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第 一 部(4)
十三
在我父亲的书房的墙上,挂着一把古老的、打猎用的匕首。一我看见过父亲有时把白晃晃的匕首从刀鞘中拔出来,用上衣的衣摆擦拭一下。只要稍微触摸一下这平滑的、冰冷的、锋利的钢铁,我浑身就沉浸在一阵快感中!我真想吻一吻它,把它紧贴在怀里,然后把它插进一件东西里,一直扎到把手上。父亲的剃刀也是钢制的,而且更加锋利,但我没有发现它。直到现在我一看到任何钢制的武器,心中就激动不已。这种感情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在童年时代是善良的、温柔的,但有一次我却怀着真正的快感杀掉了一只伤了翅膀的幼小的白嘴鸦。我记得一当时院里很空荡,家中不知为什么也是没有一个人。这时,我突然看见一只非常黑的大鸟,它侧着身子,笨拙地撑开一只耷拉着的翅膀,在草地上慌慌张张地向粮仓那边跳去。我跑进书房,拿出匕首,跳出窗外……当我赶到那只白嘴鸦的跟前,它突然屏息不动,怯生的发亮的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它扑向一边伏在地上,张大嘴巴,发出丝丝的叫声,凶狠得连声音也嘶哑了。显然,它已下决心同我拚个你死我活……当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开杀戒,这对我来说,似乎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此后我有好几天心神不定,惘然若有所失,我不仅暗中向上帝祈祷,而且还向全世界祷告,祈求宽恕我的卑鄙的重大罪行,兔去我的心灵的极端痛苦。但我毕竟还是把这只不幸的、同我作绝望拚搏的白嘴鸦宰了,它的鲜血溅了我的双手,我杀它的时候怀着极大的快感!
我同巴斯卡科夫好几次爬上顶间,据传说,大约是在那里放着一把祖父的或者是曾祖父的马刀吧?我们沿着一架非常陡的梯子爬上去,在昏暗中弯着身子往上爬。一步一步钻进去,经过屋梁、顶棚梁、一堆堆的灰尘和垃圾。顶间很暖和,也很闷人,有一股冷却了的火烟、油烟、炉子的气味。世界上有天空、太阳,有辽阔的空间,而这里却昏暗,使人难受,使人昏昏欲睡。屋顶上,田野的风在我们周围自由地呼号,而风钻到了这里声音就变得喑哑,变成了另一种不祥的风,象魔怪吹来的一样……昏暗渐渐变亮,我们借助天窗的亮光绕过了砖砌的烟道和烟囱的上半节,不停地垂头钻来钻去,仔细查看横梁的下面,查看斜搁在横梁上的灰尘扑扑的桁梁,借着亮光,逐处扒开尘土,尘土有时是灰色的,有时是紫色的……要是能找到这把神奇的马刀该有多好呵!我会幸福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不过,我要它干什么呢?我对它的这种狂热的和盲目的爱是从哪里来的呢?
然而,世界上一切都是盲目的,都不知道为何要存在,这一点我已经感觉到了。
我们毫无结果地搜寻了一番,十分疲乏,就停下来休息。这个与我共同寻找马刀的怪人坐在桁梁上,卷着纸烟,想着心思,低声地咕噜着什么。他是唯一了解我的盲目的幻想和热情的人。不知为什么他要毁坏自己的全部生活,并且毫无目的地在世界上到处糟踏它。我站着,在天窗口上瞭望。现在顶间上差不多全亮堂了,特别是在天窗的周围,顶间里凤声也并不让人觉得凶险了。不过,在这里我们还是我们,庄园也还是原来的庄园。我象旁观者一样,想象着庄园的情景,想象着庄园那平静流逝的生活。就在我的下边,在阳光灿烂的世界上,浅绿色的花园和深绿色的树梢千姿百态地环抱在我的四周。从上面往下看,这些树梢甚为奇观,里面充满了麻雀的生气勃勃的叽喳声,在树梢丛里麻雀披着满身的绿荫。可是从上面看,它们在阳光下却象玻璃一样闪闪发光。我一边瞧一边想:这是为什么呢?也许,这只是为了十分美观罢了。在花园后面,田野一直伸延到远方,地平线上,巴图林诺象一座遥远的森林,显现出一片蓝色。在那里,不知为什么我的外婆竟然在她那古老的庄园上,在那屋顶非常高的、镶着花玻璃的房屋里整整度过了八十个春秋。