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全集》卷一○三·奏议卷七
◎谏院进札状十二首
【论救赈雪后饥民札子〈庆历三年〉】
臣风闻京城大雪之后,民间饥寒之人甚多,至有子母数口一时冻死者,虽豪贵之家往往亦无薪炭,则贫弱之民可知矣。盖京师小民例无蓄积,只是朝夕旋营口食,一日不营求,则顿至乏绝。今大雪已及十日,使市井之民十日不营求,虽中人亦乏绝矣,况小民哉!雪于农民虽为利泽,然农亩之利远及春夏,细民所苦急在目前。日夕以来,民之冻死者渐多,未闻官司有所赈救。欲乞特降圣旨下开封府,或分遣使臣,遍录民间贫冻不能自存者,量散口食,并各于有官场柴炭草处就近支散,救其将死之命。至于诸营出军家口,亦宜量加存恤,以示圣恩。所散不多,所利者众。仍令两府条件应有军士在外辛苦,及民人支移税赋残零、输送艰辛等处,并与擘画,早加存恤。若使戍兵愁苦,道路怨嗟,饥冻之尸列于京邑,则大雪之泽,其利未见,而数事之失,所损已多。伏望圣慈,特赐留意。取进止。
【论澧州瑞木乞不宣示外廷札子〈庆历三年〉】
臣近闻澧州进柿木成文,有“太平之道”四字。其知州冯载,本是武人,不识事体,便为祥瑞,以媚朝廷。臣谓前世号称太平者,须是四海晏然,万物得所。方今西羌叛逆,未平之患在前;北虏骄悖,藏伏之祸在后。一患未灭,一患已萌。加以西则泸戎,南则湖岭,凡与四夷连接,无一处无事。而又内则百姓困弊,盗贼纵横。昨京西、陕西出兵八九千人捕数百之盗,不能一时剪灭,只是仅能溃散,然却于别处结集。今张海虽死,而达州军贼已近百人,又杀使臣,其势不小。兴州又奏八九十人。州县皇皇,何以存济?以臣视之,乃是四海骚然,万物失所,实未见太平之象。臣闻天道贵信,示人不欺。臣不敢远引他事,只以今年内事验之,昨夏秋之间,太白经天,累月不灭,金木相掩,近在端门,考于星占,皆是天下大兵将起之象。岂有才出大兵之象,又出“太平之道”字,一岁之内,前后顿殊?岂非星象丽天,异不虚出?凡于戒惧,常合修省。而草木万类,变化无常,不可信凭,便生懈怠。臣又思若使木文不伪,实是天生,则亦有深意。盖其文止曰“太平之道”者,其意可推也。夫自古帝王致太平皆自有道,得其道则太平,失其道则危乱。臣视方今,但见其失,未见其得也。愿陛下忧勤万务,举贤纳善,常如近日,不生逸豫,则二三岁间,渐期修理。若以前贼张海等稍衰,便谓后贼不足忧;以近京得雪,便谓天下大丰熟;见北虏未来,便谓必无事;见西贼通使,便谓可罢兵,指望太平,渐生安逸,则此瑞木乃误事之妖木耳。臣见今年曾进芝草者,今又进瑞木,窃虑四方相效,争造妖妄。其所进瑞木,伏乞更不宣示臣寮。仍乞速诏天下州军,告以兴兵累年,四海困弊,方当责己忧劳之际,凡有奇禽异兽草木之类,并不得进献。所以彰示圣德,感励臣民。取进止。
【论美人张氏恩宠宜加裁损札子〈庆历三年〉】
