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十一卷苏知县罗衫再合(2)
仪真至邵伯湖,不过五十余里,到天明,仍到了五坝曰上。徐能回家,唤了一乘肩舆,教管家的朱婆先扶了奶奶上轿,一路哭哭啼啼,竟到了涂能家里。徐能 分付朱婆:“你好生劝慰奶奶,到此地位,不由不顺从,不要愁烦。今夜芳肯从顺,还你终身富贵,强似跟那穷官。’说得成时,重重有赏,”朱婆领命,引着奶奶 归房。徐能叫众人将船中箱宠,尽数搬运上岸,打开看了,作六分均分。杀倒一口猪,烧利市纸,连翁鼻涕、范剥皮都请将来,做庆贺筵席。作用心中甚是不忍,想 着哥哥不仁,到夜来必然去逼苏奶奶,若不从他,性命难保?芳从时,可不坏了他名节。虽在席中,如坐什毡。众人大酒大肉,直吃列夜。徐用心生一计,将大折碗 满斟热酒,碗内约有斤许。徐用捧了这碗酒,到徐能面前跪下。徐能慌忙来搀道:“兄弟为何如此?”徐用道:“夜来船中之事,做兄弟的违拗了兄长,必然见怪。 苫果然不怪,可饮兄弟这匝酒。”徐能虽是强盗,弟兄之间,到也和睦,只恐作用疑心,将酒一饮而尽。众人见徐用劝了酒,都起身把盏道/今日涂大哥娶了新嫂, 是个人喜,我等一人庆一杯,”此时徐能七八已醉,欲椎不饮。众人道,“徐二哥是弟兄,我们异姓,偏不是弟兄?”待能被缠不过,只得每人陪过,吃得酪阿大 醉。
徐用见哥哥坐在椅上打瞌睡,只推出恭,提个灯笼,走出大门,从后门来,门却锁了。徐用从盾上跳进屋里,将后门锁裂仟,取灯笼藏了。厨房下两个丫头在那 里烫酒,徐用不顾,径到房前。只见房门掩着,里面说话声响,徐用侧耳而听,却是朱婆劝郑夫人成亲,正不知劝过几多言语了,郑夫人下允,只是啼哭。朱婆道: “奶奶既立意不顺从,何不就船中寻个自尽?今日到此,那里有地孔钻去?”郑夫人哭道:“妈妈,不是奴家贪生俯死,只为有九十月身孕在身,若死了不打紧,我 丈夫就绝后了。”朱婆道:“奶奶,你就生下儿女来,谁客你存留?者身又是妇道家,做不得程婴扦日,也是枉然。”徐用听到这句话,一脚把房门踢开,吓得郑夫 人动不附体,连朱婆也都慌了。徐用道:“不要忙,我是来救你的。我哥哥已醉,乘此机会,送你出后门去逃命,异日相会,须记的下干我徐用之事。”郑夫人叩头 称谢。朱婆因说了半日,也十分可怜郑夫人,情厄与他作伴逃走,徐用身边取出十两银子,付与朱婆做盘缠,引二人出后门,又送了他出了大街,瞩付“小心在 意”,说罢,自去了。好似:捶碎五宠飞彩风,掣开金锁走蚊龙。
单说朱婆与郑夫人寻思黑夜无路投奔,信步而行,只拣僻静处走去,顾不得鞋弓步窄,约行十五六里,苏奶奶心中着忙,到也下怕脚痛,那朱婆却走不动了。没 奈何,彼此相扶,又捱了十余里,天还未明。朱婆原有个气急的症候,走了许多路,发喘起来,道:“奶奶,不是老身有始无终,其实寸步难移,恐怕反拖累奶奶。 且喜天色微明,奶奶前去,好寻个安身之处。老身在此处途路还熟,下消挂念。”郑夫人道:“奴家患难之际,只得相拟了,只是妈妈遇着他人,休得漏了奴家消 息!”朱婆道:”奶奶尊便,老身不误你的事/郑夫人才口得身,朱婆叹口气想道/没处安身,索性做个干净好人。”望着路旁有口义并,将一双旧鞋脱下,投井而 死。郑夫人眼中流泪,只得前行。