向左望去,一切都在阳光的尘埃中闪耀着。牧场后面,是诺沃谢尔基,那里有藤蔓、菜园、贫苦农民的谷仓和长街两旁的一连串简陋的茅屋……为什么那里存在着鸡、狗、牛犊、运水马车、干草棚、大肚皮的小孩。牙尖嘴利的婆娘,漂亮的少女、蓬头垢面的苦闷的农夫了为什么尼古拉哥哥几乎每天都要到那边去看萨什卡?只不过是因为他看见她那甜蜜和温顺的脸庞,看见她那白府绸衬衣,看见大圆领上部袒露的肌肤,看见她那修长的身段和裸露的双脚,就感到莫名其妙的舒畅而已。……我也很喜欢大圆领上部袒露的肌肤,它也激起我的一种难受的感情。我很想对它搞点什么小动作,但具体搞些什么,为什么要搞呢?我也莫名其妙。
是的,在那些日子里,最使我着迷的是那把藏在顶间上的马刀。但有时也想起萨什卡。有一天,她来到我们的庄园,低垂着头,站在台阶上,胆怯地同我母亲讲话。这时我对她突然产生了一种特别甜蜜的和使人苦恼的感情,这是一种最莫名其妙的感情的初次闪光……
十四
我学着读《堂·吉诃德》,此书和里面的插图以及巴斯卡科夫关于骑士时代的故事完全使我神魂颠倒。我成天到晚都想着城堡、齿状城墙、高塔、吊桥,想着铠甲、面甲、刀剑、弯弓,还有战斗和比武。我想象着授封骑士的场面,想象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青年跪在地上,被人用大军刀在肩上狠狠一击,象初次授圣餐一样,这一击就决定了他终生的命运。想到这,我就不寒而栗。在阿·康·托尔斯泰①的书简中有这样的话:“瓦尔特堡多么叫人流连忘返!那儿甚至还有一些十二世纪的用具。象你的心在亚洲跳动那样,我的心也在这个骑士的世界上搏动、跳跃。现在我知道,我原先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我认为,我也曾经属于那个世界。当我在本世纪内游览欧洲的许多英名远扬的城堡时,曾不止一次地感到惊愕:我怎么会在孩提时代就已经如此真切地了解到古堡的生活。如此准确地想象出古堡的模样的呢?那时我与维谢尔基的任何一个孩子很少有什么区别,在看到书中的插图、听到那疯疯癫癫的流浪汉抽着马合烟讲故事的时候,心中就浮现出古堡的一切。是的,我也曾经属于这个世界。我甚至还是一个狂热的天主教徒。无论是卫城、巴尔别克、特维、别斯通、圣索菲亚②,还是俄国克里姆林宫的古老教堂,直到如今在我的心目中都还不能与哥特式的大教堂媲美。当我第一次(在青年时代)走进天主教教堂的时候,虽然这只不过是维杰布斯克的天主教教堂,但它的结构却使我异常震惊!那时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教堂里威严的、磨齿般的吱嘎声、哗啦声和轰隆声更为奇怪的音响了,在这些声音中混和着与之相反的声音,那是在壮阔的天庭上天使们的欢声歌唱……
在《堂·吉诃德》和骑士的城堡之后,是大海、三桅巡洋舰、鲁滨逊、海洋和热带的世界。我无疑也曾经属于这个世界。《鲁滨逊》和《环球旅行者》中有许多图画,与它们一起还有一张已经发黄的世界大地图,地图上标着辽阔的南方大海,以及波利尼西亚的星星点点的岛屿。它们的魅力是我一生都不曾抗拒过的。狭窄的独木舟,手持弯弓和镖枪的赤身裸体的土人,椰树林,大叶棕榈以及大叶棕榈覆盖下的原始茅屋——这一切我都感到如此熟悉和亲切,仿佛我刚刚才离开那间茅屋,昨天还在它的附近坐过,享受过午休时天国一般的静寂。看着这些图画,我就经历了多么甜蜜和明晰的梦境,品味了多么真切的怀念故乡的忧戚!皮耶尔·罗狄③讲过“激动人心的和神秘莫测的”事情,在他的童心中,这些事情的涵义就包括在“殖民化”一词当中了。他还说:“年轻的安图恩涅蒂有许多来自殖民地的物品:鹦鹉、关在笼子里的五颜六色的小鸟,各种贝壳和昆虫的搜集品。在她母亲的一只盒子里,我看见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用谷粒串成的项链。在他家的粮仓里还保存着一些兽皮,奇形怪状的袋子和箱子,上面还可以看到安德列斯群岛的各处地址……”④可是,象这样的事在卡缅卡能有吗?
