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第 五 部(6)
中午送来邮件,我走进接待室,又看见阿维洛娃那老是伏案工作的、细心梳整得漂漂亮亮的脑袋,看见她身上所有我觉得可爱的地方:桌子底下她的鲛草鞋发出柔和的光辉,披在她肩上的毛披肩也反射出冬日的闪光。灰蒙蒙的冬日映照在窗子上,窗外落着雪,深蓝的天空变成一片灰色。我从邮件中挑出一本最新的首都杂志,迫不及待地把它拆开……契诃夫的新短篇小说!一看见这个名字,我就先大致浏览一遍,连开头也等不及过细看,因为我预感到有一种享受,羡慕得要命。接待室里出出进进的人愈来愈多,有登广告的,有一心奢望当作家的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一个仪表堂堂的老头儿,围着一条长毛围巾,戴一双毛手套,带来一包大开的廉价稿纸,上面的标题是:《歌曲和民谣》,字是用鹅毛笔时代最规矩的笔法写成的。还有一个年纪轻轻、脸颊鲜红的害羞的军官,他文稿时,简短、客气、明确地请求把他的稿子从头到尾看一遍,而且发表时无论如何不要透露他的真实姓名。“如果按编辑惯例允许的话,请只用第一个字母。”接军官之后来的是一位渐近老境的神父,由于激动和穿着皮大衣,他汗水涔涔,他希望用Spectator①的笔名发表他的《乡村见闻》。神父之后来的是县司法机关的一位官员……此人异常整洁,在前厅他慢吞吞地脱下新套鞋、新皮手套、新霍尔科夫大衣、新毛皮高筒帽,原来是个少见的干瘦、个高、齿大和爱干净的人。他拿出一条雪白的手绢揩他的唇髭,揩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我以作家的敏锐的目为贪婪地瞅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嗯,嗯,瞧他的牙齿没几颗,胡髭一大把……瞧他秃秃的前额象苹果似的凸出,眼睛闪闪发亮,颧骨上泛出有肺病似的红晕,脚掌和手掌肥大而扁平,指甲也是又大又圆,那么他这么干净整洁、慢条斯理、注意仪表是应该的罗!”
早餐前,保姆领着孩子散步回来了。阿维洛娃轻巧地蹲下来,摘下孩子头上的白羊皮帽,解开白羊皮里子的蓝外衣,吻那张红朴朴的小脸蛋;孩子想着别的心事,无动于衷地望着别处,任她脱衣,任她亲吻。我发现自己在羡慕这一切:孩子怡然自得的懵懂状态,阿维洛娃做母亲的幸福,保姆晚年的安宁。我艳羡那些在生活中有现成的事要做、有事要操心的人们,他们不是在期待,不是在为了所谓写作这种人类一切事业中最妄诞的事业而去杜撰;我艳羡那些在生活中有简单、实在、明确的事要做的人们,他们今天把一件事做完,就完全可以心安理得、悠闲自在地过到明天。
早餐后我出去散步。大斋戒节日的城里,雪花密密札札,昏昏沉沉地飘落下来,格外松软,格外洁白,使人产生春天即将来临的错觉。雪地上一个马车夫驾着车从我身边悄然驰过,神情是那么无忧无虑,大概刚才在什么地方抢着喝了几杯,现在还一心想着交上好运……看起来,这不是很平常么?可是现在一切都使我痛心,哪怕是任何一个倏忽即逝的印象。痛心之后,我心中立刻产生了一股激情,想让这印象白白地销声匿迹,又产生一种自私的贪欲,想立刻抓住这个印象,据为己有,并且从中捞取点什么东西。这个一晃而过的车夫,他的姿态、神情、动作——一切都在我心上明晰地闪过,并且留下同闪过去的东西极相似的痕迹,久久地徒然地折磨着我的心!再往前是一个豪富人家的大门,门口便道旁停着一辆轿式马车,漆得油亮亮的,车身透过白色大雪片发出黑光,高大的后轮轮胎上粘上了层积雪,象是用奶油制成的,轮子陷在积雪中,积雪上面又洒上一层松软的新雪。我走着,看了看车夫的背影,他肩宽体厚,高高地坐在驾车台上,孩子般地把腰带系在腋下,戴一顶四角绒帽,帽子厚得象坐垫一样。忽然间,我发现有只极可爱的小狗,它趴在马车的玻璃门后面,蹲在精美的缎子坐垫上打哆嗦,它疑神地张望着窗外,象是要张口说话的样子。它的耳朵完全象个蝴蝶结。我的心又被闪电般的喜悦刺痛了:啊,可别忘了——一个真正的蝴蝶结!