臣近风闻禁中因皇女降生,于左藏库取绫罗八千匹。染院工匠当此大雪苦寒之际,敲冰取水,染练供应,颇甚艰辛。臣伏思陛下恭俭勤劳,爱民忧国,以此劳人枉费之事,必不肯为。然外议相传,皆云见今染练未绝。臣又见近日内降美人张氏亲戚恩泽太频。臣忝为谏官,每闻小有亏损圣德之事,须合力言,难避天谴。臣窃见自古帝王所宠嫔御,若能谦俭柔善,不求恩泽,则可长保君恩;或恣意骄奢,多求恩泽,则皆速致祸败。臣不敢远引古事,只以今宫禁近事言之。陛下近年所宠尚氏、杨氏、余氏、苗氏之类,当其被宠之时,骄奢自恣,不早裁损,及至满盈,今皆何在?况闻张氏本良家子,昨自修媛退为美人,中外皆闻,以谓与杨、尚等不同,故能保宠最久。今一旦宫中取索顿多,恩泽日广,渐为奢侈之事,以招外人之言,臣不知陛下欲爱惜保全张氏,或欲纵恣而败之?若欲保全,则须常令谦俭,不至骄盈。臣料八千匹绫罗,岂是张氏一人独用,不过支散与众人而已。乃是枉费财物,尽为众人。至于中外讥议,则陛下自受。以此而言,广散何益?昨正月一日曹氏封县君,至初五日又封郡君,四五日间,两度封拜。又闻别有内降,应是疏远亲戚,尽求恩泽。父母因子而贵可矣,然名分亦不可太过。其他疏远,皆可减罢。臣谓张氏未入宫之前,疏远亲戚,各皆何在?今日富贵,何必广为闲人,自招谤议,以累圣德?若陛下只为张氏计,亦宜如此。况此事不独为张氏,大凡后宫恩泽太多,宫中用度奢侈,皆是亏损圣德之事。系于国体,臣合力言。伏望圣慈防微杜渐,早为裁损。取进止。
【论乞止绝河北伐民桑柘札子〈庆历三年〉】
臣风闻河北、京东诸州军见修防城器具,民间配率甚多。澶州、濮州地少林木,即今澶州之民为无木植送纳,尽伐桑柘纳官。臣谓农桑是生民衣食之源,租调系国家用度之急,不惟绝其根本,使民无以为生,至于供出赋租,将来何以取足?臣伏思兵兴以来,天下公私匮乏者,殆非夷狄为患,全由官吏坏之。其诛剥疲民,为国敛怨,盖由郡县之吏,不得其人。故臣前后累乞澄汰天下官吏者,盖备见其弊如此也。今澶州之民骤罹此苦,岂非长吏非才,处事乖缪所致。兼闻澶州民桑已伐及三四十万株,窃虑他郡尽皆效此,伏乞早赐指挥禁绝。其合用材木,仍乞下转运司,令相度渐次那容准备。其澶州人户经伐桑者,乞差官检覆,量多少与权免将来丝绵绸绢之税。窃以军国所须,出自民力,必欲外御契丹之患,常须优养河朔之民。若使道路怨嗟,人心离叛,则内外之患,何以枝梧?伏望圣慈特赐留意。取进止。
【论方田均税札子〈庆历三年〉】
臣窃见近有臣寮上言均天下赋税,已送三司商量施行。臣尝闻自前诸处亦曾有均税者,多是不知均定之术,或严行刑法,或引惹词讼,或奸民欺隐,或官吏诛求,税未及均,民已大扰。臣前任通判滑州日,有秘书丞孙琳与臣同官。其人言先差往州肥乡县与郭咨均税,创立千步方田法,括定民田,并无欺隐,亦不行刑罚,民又绝无词讼。其时均定税后,逃户归业者五百余家,复得税数不少,公私皆利,简当易行。其千步均田法,自有制度二十余条。臣在滑州时,因闻此事,遂略行体问邻近州军,大率税赋失陷一半,方欲陈述,乞行琳等均田之法。今来已有臣寮上言均税事,窃虑未得千步方田简当之法。其孙琳见任滑州职官,郭咨为崇仪副使在外,欲乞召此二人,送三司令一处商量。取进止。
【论大臣不可亲小事札子〈庆历三年〉】