在《土地与人》一书中有一些彩色插图。我特别记得两幅。其中一幅画的是刺葵、骆驼和埃及金字塔,另一幅画的是一棵细长的、非常高的椰子树,一只有斑点的象斜坡一样的长颈鹿,它伸长脑袋,斜着温柔的眼睛,用薄薄的、象矛头一样的舌尖头舐着脑袋上的羽毛,旁边还有一只多鬣的狮子,它全身卷缩,腾空而起,直扑长颈鹿的脖子。所有这一切——无论是骆驼、刺葵、金字塔,还是椰子树下的长颈鹿和狮子,都画在两种颜色非常刺眼的背景上,一种是非常鲜亮、浓厚和均匀的天蓝色,另一种是鲜黄的沙土色。噢,天呀。我不仅看见了多少干燥炎热的日子,多少猛烈的阳光,而且还身历其境了!当我看见这种天蓝色和这种赭石色的时候,我就体验到一种真正的天堂之乐,而且陶醉其中!在唐波夫的田野上,在唐波夫的天空下,我怀着这种非凡的力量想起了我所见过的一切,想起了我在逝去的难忘的生活中借以为生的东西,以至后来在埃及,在努比亚,在热带我都只有暗自说道:“是呀,是呀,这一切正象我三十年前最初‘想起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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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阿·康·托尔斯泰(1817—1875)是俄国诗人和剧作家。
② 卫城是指雅典卫城,该城里有重要的公共建筑物和神殿;巴尔别克是黎巴嫩古代的一座城市,该城有许多着名的庙宇;特维可能是指古埃及中王国和新王国时代的首都——“百门特维”,也可能兼指古希腊奥西亚的重要城市——“七门特维”;别斯通是指意大利西南的一座古代城市,它曾是古希腊息巴立斯的殖民地,世有荒淫城池之称,此地有许多富丽堂皇的建筑;圣索菲亚即今保加利亚的首都,该地有许多着名的大教堂建筑。
③ 皮耶尔·罗狄(1850—1923)是法国作家,《冰岛渔夫》的作者。
④ 此处直接引语原文是法语。
十五
普希金给《鲁斯兰和柳德米拉》所写的迷人的序诗令我拍案叫绝:
海湾旁边有一棵绿橡树,
一条金链挂在那橡树上……
大概有人认为,几句好诗,哪怕是很好的诗,甚至是罕见的最优美的诗——都是鸡毛蒜皮的事!然而,它们却一辈子留在我的心中,成为我在尘世中最大的愉快。大概有人认为,从来不存在的一个海湾,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海湾上的一只“有学问的”、不知何故被拴在橡树上的猫,以及树精妖怪,人鱼公主和“在荒僻的道路上有几行珍奇野兽的足迹”,这些都是胡说八道。但是,很明显,问题在于:胡言乱语是一种荒谬的、实际上没有的事,而不是合理的、真实的东西。问题还在于:一个丧失理智的、醉醺醺的和在喝酒的事情上“有学问的”人就在这个诗人头上施行魔术。光是这种作不断圆周运动的妖术(“无论白天黑夜,那有学问的猫老是顺着链条团团转”)和这些“荒僻的”道路,以及“珍奇野兽的足迹”,——只是足迹,而不是野兽本身,就够精彩了!诗中说“映衬着朝霞”,而不说“在霞光初露的时光”,开头部分的朴实、鲜明和惟妙惟肖(海湾、绿橡树、金链条),而后来部分的梦幻、魔力、繁杂、纷扰,以及飘忽不定和迅速变幻的东西,这就象某个神圣的北国的海湾旁边,晨雾与云彩笼罩着沉睡的密林一样,具有无穷的魅力:
那儿的森林和山谷沉于梦幻,
那儿的海浪映衬着朝霞,
蜂拥到荒漠无人的沙岸,
那三十个英姿飒爽的骑士
从明亮的波浪中鱼贯而来,
他们海上的大伯也跟在一起……
果戈理的《旧式地主》和《可怕的复仇》给我留下了非同寻常的印象。这些作品使人永志不忘!从童年起它们就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娓娓回响,并且成为我最重要的、象果戈理所说的“生活的内容”。你看这些“会唱歌的门扉”,这场“极漂亮的”夏雨,它“豪华地”在花园里喧闹着,你看这些野猫住在花园后面的树林里,那儿“一些古老的树干被茂密的榛树所掩盖,它们好似白鸽的毛茸茸的爪子一样……”。而《可怕的复仇》就更妙不可言了!
