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全集》卷一○二·奏议卷六
◎谏院进札状九首
【论京西官吏非人乞黜按察使陈洎等札子〈庆历三年〉】
臣窃见去年五月诏敕节文:“诸路转运并兼按察使,或贪残老昧、委是不治者,逐处具状闻奏。若因循不切按察,致官吏贪残,刑狱枉滥,民庶无告,朝廷察访得知,并当勘罪,重行黜降。”窃见近日贼人张海等入金州,劫却军资甲仗库,盖为知州王茂先年老昏昧,所以放贼入城。及张海等到邓州,顺阳县令李正己用鼓乐迎贼入县饮宴,留贼宿于县厅,恣其劫掠,其李正己亦是年老昏昧之人。京西按察使陈洎、张,自五月受却朝廷诏书后,半年内并不按察一人。如王茂先、李正己,并显然容庇,不早移换,致使一旦贼至,不能捍御。及光化军韩纲在任残酷,致兵士作乱,亦不能早行觉察。其陈洎等故违诏书,致兴盗贼,并合依元降诏敕,重行黜降。中书又不举行,使国家号令弃作空文,天下祸乱贻忧君父,盖由上下互相蒙庇之罪也。其陈洎、张,伏乞依诏敕施行,重与黜降。若明降诏敕,显有违者并不举行,则今后朝廷号令,徒烦虚出。伏望出于圣断,以警后来。取进止。
【再论陈洎等札子〈庆历三年〉】
臣近曾上言,为京西转运使陈洎、张违废诏书,并不按察部下官吏,致使盗贼纵横,贻忧君父。其陈洎等合坐此罪名,重行黜降。此事非是臣自生狂见,敢有妄言,乃是朝廷元降诏书内指挥,自合行遣。今诸路转运使不按察官吏者甚众,然别不至大段生事及部内官吏不甚昏老者,亦可且示优容。如陈洎等部内,显然官吏昏老贪残,并不举劾,致得盗贼并起,事势可忧。此若不行,则国家诏敕,乃是空文,今后号令,有谁肯听?臣伏见近日顿易诸路转运,方思改作,欲除旧弊,朝廷此后政令,须要必行。今若自废诏书,示人无信,则新转运见朝廷先自弛废,言不足听,则更无凛畏,必效因循,虚烦更张,必不济事。古人于作事之初,尚或借人行法,况洎等首自违犯,理合举行。宜于革弊之初,先行励众之事。或谓洎等于少人之际,且要任使。即乞各与降官,依旧差遣,以责后效,徐议复资,亦使过之术也。尚虑议者谓淮南王伦贼后,不曾行遣转运。盖淮南新授诏书,未及按察,而贼已卒至。又部内官吏如晁仲约等,本非昏老,不比京西,慢贼经年,不能剪灭,直至养成凶势。又其部内官吏,显是昏老误事之人,授诏半年,故违不举,较其事体与淮南不同。今若以淮南不曾行遣,便舍洎等不问,则今后犯者又指洎等以为例,是则朝廷命令,永废不行。伏惟陛下聪明睿断,惟是则从,尚恐大臣务收私恩,不顾国体。若能不惜暂降洎等一两资官,存取朝廷纲纪,以励中外,则庶几国威复振,患难可平。取进止。
【论举馆阁之职札子〈庆历三年〉】
臣伏见国家近降诏书,条制馆阁职事。有以见陛下慎于名器,渐振纪纲。然而积弊之源,其来已久,侥幸之路,非止一端,今于澄革之初,尚有未尽其甚者。臣窃见近年外任发运、转运使、大藩知州等,多以馆职授之,不择人材,不由文学,但依例以为恩典。朝廷本意,以其当要剧之任,欲假此清职以为重。然而授者既多,不免冒滥,本欲取重,人反轻之。加又比来馆阁之中,大半膏粱之子,材臣干吏羞与比肩,亦有得之以为耻者。假之既不足为重,得者又不足为荣,授受之间,徒成两失。臣欲乞今后任发运、转运、知州等,更不依例帖职。若其果有材能,必欲重其职任,则当升拜美官,优其秩禄。况设官之法,本贵量材,随其器能,自可升擢,岂必尽由儒馆,方以为荣?
