《福地》第 八 章(4)
玛达高兴地笑了,表示亲热地瞥了他一眼。
卡罗尔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他看见她回头望了他好几次。
为什么安卡不能有巨万家私呢!遗憾……”他想着,往厂里跑去。他的工厂在午间休息之后,已经全部进入那寻常的、疯狂的活动中。
在工厂旁边的建筑物中,出来了一支消防队。车子、水龙带、水桶都排得很整齐,他们跑得很快,地上的泥泞在车轮和马蹄的践踏下不停地往车子的底部喷去。车上充当消防队员的工人也在迅速地穿着他们的救火衣。
“是哪里起火?雷赫泰尔先生。”卡罗尔对那消防队的领队说。他是纺纱厂的经理之一,随同他来的工厂看门人早在家里就在自己身上紧紧锁上了一根带子。
“阿尔贝尔特·格罗斯曼的工厂起火!你把你身上的带子系紧点。”他对这个看门人叫道,可是这个人的肚子太大,他的救火衣太瘦小,穿不下,连扣子都掉下来了。
“烧了很长时间吗?”
“近半个小时了,好象什么都烧着了,使劲点,施米特先生。”
“因此就这样急吗?”
“格罗斯吕克打过电话给老头子,他不管格林斯潘如何生气,曾要求他制止女婿烧自己的工厂。”
“为什么?啊哈!他们想叫他破产。”
“今天这已是烧第三次了。”
“工厂第三次起火?”
“啊!是的。”
“他们在这些损失后,会彻底破产。”
“但愿闪电把他们烧光。这些囚犯,狗娘养的,他们赚钱,可我们就不得不跳到烈火里去,象狗一样,累得要把舌头伸出来了。”
“你想干什么,他们需要堵住他们的收支逆差呀!”
“再见,哎哟!他妈的,我急得全身都要爆炸了!”卡罗尔一面喊着,一面坐上了在大门前等着他的一辆马车,这辆马车不一会就跟在消防车的后面飞跑起来。这些消防车由于被上面消防队员闪闪发光的钢盔所遮住,看起来就象一把把茶炊似的,在街上显得十分醒目。
“好呀!热季已经开始了。”下马车后,他喃喃地说着,便跑到电话跟前,要把莫雷茨的来电告诉马克斯·巴乌姆。
他刚打完这个电话,那电话铃又在叫他了,正好他还没有离开。
这是特拉文斯基在说话,他说他有很重要的事,马上就来。
“我在印染厂等你。”卡罗尔回答后,跑进厂里去了。
他来到车间里那些不停地转来转去的小车、运转的机器和一堆堆布料中间。这些布就象许多不同颜色的带子一样,通过传动带、轮子和人们,穿过这可怕的嘈杂 声响和从洗濯车间升起的宛如云雾的蒸汽,向大厅里的所有方面似乎没有止境地伸展开来。这里的震动、喧哗、叫喊和那象发了疯似地颤抖着的机器的爆烈声,使一 切、使所有的人感到生气勃勃,它们的疯狂的强力好象要把工厂魁伟的城墙推倒。博罗维耶茨基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这工厂的富于野性的生龙活虎的生活中了。
他在车间之间来回地跑着,为了察看货物、下达指令。他看完了这个大厅后,便又跑到其他的大厅,把一切和工厂无关的事全都忘了。
在最近几天极度的精神疲劳之后,他在这里感到了轻松愉快,他对这周围产生的可怕的力量发生了很大的兴趣。
他的疲劳恢复了,在这工厂的地狱中,他的心情能够安宁,他的脚跟也站立得更加稳健了,因为他把在这儿所有方面的无数人们和机器表现出来的能量都和自己化为一体了。
他走遍了所有的大厅后,又回到了“厨房”里。
默里在一间小小办公室的一台小印染机上试制样品。这间办公室是从“厨房”分出来的,室内到处都装着玻璃。可是这个英国人的尝试却没有成功,因为他把颜 料已经搞得布上到处都是,弄脏了上面的图样。他感到十分烦恼,虽然表面上在快乐地笑着,可是他的脸却气得发紫,那长长的黄牙也龇出来了,活象一只哈巴狗。 这时候,他只好用身上系着的围裙擦了擦手,低声地诅咒起来。
“从中午就开始折腾了,却搞不出新的花样。”
博罗维耶茨基在紧张地工作,可是那个忙忙碌碌的特拉文斯基事先连招呼也忘了打,就中断了他的工作。他站在门槛上,请卡罗尔马上和他作一个短时间的私人谈话。
“我们去转轴仓库吧,那儿没人。”
于是他在前领着卡罗尔去了。
特拉文斯基一面走,一面觉得自己有点神魂颠倒。他的一双蓝眼睛在工厂周围到处张望,可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瘦削而漂亮的脸上现出了忧郁的神色,这张 脸由于他内心的痛苦,显得痴呆呆的,好象冻结了一样。这种痛苦在他那塌陷下去的眼中,在他那尚未被淡黄色的小胡髭所遮住的嘴角上,也有所表现。他是卡罗尔 的老同学和老朋友,现在他也是一个相当大的棉纺厂的老板。
“你说吧!什么事?”卡罗尔说着,把他带进了一栋又大又高的房子里。这里陈设着一排排很高的铁架子,上面摆满了一行行印染机上的铜转轴而闪闪发亮。这些铜转轴乍看很象一大卷一大卷上面绘着用于印在布料上的象形文字和图案的纸张。
“我马上对你说。”特拉文斯基坐在一个箱子上说。
他脱下帽子,把头靠在墙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养精蓄锐,准备说话。
“你病了吗?你的脸色不好。”
“一个破了产的人怎么能有别的样子。”他十分痛苦地说。
“怎么啦,是谁又夺去了你的?”
