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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第 一 部(3)

我记得有一次到罗日杰斯特沃去做弥撒。

这一天一切都洋溢着非同寻常的节日气氛:马车夫穿上一件黄色的丝绸衬衣和一件棉绒背心,坐在右上方的驾车座位上,这是一辆三匹马拉的四轮马车。父亲的下巴刮得光溜溜,一身城里人的打扮,戴着一顶带红圈的贵族便帽,帽下从鬓角到眉间露出一络黑黝黝的梳洗过的头发,透出古朴的风度。母亲穿着一件鲜艳的连衣裙,轻而薄的衣服上打满褶皱。我穿上一件绸缎衬衣,头上抹上香油,整个身心都感到快乐和紧张……

田野很窒闷,酷热,在凝然不动的高高的庄稼之间,狭窄的道路上尘土飞扬,马车夫高傲地赶过一群群农夫和农妇,他们也是打扮一新,也是坐着车子去欢度节日。我们从非常陡峭的石山上冲下来,驶进一个村庄,我在村子里看见许多新奇的事物,高兴得心儿好象要停止跳动一样。我的印象很多:这个村子里,家家都有一个宽大的院落,打谷场上都有古老的橡树,都有养蜂场,主人们很殷勤好客,他们身材魁梧,都是非常有钱的独院独户的小地主,从不依赖于他人。山麓下,一条黑暗的深溪在高高的藤蔓的阴影里蜿蜒着,藤蔓上布满吱吱喳喳的白嘴鸦,小溪散发出藤蔓的清凉气味,散发出生长藤蔓的洼地的潮气。当你登上对面的山顶,驶过一道横跨清溪的石桥之后,就来到教堂前面的牧场上,那儿聚集着许多装扮得花枝招展的人们。有姑娘和农妇,还有弯腰驼背的、死气沉沉的老头儿。这些老头都穿着干净的长袍,戴着圆锥形的呢帽。教堂里十分拥挤。由于拥挤,由于辉煌的烛火,由于射在圆顶上的阳光,教堂里洋溢着一种馨香的热烘烘的气息。我内心充满自豪感:我们站在大家的前面,是这样清楚、熟练和一本正经地祷告着。弥撒完毕后,神甫让我们吻那带青铜气味的十字架,并且谦恭地向我们鞠躬……达尼拉老头是一个温和的怪人,他长着一头浅灰色的卷发,棕色的脖子就象一只炸裂开的瓶塞。我们做过弥撒后就在他的院子里休息,喝茶,吃点热饼和蜂蜜,蜂蜜盛在一只大木钵里,堆成小山一样。有一回,这老头用黑黢黢的僵硬的手指直接抓起一块滴溜溜的、琥珀色的蜂蜜放进我的嘴里……这件事我想起来一生都感到委屈!

我已经知道,我们贫穷了,父亲在克里米亚战争①时期“乱花了”许多钱,在唐波夫居住的时候赌输了一大笔,他无所顾忌,常常无谓地自己恐吓自己说,我们最后的一件东西都快要“拍卖”了。我知道,顿河左岸的庄园业已“拍卖”,我们已经没有这个庄园了。但是,那些日子总还在我身上保存着满足和安宁的印象。我现在还记得中午我们家的那些快乐的时刻,丰盛的油腻腻的和有营养的菜肴,许多仆人,许多钻进屋里来的猎犬,敞开的窗子外面是树木、阳光和花园的绿荫,在敞开的大门口,有许多苍蝇和美丽的蝴蝶……我记得,在漫长的午休时间,整个庄园如何甜蜜地在沉睡……我记得傍晚同哥哥们一起散步,记得他们青年时代的、热情洋溢的讲话,那时他们已开始把我带在身边……我还记得一个神奇的月夜。月光下,南方的天边美得无法形容,淡薄,明亮。在明镜高悬的夜空中,稀朗的蔚蓝色的星星在闪烁。“哥哥们讲,这就是我们不知道的世界,也许,是最幸福的、最美丽的世界,也许,我们总有一天会到那个世界上去……在这样的夜晚,父亲不睡在家里,而睡在窗下院子里的大车上。大车上堆满了干草,干草上设了床铺。我觉得,金光闪闪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洒在玻璃窗上,因此他睡得一定很暖和。这样的睡眠是最大的幸福,整夜都可以梦见月光,梦见世界和乡村的夜景,梦见美丽的郊外田野和故乡庄园……