一、臣窃见近年风俗浇薄,士子奔竞者多,至有偷窃他人文字,干谒权贵以求荐举,如丘良孙者。又有广费资财,多写文册,所业又非绝出,而惟务干求势门,日夜奔驰,无一处不到,如林概者。此二人并是两制臣寮奏乞召试,内邱良孙近虽押出,而林概已有召试指挥。旧来本无两省以上举馆职明文,尚犹如此奔竞,今若明许荐人,则今后荐者无数矣。臣欲于近降诏书内两省举馆职一节,添入“遇馆阁阙人,即朝廷先择举主,方得荐人”。仍乞别定馆阁合存员数,以革冗滥。
一、臣窃见近降诏书,不许权贵奏荫子弟入馆阁。此盖朝廷为见近年贵家子弟滥在馆阁者多,如吕公绰、钱延年之类尤为荒滥,所以立此新规,革其甚弊。臣谓今后膏粱子弟既不滥居清职,则前已在馆阁者,虽未能沙汰,尚须裁损。欲乞应贵家子弟入馆阁,见在人中,若无行业文词为众所知,则不得以年深迁补龙图、昭文馆并待制、修撰之类,所贵侍从清班,不至冗滥。
【论西贼议和请以五问诘大臣状〈庆历三年〉】
右臣伏见张子奉使贼中,近已到阙。风闻贼意虽肯称臣,而尚有数事邀求,未审朝廷如何处置。臣闻善料敌者,必揣其情伪之实;能知彼者,乃可制胜负之谋。今贼非难料难知,但患为国计者昧于远见,落彼奸谋,苟一时之暂安,召无涯之后患,自为削弱,助贼奸谋。此《左传》所谓疾首痛心,贾谊所以太息恸哭者也。今议贼肯和之意,不过两端而已。欺罔天下者,必曰贼困窘而求和;稍能晓事者,皆知贼权诈而可惧。若贼实困窘,则正宜持重以裁之。若知其诈谋,则岂可厚以金缯,助成奸计?昨如定等回,但闻许与之数不过十万。今子所许乃二十万,仍闻贼意未已,更有过求。先朝与契丹通和,只用三十万。一旦刘六符辈来,又添二十万。今昊贼一口许二十万,到他日更来,又须一二十万使四夷窥见中国庙谋胜算,惟以金帛告人,则邈川首领岂不动心?一旦兴兵,又须三二十万。生民膏血有尽,四夷禽兽无厌,引之转来,何有限极?今已许之失,既不可追,分外过求,尚可抑绝。见今北虏往来,尚在沿边市易,岂可西蕃绝远,须要直至京师?只用此词,自可拒止。至如青盐弛禁,尤不可从,于我虽所损非多,在贼则为利甚博。况盐者民间急用,既开其禁,则公私往来,奸细不分。若使贼捐百万之盐以啖边民,则数年之后,皆为盗用矣。凡此三事,皆难允许。今若只为目下苟安之计,则何必爱惜,尽可曲从;若为社稷久远之谋,则不止目前,须思后患。
臣愿陛下试发五问,询于议事之臣。一问西贼不因败衄,忽肯通和之意,或用计困之使就和乎,或其与北虏连谋而伪和乎?二问既和之后,边备果可彻而宽国用乎?三问北使一来与二十万,西人一去又二十万,从今更索,又更与之,凡庙谋为国计者,止有此策而已乎?四问既和之后,能使北虏不邀功责报乎?虏或一动,能使天下无事乎?五问元昊一议许二十万,他日保不更有邀求乎?他日有求,能不更添乎?陛下赫然以此五事问之,万一能有说焉,非臣所及;若其无说,则天下之忧从此始矣。方今急和谬议既不可追,许物已多,必不能减。然臣窃料元昊不出三五年,必须更别猖獗以邀增添,而将相大臣只如今日之谋,定须更与添物。若今日一顿尽与,则他时何以添之?故臣愿惜今日所求。其如西贼虽和,所利极鲜,若和而复动,其患无涯。此臣前后非不切言,今无及矣。伏望陛下留意而思之,且可不与。彼若实欲就和,虽不许此亦可;若实无和意,与之适有后虞。谨具状奏闻,伏候敕旨。