“比这还糟,因为我已经倒下了,这一次就肯定起不来了。”
“你说什么!”他喊了起来,假装感到惊讶的样子,其实他早知道特拉文斯基已经站不住脚跟了。
“这一次危机,不仅席卷了许多强有力的公司,不仅现在烧了格罗斯曼的工厂,而且它也没有放过我呀!我的期票在星期六就到期,可是那些借债的人都破产 了,我什么也拿不到。我要支款,这样的话,也支不出了。见它的鬼去吧!真倒霉,我这是第三次处在破产的边缘了,如果我这一次滑下去,就再起不来了。”
“你要支多少?”
“一万五千卢布。”
“这个微不足道的数目就叫你垮台?”
“数目不多,可我连这个也没有。我想借,却没有办法。在罗兹现在谁都没有现金,而且目前已经形成了一种人人自危的局面。格罗斯吕克昨天拒绝给罗岑贝支 付二万元,这最好不过地说明,银行就是对于最可靠的期票,也不愿意办理贴现。大家都很害怕,因为罗兹现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谁只要有点不小心,就会掉下深 渊的!这究竟怎么个完结?一个可怕的季节呀!我仓库里有现成的棉纱,值一万元,可是谁都不问。要货的人少了,生产已经缩减了一半,这样我自己就不得不干 了。我必须给人们支款,我要生活,要开机器,因为机器只要一停,损失就是我的。不得了呀,这个危机一来,叫我赔光了。这是什么年代呀!我就是以我整个工 厂、以这么多的机器、以我个人的人格担保,也连一万五千卢布都借不到呀!”
“你向布霍尔茨借过没有?他昨天支援了沃尔克曼。”
“他这是用来害莎亚的。我怎么也不能去求这个德国人的帮助。我讨厌他,向他求援对我来说是一种耻辱。”
“如果说他无疑可以救你的话,那这有什么。”
“不!他知道我是怎么看他的。”
“我在他面前可以为你说话。”
“谢谢你,我不能这样做。到一个所仇恨的人那里去求援,对他提出自己羞于表示的请求,这不仅违反我的原则,而且简直是下流,是卑躬屈膝。”
“高尚的逻辑。”卡罗尔抽着纸烟,不耐烦地说了。
“我只有一个逻辑。这不是什么高尚的逻辑,而是一个正直人的普通的道德逻辑。”
“你不要忘记你是在罗兹,我看你总是忘记了这一点。你以为你是在中欧一些文明人中做生意。罗兹,这是一带森林,是丛林。你如果有一双铁腕,你就要大胆地干,要毫不留情地把自己亲近的人掐死,要不然他们就会把你掐死,喝你的血,对你吐唾沫。”
他还说了很久。他同情特拉文斯基的不幸。他很了解他,他赞美他的为人;可是他对他企图在罗兹做生意时采取这种波兰人的不灵活的办法,对他承认并以为在 和人处理关系时所不可少的正直态度却抱有一种轻蔑和厌恶感。在这个城市里,正直是几乎没有它的地位的,最重要的是……就是在罗兹的范围之外,也很少有人依 靠这个。在这个欺骗和盗窃成风的地方,谁如果想有一点和大家不同,他就别想存在下去。即使他不知疲倦地劳动,即使他在生意中投入很大的资本,他最后也会被 淘汰,因为他经不起竞争。