只有一件事情使这幸福的时刻黯然无光,这是一件可怕的重大的事件。有一天黄昏,几个牧童从地里赶着役马回来,飞快地跑进庄园的大院,叫喊着,说谢尼卡在疾驰中连马带人一起滚进了普罗瓦尔,一直滚到深底,滚到可怕的芦苇丛里,据说那里面就象烂泥塘一样。工人们、父亲和两个哥哥都跑去抢救,想把他们拖出来。整个庄园浸沉在恐怖之中,人人都捏着一把汗:是否能救出来呢?太阳西沉,天色渐渐昏暗,“从那边”来的音信依然杳无。当去的人回来的时候,大家就更加沉寂下来,因为人马俱丧……我记得一句可怕的话。“要立刻报告警察局长,派人去看守‘尸体’……”为什么这些对我说来完全陌生的话是如此可怕?莫非我当时已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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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一八五三—五六年俄国与土耳其、英、法、撒丁四国联军的战争。

十一

时光流逝,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夏变秋,冬变春……但关于这些我能说什么呢?唯有一个总的印象,那就是,在这些岁月中我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有意识的生活。

我记得,有一天,我跑进了母亲的卧室,突然在一个不大的窗间壁镜中看见了自己(这镜子镶在一个核桃木的椭圆形镜框内,正对门口挂着)。我楞了一会,一个已经相当高大的、端庄而又消瘦的孩子惊奇地、甚至有点恐惧地看着我。他穿着一件棕色的斜领衬衣,一条黑色的毛哔叽马裤,一双虽已破旧、但还很合脚的山羊皮鞋。当然,以前我也曾多次在镜中看见过自己,但都没有印象,也不曾留心过。为什么现在注意起来了呢?显然,这是因为我终于突然发现自身的变化而感到吃惊,甚至感到有点恐惧的缘故。这种自身的变化或许是从一个夏天开始的(事情常常会这样)。然而,到底是什么时候,哪年哪月开始变化的,当时我多大了,我都不大记得清楚。现在我猜想是在秋天,因为我想起那个镜中的小孩,他的晒黑的皮肤正在褪色,当时我大概是七岁。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很喜欢这个小孩,他体态端庄,一头美发被太阳晒褪了色,面部富有表情,——这种变化使人猝不及防,感到惊讶。为什么呢?显然,这是因为我(作为旁观者)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魅力。在这一发现中,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忧郁的东西,我看到了自己的个儿相当高了,身段瘦削。面部有一副生动的、可以被人领会的表情。总之,我突然发现,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朦胧感觉到,在我的生活中开始有一个大转折,也许,是向最坏的方面转……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记忆中的那纯然是幸福的时光,大约从这个时候起就差不多结束了——这本身就意味着不是一件小事。而与此同时,我在尘世间又获得了某些崭新的、真正难得的知识,思想和感情。此后不久,我认识了一个在其家族中很有名望的人,他闯进我的生活中来,我开始同他一起学习。我第一次得了重病,又目睹了新的死亡——娜嘉死了,后来,祖母也去世了……

十二

春寒料峭,在一个阴霾的日子里,有一个穿常礼服的人突然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后来他又到我家来过一次,——具体什么时候,我记不清楚了,然而他确实来过。看来他是个真正不幸的人,不过完全属于特殊的一类,就是说,不是一个普通的不幸者,而是因其本身的意志而造成自己不幸的人,然而他却以此为乐。总而言之,他看来是属于俄罗斯人中可怕的一类。这一类人,当然,我只是到后来成熟了才真正了解。他叫巴斯卡科夫,出身豪门贵族,聪颖过人,很有天赋,因此,他能生活得纵使不比许多人好也不会比许多人差。他个子消瘦,有点驼背,鹰钩鼻子,面庞黝黑,无怪大家都说他“象个鬼一样”。而且他性格疯狂,还是法政学校的学生时,就同父亲大吵了一顿,然后诅咒着离开了家。嗣后,他父亲去世时,他又为劈分遗产的事对兄弟大发雷霆,把分产的文据撕成碎片,还辱骂兄弟,大叫大嚷:“岂有此理!”并且申明说任何有关分家的事他都不愿知道,他的一份一分钱也不拿,接着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永远离开了故居,从此开始了流浪生涯。他从末能在一个地方,在一个家中待上哪怕几个月。最初在我们家也待不下来,他第一次出现在我家的大院之后不久,便同我父亲差一点动起刀剑来。但第二次来却出现了奇迹:巴斯卡科夫住了一阵子后就声明说,他要永远留在我们家里。于是他在我们家中一住就整整住了三年,直到我进中学为止。他甚至承认,一般来说他对人只有蔑视和仇恨,然而对我们一家却很热爱,特别是对我。他开始成为我的教养者和老师,不久,我对他就十分依恋。同他接近就成为我的许多极其复杂而强烈的感情的源泉。