又行了十里,共三十余里之程,渐觉腹痛难忍。此时天色将明,望见路傍有一茅庵,其门尚闭。郑夫人叩门,意欲借庵中暂歇。庵内答应开门。郑夫人抬头看 见,惊上加惊,想道:”我来惜了!原来是僧人,闻得南边和尚们最不学好,躲了强盗,又撞了和尚,却不晦气。千兀万兀,左右一死,且进门观其动静。”那憎人 看见郑夫人丰姿服色,不像个以下之人,甚相敬重,请入净室间讯。叙话起来,方知是尼憎。郑夫人方才心定,将黄天荡遏盗之事,叙了一遍。那老尼姑道:”奶奶 暂住几日不妨,却不敢久留,恐怕强人访知,彼此有损……”说犹未毕,郑夫人但痛,一阵紧一阵。老尼年逾五十,也是半路出家的,晓得些道儿,间道:“奶奶这 痛阵,到像要分娩一般?”郑夫人道:“实不相瞒,奴家怀九个月孕,因昨夜走急了路,肚疼,只怕是分娩了。”老尼道:”奶奶莫怪我说,这里是佛地,不可污 秽。奶奶可在别处去,不敢相留。鄂夫人眼中流泪,哀告道:“师父,慈悲为本,这十方地面不留,教奴家更投何处?想是苏门前世业重,今日遭此冤劫,不如死 休!”老尼心慈道:“也罢,庵后有个厕屋,奶奶若没处去,权在那厕屋里住下,等生产过了,进庵未迟。”郑夫人出于无奈,只得捧着腹肚,走到庵后厕屋里去。 虽则厕屋,喜得下是个露坑,到还干净。郑夫人到了屋内,一连几阵紧痛,产下一个孩儿。老尼听得小儿啼哭之声,忙走来看,说道:“奶奶且喜平安。只是一件, 母子不能井留。若留下小的,我与你托人抚养,你就休住在此;你若要住时,把那小官人弃了。不然佛地中啼啼哭哭,被人疑心,查得根由,又是祸事。”
坏夫人左思右量,两下难舍,便道:“我有道理。”将自己贴肉穿的一件罗衫脱下,包裹了孩儿,拔下金钡一股,插在孩儿胸前,对天拜告道:“夫主苏云,倘 若下该绝后,愿天可怜,遣个好人收养此儿。”祝罢,将孩儿递与老尼,央他放在十字路口。老尼念声“阿弥陀佛”,接了孩儿,走去约莫半里之遥,地名大柳村, 撇于柳树之下。分明路侧重逢弃,疑是空桑再产伊。老尼转来,回复了郑夫人,郑夫人一愉几死。老尼劝解,自不必说。老尼净了手,向佛前念了血盆经,送汤送水 价看觑郑夫人。郑夫人将随身管洱手铡,尽数解下,送与老尼为陪堂之费。等待满月,进庵做下道姑,拜佛看经。过了数月,老尼恐在本地有是非,又引他到当涂县 慈湖老庵中潜住,更不出门,下在话下。
却说涂能醉了,匠在椅上,直到五鼓方醒。众人见主人酒醉,先已各散去讫。徐能醒来,想起苏奶奶之事,走进房看时,却是个空房,连朱婆也不见了。叫丫攫 间时,一个个目睁口呆,对答不出。看后门大开,情知走了,虽然不知去向,也少不得追赶。料他不走南路,必走北路,望僻静处,一直追来。也是天使其依/一径 走那苏奶奶的旧路,到义井跟头,看见一双女鞋,原是他先前老婆的旧鞋,认得是朱婆的。疑猜道/难道他特地奔出去,到于此地,舍得性命/巴着井栏一望,黑洞 洞地,不要管他,再赶一程。又行十余里,已到大柳村前,上无踪迹。正欲回身,只听得小孩子婴响,走上一步看时,邓大柳树之下一个小孩儿,且是牛得端正,怀 间有金包一股,正下知什么人撇下的。心中暗想/我徐能年近四十,尚无子息,这不是皇天有眼,赐与我为嗣广轻轻抱在怀里,那孩儿就不哭了。徐能心下十分之 喜,也不想追赶,抱了孩子就回。到得家中,想姚大的老婆,新育一个女儿,未儿·且死了,正好接奶。把召卜股铰子,就做赏钱,赏了那婆娘,教他好生喂乳, “长大之时,我自看顾你。”有诗为证。
插下蔷荷有刺藤,养成乳虎自伤生。
几人不识天公巧,种就殃苗侍长成。
话分两头。再说苏知县被强贼抑入黄天荡中,自古道:“死生有命”,若是命不该活,一千个也休了,只为苏知县后来还有造化,在水中半沉半浮,直污到向水 闸边。恰好有个徽州客船,泊于闸口。客人陶公夜半正起来撒溺,觉得船底下有物,叫水手将篙摘起,却是一个人,浑身捆缚,心中骇异,不知是死的活的?正欲椎 去水中、有这等异事;那苏知县在水中浸了半夜,还下曾兀,开口道:“救命!救命!”陶公见是活的,慌忙解开绳索,将姜汤灌醒,间其缘故。苏知县备细告诉, 被山东王尚书船家所劫,如今待往上司去告理。陶公是本分生理之人,听得说要与山东正尚书家打官司,只恐连累,有懊悔之意。