特拉文斯基很久没有说话。他把后脑勺靠在一个很长的转轴上,一双眼睛不停地瞅着急忙徘徊在铁架之间的一条狭窄走道上的十分生气的卡罗尔。
工厂到处都在发出低沉的轰隆声,就象永远动荡的大海一样,墙壁也在震动。那不停地穿梭于大厅天花板下的传动带在发出尖厉的呼啸声中把动力传送到邻屋的 车间里。旁边模铸车床上的铁旋轮在转动中爆发的更为尖厉的响声,猛刺着茫然不知所措的特拉文斯基的头,使他感到一阵阵隐痛。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博罗维耶茨基打破了沉默。
“我是来向你借钱的,我知道你有钱,请你相信我,如果不到这种地步,我是不敢的。”
“我不能借,我绝对不能。钱我有,可是你也听说过,我自己要开工厂;而且这个时候,我在别处还要花很多。”
“一个月的期限,借给我。我以我的工厂,以我所有的一切作为担保,这个数目一定归还。只要在我目前最坏的情况下能够填补不足就够了。”
“我相信你,可是我不能借。你是一个永远倒霉的人,我干脆就不敢和你一起做生意。你也许能坚持下去,也许会垮台,这谁知道!我要生存,要有工厂。如果我让你多活一年,我自己就会死。”
“你至少还是个诚实的人!”他痛苦地说道。
“我亲爱的,我干吗要骗你呢?我不喜欢那种毫无意义的欺骗,正象我不喜欢对于每个不幸者都抱感伤主义的同情一样,这种同情只会增加他的痛苦,帮助他痛 痛快快死去。我如果能够帮助,我就帮助,我如不能,我就不会帮助。即使对一个衣不蔽体的人,我也不能自己挨冻,而把我的衣服送给他。”
“你说得对。我没有更多好说的了,对不起,我麻烦你了。”
“你对我感到遗憾吗?”博罗维耶茨基为他的话所刺,叫起来了。
“不!你把问题已经摆得很清楚,我理解你的拒绝,它虽然使我痛苦,这是另一回事,可是我很理解。”
他站了起来,准备出去。
“你不能改变一下自己的买卖方式?”
“不,我不愿去进行赌博,我虽然破产,但还是个正直的人。”
“也许还有另外的办法。”
“你说吧!我会高兴地接受。”
“你的财产投了保险没有?”
“投了,我在秋天就已经投入保险了。在那次对它未遂的放火之后投入的。”
“遗憾的是,你的工厂那个时候没有给烧掉。这个放火的工人想要对你报复,本来可以给你立一大功的。”
“你说的是正经话?”
“完全是正经话。我现在完全当真地提请你注意:在此时此刻,格罗斯曼的工厂正在起火。昨天晚上,戈尔德斯坦德的工厂被烧毁了,明天费卢希·菲什宾的工厂也定会起火,然后是阿·雷赫泰尔、布·富奇和其他人的。你对这怎么看呢?”
“我不是,也不会是纵火犯和贼。”
“我并不要你去干这个。我不过给你介绍你的竞争者和他们所以能在地面上站稳脚跟的办法,你比不上他们。”
“啊!这么说我该死。如果我没有力量进行斗争,我就毙了我的脑袋。”
“可是老婆呢?”卡罗尔马上说道,因为他看见特拉文斯基的眼里表现出了决心退缩的意思。
特拉文斯基似乎吓得浑身发抖了。
“我有一个想法。你认识老巴乌姆吗?”