我顺便走进图书馆。这是一座为数不多的老图书馆,藏书丰富,然而门可罗雀,一片凄凉!房屋陈旧,巨大的前厅空空荡荡,通向二楼的楼梯阴森得很,门上的破破烂烂的毡子外绑着胶布。三个大厅从上到下到处都是凌乱破烂不堪的书籍,厅里还有一张长柜台,一张斜面写字桌。女管理员是个矮个子,胸脯扁平,待人冷淡。她穿一身素静的黑衣服,一双手干瘦苍白,中指上沾有墨水印迹;还有一个无人照管的少年听她使唤,这孩子穿一件灰色工作服,柔软的鼠灰色头发许久都没有修剪了……我走向“读者之家”,这房间是圆形的,充满了煤气味,正中有一张圆桌,上面捆着《教区公报》、《俄罗斯朝圣者》……坐在桌旁的老是那位不知名的读者,一个瘦弱的中学生,穿一件又破又短的大衣,低着头,故意低声地翻动一本大部头书,还老是用探成一团的手帕轻轻地擦鼻子……除了我们两人,谁还会到这儿来坐呢?在整个城里,我们都孤独得同样古怪,读的书也同样古怪。那中学生正在读《田赋》②,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读这种书实在古怪。我向女管理员要《北方雄蜂报》、《莫斯科信使报》、《北极星》、《北方的花》、普希金的《同时代人》,也弄得她多次困惑不解地瞅着我……我也取过《名人传》之类的新书,完全是为了从中寻求增强自己信心的东西,出于嫉妒之心把自己和名人作比较……“名人!”世界上有多少诗人、小说家,数也数不清,然而留芳百世的又有几个?荷马、贺拉斯③、维吉尔④、但丁、彼得拉克⑤……莎士比亚、拜伦、雪莱、歌德……拉辛⑥、莫里哀⑦……老是这本《堂·吉诃德》,老是那本《曼依·莱斯戈》⑧……我记得,在这个房间里我第一次读到拉季谢夫⑨的作品,使我赞叹不已。“我举目四望,人类的苦难挫疼着我的心!”
我在暮霭中走出图书馆,沿着暗下来的街道漫步。四处响起悠悠的钟声。我想起自己,想着她,想着遥远的家乡,无限感伤、悲愁,信步来到一座教堂里。这里同样门庭冷落,空寂昏暗,星星数点烛火,寥寥几个老头儿老太婆。教堂执事虔诚地站在烛柜后面,纹丝不动,他的灰色头发学农夫那样正中分出一条直道道,滴溜溜的眼睛象商人那样精明。教堂司事双足疲乏,步履艰辛,到这儿扶扶歪倒流油的蜡烛,又到那儿吹灭快要燃尽的烛头,弄得焦糊味和蜡油味满屋都是。他把一段段烛头放进衰老的拳头里,捏成一团。看得出,他已经厌烦透了我们这不可理解的尘世生活,还有它的年年重复的一整套圣礼、洗礼、圣餐礼、婚礼、葬礼、一切节日、一切斋期。神父只穿一件窄腰肥袖长袍,没有技法衣,身子单薄得让人看得不舒服,头上没戴帽子,头发披散着,象在家里和象妇女一样;他面对紧闭的圣坛门站着,深深地大鞠躬,胸前的项巾垂到地上。他叹了口气,提高嗓门说:“上帝,我生命的主宰……”声音在充满悲戚、忏悔的氛围的幽暗中,在凄清的空屋里回荡。我悄悄走出教掌,又呼吸到冬末春初的空气,又看见青灰色的薄暮。一个乞丐故作恭顺在我面前低低垂下脑袋,一头的浓密灰发现在我的眼前。他伸出曲成小勺子形状的手掌,等攥住一枚五戈比钱币以后,便抬起眼睛望了望我,使我猛吃一惊:一双水汪汪的绿松石色的老酒鬼的眼睛,草莓式的大鼻子,那是由三个凸起的、有许多细孔的草萄组成的鼻子!……啊哈,这又叫我高兴得难过:三个草莓组成的鼻子!