臣伏见兵兴累年,天下多故,枢密之职,事任非轻,虽典兵戎,体均宰辅,至于大小机务,其繁文倍于中书。所以国家旧制,都、副承旨皆用士人,位比属僚,事参谋议。祖宗之制,尤慎择材,或取其历职详练者以为副使。自承平以来,纲纪隳废,惟用人吏备员而已。当四方无事之时,两府检例行事,上下尸旷,恬然不怪。自兵戎既动,中外事繁,犹务因循,致多败误。今承旨不亲职事,惟署文书,凡百行遣,皆委诸房小吏。使、副大臣不免亲临细事,既不得精心思虑,专意庙谋,至于碎务繁多,又不能躬自检察,遂使边防急奏,多苦滞留,军国密谋,动成漏泄。凡关事体,不便处多,皆由枢臣难自躬亲,而承旨不能举职也。臣今欲乞依祖宗旧制,承旨特用士人,如武臣中难得其人,即请于文官中精选材能,换与合入官资,责其举职,仍令枢密使、副,条列常行事目,有可以分职责成者,悉以委之。使大臣专意庙谋,属吏分行职事,时参国论,庶有裨补。既复朝廷之旧制,又于事体而合宜。伏望圣慈,特赐裁择。取进止。
【论中书增官属主文书札子〈庆历三年〉】
臣伏见近来朝廷号令,烦数更改,又频降出,四方多不遵禀。而朝廷之臣无专主者,亦不勾校稽违,考责实效。以不锐之意,行不信之言,宜乎空文虽多而下不畏听。今百职废坏,弊实由斯。臣窃见汉丞相官属甚多,欲乞精选材臣,采汉名号,增置两府官属官一二员,使专掌政令之出者,置簿拘管,俟天下施行报应,校其稽违,举行朝典。即不得以承受回申便为报应,须是施行实迹,具以条闻,旋行勾销,以见能否。臣谓苟设此官,则天下知朝廷有责实之意,今后可使令出必行,官无旷职。如允臣所请,乞下两府重议施行。取进止。
【论班行未有举荐之法札子〈庆历三年〉】
臣伏见朝廷选任百官,文武参用。文官在选者,各以举主迁京朝官,其间虽容时有滥冒,然孤寒有才行之人,亦往往获进。惟有武官中近下班行,并无贤愚分别,一例以年岁递迁。自借职得至供奉官,须是三十余年,使贤愚同滞,而国家缓急,要人使用,无由知其能否。或要人使,则临时只看脚色点差,多是不副所选。臣谓班行入仕之人虽多端,然其中亦极有才能可任用者,但国家举选之法全未精博。臣欲乞将近下班行,比类选人,别立举官之法。凡无人举者,官有所止,更不例迁,有举主者,方与迁转。或且令无举主者,依旧年限迁转,将有举主者,别作任使。仍乞严为约束,重其连坐之法,使举者不容冒滥。则才与不才,渐可分别,而用人不滥。况今四方多事,天下都监、巡检、监当之类,尽要得人,方能集事,不必边任并阁职方用举荐,其他要切使唤处多。如允臣所请,乞付枢密院商量,立定法制颁行。取进止。
【论乞放还蕃官胡继谔札子〈庆历三年〉】
臣窃见朝廷前岁以延州蕃官胡继谔因为边臣所疑,移入内地,见任亳州都监,以子守清悉领父之诸部。风闻近为不服亳州水土,死亡却家族,身又疾病,曾有奏陈,乞移一京西地凉之处。臣谓方今西鄙用兵之际,朝廷宜广推恩信,抚御蕃夷。既欲守清尽死于边疆,当厚遇继谔,保全其家族,岂有既任其子,又疑其父?继谔〔来〕〈(求)〉迁内地,其实异乡,虽曰居官,乃是囚系,致其失所,身病家亡。况彼初心,又无显过。在继谔之身,已有幽囚冤枉之叹;于守清之分,又失驾驭豪杰之方。万一继谔疾病,死而不归,守清父子之心,岂得无恨?反视中国,乃为世仇,必与边陲,别生患害。其余部族,亦必离心。国家自用兵以来,凡有计谋,未闻胜算,尤于招抚蕃夷之术,常失恩威,致使离叛者多,皆愿附贼。在于继谔,处置特乖。臣欲乞因其有请,召至京师,与雪前疑,厚加礼遇,放还本族,示以推诚。守清得父子复完,必思尽节;继谔感国家之遇,必有所施。若朝廷犹以为疑,即乞先以此意诏问守清,计其必无弃父之理。若彼自不欲其归,则他日可无后患。取进止。