“我们是邻居,很亲近。”
“你去找他,坦率地对他说。这是一个古怪的工厂主,他肯定会支援你。我可以我的脑袋担保,如果他知道你有困难,他会帮助你。”
“真的,一个很好的想法。就是他拒绝我,我也不会损失什么。”
“不要紧,当真,值得去试一试。他在罗兹工厂主中是独一无二的,是一个有千百万而又不对它拜倒的人,一个为了别人可以付出成千上万卢布的人。正如人们 称呼他的:一个大工业的敌人、墨守成规者、假绅士、‘怪人’。实际上,他不过是一个疯子、一个手工业时代留下来的遗老、而非别的。”
他们沉默地告别了。
卡罗尔在这一告别中,胸中感到一阵冰凉。在他通过窗子看着特拉文斯基时,他对特拉文斯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怜惜之感。
“笨蛋!贵族遗老!”卡罗尔为了消除在他心里这时产生并迅速增加的那种对自己的责备,他又专心一意地这样想了。
他不愿帮助特拉文斯基,也为自己作了各种辩护;虽说如此,他对自己仍然是不满意的。特拉文斯基那个明亮的、美丽的、被印上了永远烦恼和不安标记的头总 是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感到他应当借钱给特拉文斯基,这对他来说,并没有损失,而是立一大功,这种想法给他带来了越来越大的痛苦。“不过是魔鬼多抓走一个人 罢了,这和我有什么相干。”他安慰自己说道,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一路来到了修剪车间。这里放满一堆堆的白布,一直顶到了天花板。这些白布在机器上要在两 把刀之间通过,一把刀呈螺旋状,卷在一个圆柱子上,另一把刀则是直的和平放着的。它们以数学的精确性从两个方面把在它们之间通过的白布在纺织时边上留下的 棉花纤维剪掉。
在这间冷落寂静的白房子里工作的有十几个女人。由于机器不断地修剪着布料,在它上面便扬起了满屋几乎是看不见的棉花絮。这棉花絮落在人和机器身上,就 象一个白色的套子,把人和机器都套住了。这棉花絮落在传动带上便形成了密密一层灰色的青苔,随着传送带在机器上的转动而不停地颤抖着,最后和它一同消失在 天花板下。
博罗维耶茨基在车间里环顾一阵后,来到了升降机前。因为他听到了下面传来一声短促的、十分可怕的喊叫,他要下去看看。
一个转动着的机器轮子把一个在它近旁的工人的外套拉住了,连人一起转入了它的运动。这个轮子把人带进机器后,在转动中折断了他的骨头,揉碎了他的筋肉,最后把他压成一团渣滓,扔了出去。与此同时,这台机器一刻也没有停止它的运动。
鲜血象红色的溪水一样,流在机器和机器旁的一部分货物上,流在站立在它近旁的女工们身上,同时也溅到天花板上。
人们的呼叫声传开了,机器也停止了转动,可是已经迟了。血一滴滴挂在轮轴上、从机器的各个部分落到了地上,仿佛它还有一线生机,仍在吃力地跳动着。
没有拯救的办法了,因为这个工人已经被名副其实地碎尸万段。牺牲者成了一个沾满了鲜血的肉团,被躺放在白色的印花布上,给白布染上了许多污点。
女人们在低声地哭着,几个年老的人甚至跪在尸体旁边,为死者高声地祈祷。男工们脱下了帽子,一部分人悲痛地和他告别,剩下的人全都围在死者跟前。在他们的眼里没有悲哀,只有冷漠,对一切都毫不留情地表示冷漠。
房子里静下来了,只能听到女人们的哭声和隔壁大厅里仍在不停工作着的机器的轰隆声。
当工厂值班的医生来到时,博罗维耶茨基已经出去了。
车间的工头来了,看见房里没有动静,人们都挨在尸首跟前,他在门口就叫起来了。
“开机器去!”
人们就象一群被山雕吓坏了的小鸟一样散开了。不一会儿,房子里又活动起来,除了那台沾满了鲜血的犯了罪的机器外,其他的机器都开动了。而这台机器也有人马上在清洗着。
“该死的①!这么多布料都报废了。”工头看着那被血染污了的印花布诅咒着。他诬蔑这是工人不小心,还威胁说要扣全车间工人的工资,以赔偿这段布料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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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德文。
博罗维耶茨基没有听到这个,因为升降机象闪电一样很快地就把他送到了印染车间。
这一次事故后来没有给他留任何印象,因为他对这是习以为常的。
“索哈!”他叫唤着他的情人所保护的人。这个农民今天是第一天在工厂里劳动,他在推车运布。
农民放下了小车,挺直身子站在卡罗尔的面前。
“你干得怎么样?”
“就这样,老爷!”
“好!干吧!只不过要小心机器呀!”
“啊!这些猪猡!”他开始要说,又想叫老婆把他的话说完,因为“这些猪猡”已经把他的大衣咬去了一块,可是老婆不在,博罗维耶茨基因有人告诉他布霍尔 茨叫他去事务所,也已经走了。索哈只好垂头丧气地望着他那件由大衣在机器上改成的坎肩,搔着他的脑袋。他怕过往的人说他挡了路,便在手里吐了一口唾沫,把 小车推往升降机那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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