这种高度的敏感,我一生下来就有。我不仅从父母的身上,而且从祖父、曾祖父以及那些非常非常独特的人们(他们曾经组成俄国的文明社会)的身上继承下来。巴斯卡科夫大大地促进了我的这种敏感的发展。作为一般意义上的教养者和老师,他是完全不够格的。他飞快地教会了我抄写和阅读《堂·吉诃德》的俄译本。这本书是在我们家里一堆为数不多的书籍中偶然发现的。往后又做了些什么。我不大清楚了,而且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他同我母亲经常用法语讲话,顺便说说,他对我母亲总是十分尊敬和关切的。母亲曾建议他教我学法语。他很快就执行起这个任务,而且怀着极大的兴致,但并没有坚持下去。为了让我能考上中学一年级,他在城里订购了一些要我必读的课本,随后就开始简单地要我把它们背下来。结果是,他对我影响最大的完全是在另一个方面。一般说来,他很孤僻,腼腆,但有时又格外快活,亲热,殷勤,爱讲话,相当机智,甚至存心要显露一番,滔滔不绝地讲些巧妙的故事。然而他多半沉默寡言,老在深思,常常一边狞笑,一边恶狠狠地嘟哝着,在房屋里,在院子中,急速地摆动着一双细罗圈腿,无休止地垂头匆匆走来走去。在这种时候,任何想同他讲话的人,他都会用简短的、恼怒的客气话甚至粗鲁话来回绝。但是,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一见到我,样子就完全变了。他会立刻跑过来迎接我,抱着我的肩膀,领我到田间或者花园去,同我一起坐在角落里,给我讲故事,朗读些东西,使我产生与过去完全相反的感情和观念。

这里我想强调一下,他讲故事讲得很出色。面部丰富的表情,手势,迅速多变的声调,使他讲的一切都活龙活现,扣人心弦,就是朗读也可以使你听得入神。他按照自己的习惯,老是微微眯起左眼,把书放在老远的地方。他经常选择能激起与我过去完全对立的感情的东西,这些东西与我过去的观念是完全相反的。他只考虑故事本身的需要,完全不顾及我的年龄。看来,他所讲的一切都是他经历过的、最痛苦和最辛酸的事情,是人间的卑鄙和残酷的见证。他也选择了一些表现英勇与崇高的东西来朗读,讲述人们心灵中最美最喜的激情。我一边听他讲,一边激动万分,忿恨使他如此穷愁潦倒的家伙,同情他本人的不幸遭遇,为他难过。有时我又高兴得发呆,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的眼睛近视,颇象虾眼,经常红通通的,带点深棕色,炯炯有神,面部表情往往紧张得叫人吃惊。当他走路的时候,更确切地说,当他跑动的时候,他那枯干的花白头发和那件非常古老的、没有替换的常礼服的下摆就随风飘拂。“我不希望任何人把我当作包袱”,——在这方面他真是有些怪癖。他只抽(而且老是只抽)马合烟,夏天睡在粮仓里,冬天睡在久已废弃了的下房里。吃饭的时候,他感兴趣的只是伏特加酒和一点醋拌芥末。看来他已坚信,人们需要饮食只不过是完全出于偏见而已。这真使大家惊奇万分:他究竟靠什么活着的呢……

他给我讲了他一生中同“恶棍们”发生剧烈冲突的事情,讲了他曾经在那里读书的莫斯科,讲了他曾一度流浪过的非常偏僻的密林。他同我一起读《堂·吉诃德》,读《环球旅行者》杂志,读一本名为《土地与人》①的书,读《鲁滨逊》②……他画水彩画——他以成名写生画家的热烈的幻想使我心醉魂迷。我一看见颜料盒就浑身颤抖,从早到晚在纸上涂鸦,一连站上好几个钟头,凝望着那奇妙的渐渐变成淡紫色的蓝天。在炎热的怕见阳光的日子里,青天穿过树梢透露出来,树林仿佛沐浴在蓝天里。我对大地和天空的色彩的真正神妙的涵义,一向都有最深切的感受,这个结论是生活赐予我的,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结论之一。这种透过枝叶显露出来的淡紫色的蓝天,我临死也会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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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此书是何作者,不详。

② 即英国作家笛福着的《鲁宾逊飘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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