我沿着博尔霍夫大街往下走,望着渐渐昏暗的天幕。天幕上映出的老屋顶的轮廓,这些轮廓蕴含着不可理解、令人快慰的美,这美使我苦恼。有谁写过老屋顶这个题材呢?街灯亮了,把商店的橱窗照得暖烘烘的,人行道上现出一个个移动着的黑影,黄昏象晒图纸一样发蓝,城市变得柔和舒适起来……我象个侦探似的尾随着一个个的行人,盯着他们的背影,他们的套鞋,竭力去理解和捕获他们身上的什么,竭力深入到他们的内心……写!应该写屋顶,写套鞋,写背影,决不是为了“同专制和暴力作斗争,保卫被压迫和受穷困的人们,塑造鲜明的典型,描绘社会、时代及其情绪和思潮的巨幅图画!”我加快脚步,来到奥尔利克河边。黄昏已成黑夜,桥上煤气灯通明。灯下有个流浪汉,他猫着身,把手插在腋下,象狗一样望着我,全身哆嗦,呆呆地嗫嚅道:“大人!”他赤脚直立在雪地上,脚掌冻得通红,身上只穿一件破棉布衬衫和一条粉红色的短裤权,浮肿的睑上生有粉刺,眼睛浑浊,好似蒙上许多层冰。我象小偷似的迅速捉住这个印象,藏在心里,为此塞给他一枚十戈比的银币……生活太可怕了!不过真的“可怕”吗?或许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有什么值得“可怕”?这在前几天,我曾将五戈比施舍给一个同样的流浪汉,而且天真地喊道:“你们这样生活太可怕了!”你想不到,他针对我这句蠢话以那么粗鲁、强硬和恶狠狠的语气嘶哑地嚷道:“没什么可怕的,年轻人!”我走过了桥,那边一座大楼的底层是猪肉店,橱窗灯光耀眼,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灌肠和火腿,以至几乎看不见这个亮如白昼的商店内部,那儿上上下下也挂满了这些东西。“社会对比!”我走过雪亮的橱窗,心里挖苦道,还想着要故意刺激某些人……到了莫斯科大街,我走进一家车夫茶馆,坐在人声鼎沸、拥挤闷热的房间里,观察那些鲜红的肥脸、那些红胡子、那摆在我面前的托盘,托盘生锈剥落,上面摆两把白茶壶,壶盖和壶把有根湿绳子拴住……是观察人民日常生活吗?你们错了——只不过是观察那个托盘,这根湿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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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语:旁观者。
②指古罗斯时代的田赋。
③贺拉斯——纪元前六五至八年罗马诗人。
④维吉尔——纪元前七O至一九年罗马诗人。
⑤彼得拉克(1304—1374),意大利诗人。
⑥拉辛(1639—1699),法国古典主义悲剧作家。
⑦莫里哀(1622—1673),法国喜剧作家。
⑧《曼依·莱斯戈》是法国作家普雷沃(1697—1763)的作品。
⑨阿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拉季谢夫(1749—1802),俄国革命文学的奠基人。
十二
我有时到火车站去。凯旋门外一片昏暗,外县荒凉的夜开始了。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座我从未见过、并不存在的小城镇,它是我想象出来的,但是我确乎在里面度过了我的一生。我看见了白雪皑皑的宽阔的街道,积雪中几间黑魆魆的破屋,以及其中一间的红色的灯火……我高兴地反复对自己说:对,对,就这么写,就这么三个词:积雪、破屋、神灯……再不要别的了!——田野里的寒风已经送来机车的吼声,哧哧的排汽声,还有煤炭的气味,给人甜滋滋的感觉,使人内心激荡,产生一种向往远方、向往广阔天地的感情。迎面一辆黑乎乎的马车拉着乘客飞驰而来——难道是莫斯科的邮车到了?真的,小卖部餐厅顾客拥挤,热闹非凡,灯火通明,弥漫着厨房和茶炊的气味;鞑靼人侍役穿来窜去,他们的燕尾服后襟不住地摆动。这些人无一例外的是罗圈腿,黑脸膛,宽颧骨,马眼睛,脑袋瓜子圆得象炮弹,青灰色头发剪得短短的……一伙商人围坐在大桌子边,吃着辣根拌冷鲟鱼。这些阉割派教徒穿着狐皮大衣,都有一张婆婆脸——宽大、皮肤紧绷、番红花色、眼睛细长……车站的售书亭对我总是极有吸引力,我象饿狼一样围着它转,探起身子去看苏沃林版本的黄色和灰色书脊上的字迹。这一切都激起我对旅行和坐火车的无穷的渴望,渴望变成忧愁的思念,思念她,思念那个使我在旅途中能得到难以言表的幸福的人,我急忙跑到外面,坐上一辆雪橇飞驶回城,回编辑部去。内心痛苦和行动快速总是这么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啊!我坐在雪橇上,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随着雪橇起起伏伏,颠颠扑扑。我抬起头来——原来是个月夜,黑压压的冬云飘动着,它的后面有一张苍白的脸时隐时现,发出白光,闪闪烁烁.它那么高远,对一切又那么冷漠!乌云移动着,忽儿露出它来,忽儿又遮蔽了它——它总是那样,无动于衷!我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直到脖子都酸疼了。我竭力想弄明白,当它突然从乌云后面钻出来,大放光芒,那是个什么样子呢?死人的白面具吗?从内部发出来的光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是硬脂的吗?对啦,对啦,是硬脂的光!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这么说!在前厅里我碰见阿维洛娃,她惊喜地说:“啊,太好了!跟我去听音乐会吧!”她穿一件带花边的黑衣服,漂亮极了,肩膀、手臂、胸脯上端的曲线都裸露着,使她显得更娇小,更苗条。她在理发店烫了发,稍稍扑了些脂粉,因此眼睛更显明亮、乌黑。我帮她穿上皮大衣,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突然吻这裸露的身体,香喷喷的卷发,它们是这样靠近着我……“贵族俱乐部”的大厅里枝形吊灯照耀着舞台。舞台上面尽是首都的明星:一位美丽的女歌唱家和一位魁梧的黑发男歌唱家。那位男歌唱家,同所有的歌手一样,身体好得出奇,精力旺盛得象匹小公马。他的两只大脚穿着挣亮的漆皮鞋,燕尾服异常合体,露出白胸脯和白领带。他以豪爽、刚毅而又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唱出那挑衅性的、雄赳赳的歌。女歌唱家跟他时分时合,要不就急忙回答他的问话,要不就用娇嗔、哀怨、忧伤、狂欢、安乐和哈哈大笑的花腔打断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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