“基辅市区的尽头的某处。喧闹着,轰响着,这是哥萨克大尉高罗贝茨在大张喜筵祝贺儿子的婚礼。许多人到大尉家里来道喜……
“大尉的结义兄弟丹尼洛·布鲁尔巴施也带着年轻的妻子卡捷琳娜和才满周岁的儿子从德聂伯河的对岸前来道喜。客人们都惊讶卡捷琳娜夫人有这么一张洁白的脸,两弯赛似德国天鹅绒的黑眉毛,脚登镶有银后踵的长统靴,可是客人们尤其惊讶的是她的年老的父亲这回竟没有陪她同来……”
再往下看;
“整个大地笼罩着柔和的光辉,月亮从山背后出来了。月亮仿佛用雪一般洁白的贵重的大马士革薄纱把德聂伯河崎岖起伏的河岸遮住了,黑影远远地退到松柏丛林的深处……德聂伯河的中心泛着一只独木船。两个仆从蹲在船头,黑色的哥萨克帽子歪戴在一边,一桨划下去,水沫向四处飞溅,好象火石打出的火星一样……”
现在卡捷琳娜轻轻地同丈夫说话,她用一块手帕抹了抹睡熟在怀里的婴孩的脸,“在那块手帕上有用红丝线绣成的树叶和野果”(就是我所见过的那些树叶和野果,是我记得并且一生都爱的)。现在她“沉默了,俯瞰着熟睡的河流。微风吹来,使河流上漾起涟漪,整条德聂伯河银光闪闪,在黑夜里象狼毛一样……”
我又感到奇怪了:当时我在卡缅卡竟能这样身历其境地看见这所有的情景!我幼小的心灵已经能区分和识别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更好和什么是更坏,什么是需要和什么是不需要!对一些事情我冷淡而且容易遗忘,而对另一些事情,我却热情,永远记得,永远铭刻在心中。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具有非常自信的鉴别力。
“大家下了船,山背后现出稻草盖的屋顶,那是丹尼洛祖传的住宅,住宅后面还有一座山,再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了,就是走上一百俄里,你也找不到一个哥萨克的影子……”
是的,这就是我所需要的!
“丹尼洛的村庄坐落在两座山中间,在通往德聂伯河的一个狭小的溪谷里。住宅不怎么高大,看来跟哥萨克平民住的村舍差不多。只有一间正房……墙壁上部团团围着橡木制的架子,架子上密密地陈列着许多大碗和沙锅。这中间,还有长脚银酒杯,镂金的酒杯,都是人家送的礼物或者战争得来的战利品。再往下面一些,挂着贵重的毛瑟枪、剑、火绳枪和长矛……再往下面,墙脚下,斜放着几张刨得很光滑的橡木长凳。长凳旁边,在暖坑前面,从天花板的圆环上挂下绳子来,吊着一只摇篮。整个正房的地上都铺着光洁的坚实的三合土。丹尼洛和妻子睡在长凳上。暖坑上睡的是老女仆。婴孩在摇篮里玩着,随着摇晃慢慢进入梦乡。地上,伙计们横七竖八地躺着……”
更无可比拟的是尾声:
“在谢米格拉茨基的王公斯捷潘老爷的时代,曾经有过两个哥萨克:伊万和彼得罗……”①
《可怕的复仇》在我的心灵上激起了崇高的感情,这种感情一渗进每一个人的心灵便会永世留存。那是一种最神圣的正当的报复,是善必然彻底战胜恶和恶应该受到严惩的最神圣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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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有关《可怕的复仇》的引文均用满涛同志的译文,个别地方和译名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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