苏知具看见颜色变了,怕不相容, 便改口道/如今盘费一空,文凭又失,此身无所着落,倘有安身之处,再作道理。”陶公道:“先生休怪我说,你若要去告理,在下不好管得闲事:若只要十安身之 处,敝村有个市学,倘肯相就,权庄几时,”苏知县道。“多谢!多谢/陶公取些干衣服,教苏知县换了,带回家中。这村名虽唤做三家村,共有十四五家,每家多 有儿女上学,却是阳公做领袖,分派各家轮流供给,在家教学,下放他出门。看官牢记着,那苏知县自在村中教学,正是:未司社稷民人事,权作之乎者也师。
却说苏老夫人在家思念儿子苏云,对次子苏雨道:“你哥哥为官,一去三年,杏无音信,你可念手足之情,亲往兰溪任所,讨个音耗回来,以慰我悬悬之望。” 苏雨领命,收拾包裹,陆路短盘,水路搭船,下则一月,来到兰溪。那苏雨是朴实庄家,下知委曲,一径走到县里。值知县退衙,来私宅门口敲门。守门皂隶急忙拦 住,间是甚么人。苏而道:“我是知县老爷亲属,你快通报,”皂隶道,”大爷好利害,既是亲属,可通个名姓,小人好传云板。”苏雨道:“我是苏爷的嫡亲兄 弟,特地从啄州家乡而来。”皂隶兜脸打一阵,骂道/见鬼,大爷自姓高,是江西人,牛头下对马嘴!”正说间,后堂又有几个闲荡的公人听得了,走来带兴,骂 道:“那里来这光棍,打他出去就是。”苏雨再三分辨,那个听他。正在那里七张八嘴,东扯西拽,惊动了衙内的高知县,开私宅出来,问甚缘由。
苏雨听说大爷出衙,睁眼看时,却不是哥哥,已自心慌,只得下跪享道:“小人是北直隶汀州苏雨,有亲兄苏云,于三年前,选本县知县,到任以后,杏无音 信。老母在家悬望,特命小人不远千里,来到此间,何期遇了恩相。恩相既在此荣任,必知家兄前任下落。”高知县慌忙扶起,与他作揖,看坐,说道/你令兄向来 不曾到任,吏部只道病故了,又将此缺补与下官。既是府上都没消息,不是巨舟,定是遭寇了。若是中途病亡,岂无一人回籍什苏雨听得婴将起来道:“老母之中悬 念,只望你衣锦还乡,谁知死得不明下白,教我如何回召老母1”高知县旁观,未免同袍之情,甚不过意,宽慰道:“事已如此,足下休得烦恼。且在敝治宽住一两 个月,待下官差人四处打听令兄消息,回府未迟。一应路费,都在下官身上/便分付门子,于库房取书仪十两,送与苏雨为程敬,着一名皂隶送苏二爷千城隍庙居 住。苏雨虽承高公美意,心下痛苦;昼夜啼哭,住了半月,忽感一病,服药不愈,呜呼哀哉。未得兄弟生逢,又见娘儿死别。高知县买棺亲往殡殓,停枢于庙中,分 付道士,小心看视。下在话下。
再说徐能,自抱那小孩儿回来,教姚大的老婆做了乳母,养为己子。俗语道:“只愁不养,下愁不长。”那孩子长成六岁,聪明出众,取名徐继祖,上学攻书。 十三岁经书精通,游库补反。十五岁上登科,起身会试。从汀州经过,走得乏了,下马歇脚。见一老婆婆,面如秋叶,发若银丝,自提一个磁瓶向井头汲水。徐继祖 上前与婆婆作揖,求一匝清水解渴。老婆婆老眼匠肮,看见了这小官人,清秀可喜,便囹他家里吃茶。徐继祖道:“只怕老娘府上路远!”婆婆道:“十步之内,就 是老身舍下。“继祖真个下马,跟到婆婆家里,见门庭虽象旧家,甚是冷落。后边房屋都被火焚了,瓦砾成堆,无人收拾,止剩得厅房三问,将土墙隔断。左一间老 婆婆做个卧房,右一间放些破家伙,中间虽则空下,傍边供两个灵位,开写着长儿苏云,次儿苏雨。厅侧边是个耳房,一个老婢在内烧火。老婆婆请小官人于中间坐 下,自己陪坐。唤老婢泼出一盏热腾腾的茶,将托盘托将出来道:“小官人吃茶。”老婆婆看着小官人,目不转睛,不觉两泪交流。徐继祖怪而问之。老婆婆道: “者身七十八岁了,就说错了句言语,料想郎君不怪。”徐继祖道:“有活但说,何怪之有!”老婆婆道:“官人尊姓?