【论捕贼赏罚札子〈庆历三年〉】
臣伏见方今天下盗贼纵横,王伦、张海等所过州县,县尉、巡检有迎贼饮宴者,有献其器甲者,有畏懦走避者,有被其驱役者。朝廷于此忧贼之时,正患乏人之际,或于巡检、县尉之内得一捕贼可使之人,则必须特示旌酬,以行激励。苟或未能者,犹须悬赏以待之,何况有而失赏?伏见吏部选人区法,自出身以来,两任县尉。初任临江军新淦县,三年之内,大小贼盗获四十余火,内虽小盗数多,其如强劫群贼亦不为少,据于赏格,合改京官。而有司守纤细之文,执寻常之例,谓其所获虽为全火而不同时,因不与理为劳绩。臣料天下州县盗贼之多,无如新淦,天下县尉能捉贼之多,亦无如区法。又闻法次任吉水县尉,使其县民结为伍保,至今吉水一县全无盗贼,民甚便之。法为县尉,官至卑贱,所至之处,皆有可称。臣思朝廷非不欲赏善罚恶,以行劝戒,而患于有司法弊,拘守常文,致抑才能,失于旌赏。其区法偶与臣相识,因得知之,然人所不知,抑而不申者,何可胜数?窃以盗贼是方今急患,县尉是方今切要之人,皆朝廷常合留意之事。臣辄有起请事件,具画一如后:
一、选人区法捕贼之效甚多,但为有司拘守细碎之文,不理劳绩。其人已升得职官,伏乞追取本人历子,别加考验。如实有劳能,即乞不拘常格,特与酬奖,以劝后来。
一、臣谓天下群盗纵横,皆由小盗合聚,今但患其大,而不防其微。故必欲止盗,先从其小。能绝小盗者,巡检、县尉也。然而赏罚之法,其弊极多。只如捕盗,去恶但要净尽,岂必须是一日之内同时捕获?假如有全火强盗,县尉、巡检以死命斗敌,若于两日内捉尽,已不理为劳绩。其守文之弊,如此极多。欲乞下铨司,重定捕贼赏格施行。
一、臣伏见自天下有盗贼以来,议者多陈御盗之策,皆欲使民结为伍保,则奸恶不容。今区法于吉水县立伍保之法,三年之内,劫贼不敢入其县界。臣欲乞特降指挥下江南西路,体量吉水县自区法创立伍保之法以来,如实全无劫贼,又民间以为便利,即乞颁行伍保之法于天下。
右谨具如前,取进止。
【论光化军叛兵家口不可赦札子〈庆历三年〉】
臣窃见近日盗贼纵横,张海等二三百人未能败灭,光化军宣毅又二三百人作乱。臣谓朝廷致得盗贼如是者,不惟中外无备,盖由威令不行。昨王伦贼杀主将,自置官称,着黄衣,改年号。事状如此,乃是反贼,使其不败,为患如何?既败之后,不诛家族。况小人作事,亦须先计成败,今使其事成则获大利,不成则无大祸,有利无害,谁不欲反?只如淮南一带官吏,与王伦饮宴,率民金帛献送,开门纳贼,道左参迎。苟有国法,岂敢如此!而往来取勘,已及半年,未能断遣。古者称罚不逾时,所以威激士众,今迟缓如此,谁有惧心?遂至张海等,官吏依前迎奉。顺阳县令李正己延贼饮宴,宿于县厅,恣其劫掠,鼓乐送出城外。其人敢如此者,盖为不奉贼则死,不奉朝廷则不死,所以畏贼过于畏国法。臣恐朝廷威令,从此遂弱;盗贼凶势,从此转强。臣闻刑期无刑,杀以止杀,宽猛相济,用各有时。伏望陛下勿采迂儒所说、妇人女子之仁,尚行小惠,以误大事。其宣毅兵士必有家族,伏乞尽戮于光化市中,使远近闻之悚畏,以止续起之贼。其李正己,仍闻已有台宪上言,亦乞斩于邓州,使京西一路官吏闻之畏恐,知国法尚存,不敢奉贼。从来只被迂懦之人因循不断,误陛下事,坏得天下事,势已如此,不可更循旧弊,有失威断,惟陛下力行之。取进止。