【缴进王伯起上书状〈庆历三年〉】
右臣今月二十五日出外,至夜归家,有相州进士王伯起看臣不见,后留下长书一封。中言为检匣抑塞言事者,责臣不能规谏人主,开益聪明。及自言有策可以弱北虏,使十年不为害。又言有上皇帝书,为有司所抑,不得上达。仍于长书后,卷却奏状一封,意欲令臣缴奏。臣窃详王伯起所与臣书,词理极有可采,但未知奏状内所言何事。缘臣本不识其人,又无处寻访,只据所与臣书,内言有策可使北虏十年不为害,此一事是朝廷当今急务。其奏状,臣不敢滞留,谨并元与臣书缴连上进。伏望圣慈特赐省览,或有可采,乞下开封府寻访本人,更加询问。谨具状奏闻。
【论大理寺断冤狱不当札子〈庆历三年〉】
臣风闻大理寺近奏断德州公案一道,为一班行王守度谋杀妻事,止断杖六十私罪。其守度所犯,情理极恶。本因逾滥,欲诱一求食妇人为妻,自持刃杖恐逼正妻阿马,令其诬以奸事,髡截头发。又自以绳索付与阿马,守度持刀在旁逼令自缢,其命垂尽,只为未有棺器,却且解下。其后又与绳索令自缢,阿马偶得生逃。臣略闻此大概,其他守度凶恶之状,备于案牍,人不忍闻。阿马幽苦冤枉如此,而法吏止断诬奸,降以杖罪。窃以刑在禁恶,法本原情。今阿马之冤,于情可悯;守度所犯,其恶难容。若以法家断罪举重而论,则守度诬奸不实之罪轻,迫人以死之情重,原其用意,合从谋杀。凡谋杀之罪,其类甚多,或有两相争恨,理直之人因发忿心,杀害理曲之人者,死与未死,须被谋杀之刑。岂比守度曲在自身,阿马本无所争,备极陵辱,迫以自裁,虐害之情深于谋杀远矣。臣尝伏读真宗皇帝赐谏臣之诏曰:“冤枉未申,赏刑逾度者,皆许论列。”今之冤妇,臣职当言者也。岂有圣主在上,国法方行,而令强暴之男而敢逼人以死!臣恐守度不诛,则自今强者陵弱,疏者害亲,国法遂隳,人伦败矣。其王守度一宗公案,伏望圣慈特令中书细详情理,果如臣之所闻,即乞行刑法,以止奸凶。取进止。
【论内臣冯承用与外任事札子〈庆历三年〉】
臣伏见内官冯承用近因过失,为臣寮论奏,陛下亲发睿断,不私小人,听纳群言,逐去左右,中外之士,莫不相庆。然初闻朝议将与外任,至今多日,未见指挥。近日外面虚传,云却得教坊勾当,留在京师。窃以方今内外臣寮,若有罪犯,便须勘劾,依法行遣。今承用本因有过,超转官资,只与外任,尚为优幸。若更迟留不遣,则使今后伏事陛下左右者,恣为过恶,无以戒劝。承用从来过犯甚众,人皆畏惧,不敢明言,自其罢却入内以来,旧迹渐多彰露。内廷之事,臣不细知,外边作过,颇有实状。今若未行远黜,则言事臣寮不免再有论奏,勾连狱讼,生事转多。其冯承用,伏乞早与一外任闲慢差遣,便令出京,可以戒励后人,外弭物论。取进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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