青春几岁广徐继祖叙出姓名,年方一十五 岁,个科侥幸中学,赴京会试。老婆婆屈拾暗数了一回,扑饭狡泪珠滚一个下住。徐继祖也不觉惨然道:“婆婆如此哀楚,必有伤心之事!”老婆婆道:“老身有两 个儿子,长予苏云,叨中进士,职受兰溪县尹,十五年前,同着媳妇赴任,一去杏然。者身又遣次男苏雨来往任所体探,连苏雨也下回来。后来闻人传说,大小儿丧 千江盗之手,次儿没于兰溪。老身痛苦无伸,又被邻家夫人,延烧卧室。老身和这婢子两口,权住这几间屋内,坐以待死。适才偶见郎君面貌与苏云无二,又刚是十 五岁,所以老身感伤下已。今日大色已晚,郎君若下嫌贫贱,在草舍权住一晚,吃老身一召素饭。”说罢又哭。徐继祖是个慈善的人,也是天性自然感动,心啊到可 怜这婆婆,也不忍别去,就含住了。老婆婆宰鸡煮烦,管待徐继祖。叙了二三更的后,就留在中间歇息。
次早,老婆婆起身,又留吃了早饭,临去时依依不舍,在破箱子内取出一件不曾开折的罗杉出来相赠,说道:“这衫是老身亲手做的,男女衫各做一件,却是一 般花样。女衫把与儿妇穿去了,男衫因打括时被灯煤落下,烧厂领上一个孔。老身嫌不吉利,下曾把与亡儿穿,至今老身收着。今日老身见了郎君,就如见我苏云一 般。郎君受了这件衣服,倘念老身衰暮之景,来年春闹得第,衣锦还乡,是必相烦,差人于兰溪县打听苏云、苏雨一个实信见报,老身死亦瞑目。”说罢放声痛哭。 徐继沮役来由,不觉也掉下泪来。老婆婆送了徐继祖上马,哭进屋去了。
徐继祖不胜伤感。到了京师,连科中了二甲进士,除授中书。朝中大小官员,见他少年老成,诸事历练,甚相敬重。也有打听他未娶,情愿赔了钱,送女儿与他 做亲。徐继祖为不曾莫命父亲,坚意推辞。在京二年,为急缺风宪事,选授监字御史,差往南京刷卷,就便回家省亲归娶,刚好一十九岁。徐能此时已做了大爷,在 家中耀武扬威,甚是得志。正合着古人丙句: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
再说部氏夫人在慈湖尼庵,一住十九年,不曾出门。一日照镜,觉得庞儿非旧,潜然泪下。想道:“杀夫之仇未报,孩儿又不知生死,就是那时有人收留,也不 知落在谁手?住居何乡?我如今容貌樵瘦,又是道姑打扮,料无入认得。况且吃了这几年安逸茶饭,定吝庵中,心中过意不去。如今不免出外托钵,一来也帮贴庵 中,二来往仪真一路去,顺便打听孩儿消息。常言‘大海洋萍,也有相逢之日’,或者无可怜,有近处人家拾得,抚养在波,母子相会,对他说出根由,教他做个报 仇之人,却不了却心愿!”当下与老尼商议停妥,托了钵盂,出庵而去。
一路抄化,到于当涂县内,只见沿街搭彩,迎接刷卷御史徐爷。郑夫人到一家化斋,其家乃是里正,辞道:“我家力接”自一·事,甚是匆忙,改日来布施 罢!”却有间壁一个人家,有女眷闲立在门前观看搭彩,看这道姑,生得十分精致,年也却不甚长,见化不得斋,便去叫唤他。郑氏闻唤,到彼问讯过了。那女眷便 延进中堂,将素斋款待,间其来历。郑氏料非贼党,想道:”我若隐忍下说,到底终无结未。”遂将十九年前苦情,数一致二,告诉出来。谁知屏后那女眷的家长伏 着,听了半日,心怀下平,转身出来,叫道姑:“你受恁般冤苦,见今刷卷御史到任,如何不去告状申理?”郑氏道:“小道是女流,幼未识字,写不得状词。”那 家长道:“要告状,我替你写。”便去买一张三尺三的绵纸,从头至尾写道:
告状妇郑氏,年四十二岁,系直隶琢州籍贯。夫苏云,由进士选授浙江兰溪县尹。于某年相随赴任,路经仪真,因船漏过载。岂期船户积盗徐能,纠伙多人,中 途劫夫财,谋夫命,叉欲好骗氏身。氏幸逃出,庵中潜躲,迄今一十九年,沉冤无雪。徐盗见在五坝街住。恳乞天台捕获正法,生死衔恩,激切上告!