【荐李允知光化军札子〈庆历三年〉】
臣近为光化军遭韩纲酷虐,致得兵士作乱,曾荐国子博士李允,前知光化军日,军民爱畏,乞却令依旧知军,不蒙朝廷施行。近闻光化军兵民官吏列状,奏乞李允知军,正与臣等所言符合。臣等职在谏诤,事无大小,只要上益朝廷,下协物议。今来所荐李允,臣等皆不识其面,但采访得此人实有吏才,在光化日甚有惠政,当此军城烧劫之后,此人必可抚绥。今朝廷只见臣等荐论,未赐深信;既是本军陈乞,可以不疑。朝廷前来失选良吏,致因韩纲屠虐军城。今又不能别选良吏,抚绥残破,致使军民自乞一旧知军。若又不与,则臣恐军民怨怒,变乱复生。其李允伏乞依光化军民所请,却令知军。取进止。
【论韩纲弃城乞依法札子〈庆历三年〉】
臣伏见前知光化军韩纲,近为酷虐兵士,致兵士等作乱,攻劫州县,惊动朝廷,上贻君父之忧,下致生民之患,而又不畏法,弃城遁走。其罪状显着,便合诛夷。朝廷慎于用刑,尚令勘鞫,至今多日,未见施行。窃以断狱之议,不过两端而已,有正法则依法,无正法则原情。今韩纲所犯,法有明文,情无可恕。谨按律文:“主将守城,为贼所攻,不固守而弃者斩。”此韩纲于法当斩,有明文也。纲不能抚绥士卒,致其叛乱,但其弃城而走,情最难容。当初乱兵未有器械,韩纲手下自有六十余人不乱兵士,又有官库器甲,既不能尽力御捍,又不能闭城坚守,公然将手下兵士津送全家上船,便弃牌印、城池而去,致兵之乱起自纲身,临难逃身而不死国。方今盗贼可忧之际,若使天下州县皆效韩纲,见贼便走,则在处城池皆为贼有,陛下州县谁肯守之?此韩纲之情,又无可恕也。纲之一死,理在不疑。外人但见拖延多日,未行断决,皆谓朝廷好行姑息,渐有恩贷之意。又缘纲是大臣家子,作如此大过,生如此大患,犯如此大刑名,若曲法不行,即不知孤寒有罪者何以行法?其韩纲,伏望圣慈出于睿断,早赐依法施行。取进止。
【论乞赈救饥民札子〈庆历三年〉】
臣伏见近降大雪,虽是将来丰熟之兆,然即日陕西饥民流亡者众,同、华、河中尤甚,往往道路遗弃小儿不少。只闻朝旨令那移近边兵马及于有官米处出粜,此外未闻别行赈救。此急在旦夕,不可迟回。其遗弃小儿,亦乞早降指挥,令长吏收恤。仍闻京西、东大雪不止,毁折桑柘不少。窃虑向去丝蚕税赋无所出,致贫民起为盗贼,亦乞特降指挥体量。臣窃见国史书祖宗朝,每奏一两州军小有灾伤,亦有多少赈恤,或蠲免税租。盖以所放者少,不损国用,又察民疾苦,微细不遗,所以国恩流布,民不怨嗟,不必须待灾伤广阔,方行赈救也。方今人贫下怨之际,不厌频推恩惠,伏望圣慈,特赐矜悯。取进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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