郑氏收了状子,作谢而出。走到接官亭,徐御史正在宁大道周兵备船中答拜,船头上一清如水。郑氏不知利害,径跄上船。管船的急忙拦阻,郑氏便叫起屈来。 徐爷在舱中听见,也是一缘一会,偏觉得音声凄修,叫巡浦官接进状于,同周兵备观看。不看犹可,看毕时,唬得徐臼史面如上色,屏去从人,私向周兵备请教:” 这妇人所告,正是老父,学生欲侍不准他状,又恐在别衙门告理。”周兵备呵呵大笑道:“先生大人,正是青年,不知机变,此事亦有何难?可分付巡捕官带那妇人 明日孪院中审问。到那其间,一顿板子,将那妇人敲死,可不绝了后患/徐御史起身相谢道:“承教了/辞别周兵备,分付了巡捕官说话,押那告状的妇人,明早带 进衙门面审。当下回察院中安歇,一夜不睡。想道:“我父亲积年为盗,这妇人所告,或是真情。当先劫财杀命,今日又将妇人打死,却不是冤上加冤1若是不打杀 他时,又不是小可利害。”摹然又想起三年前百州遇见老岖,说儿子苏云彼强人所算,想必就是此事了。又想道:“我父亲劫掠了一生,不知造下许多冤业,有何阴 德,积下儿子科第?我记得小时上学,学生中常笑我不是亲生之子,正不知我此身从何而来?此事除非奶公姚大知其备细。、乙生一计,写就一封家书,书中道: “到任忙促,不及回家,特地迎接父叔诸亲,南京衙门相会。路上乏人伏侍,可先差奶公姚大来当涂千石驿,莫误,莫误!”次日开门,将家书分付承差,送到仪真 五坝街上大爷亲拆。巡捕官带郑氏进衙。徐继祖见了那郑氏,下由人心中惨然,略间了儿句言语,就间道:“那妇人有儿子没有?如何自家出身告状广郑氏眼中流 泪,将庵中产儿,并罗衫包裹,和金包一股,留于大柳村中始未,又备细说了一遍,侍继祖委决不下,分付郑氏:“你且在庵中暂住,待我察访强盗着实,再来唤 你。”郑氏拜讨去了。徐继祖起马到千石驿住下,等得奶公姚大到来。
日间无话,直至黄昏深后,唤姚大至于卧榻,将好言抚慰,间道:“我是谁人所生?姚大道:“是大爷生的。”再三盘间,只是如此。徐爷发怒道:“我是他生 之子,备细都已知道。你若说得明白,念你妻子乳哺之恩,免你本身一刀。若下说之时,发你在本县,先把你活活敲死!”姚大道。“实是大爷亲生,小的不敢说 谎。”涂爷道:“黄夭荡打劫苏知县一事,难道你不知,“大又不肯明言。徐爷大怒,便将宪票一幅,写下姚大名字,上去当涂县打一百讨气绝缴。姚大见土了宪 票,着了忙,连忙磕头道/小的愿说,只求老爷莫在大爷面前泄漏。”徐爷道:“凡享有我做主,你不须惧怕!”姚大遂将打劫苏知县分谋苏奶奶为妻,及大柳树下 抬得小孩子回家,教老婆接奶,备细说了一遍。徐爷又问道:“当初裹身有罗衫一件,又有金钮一股,如今可在/姚大道:“罗衫上染了血迹,洗下净,至今和金包 留在。”此时徐爷心中已自了然,分付道:”此事只你我二人知道,明早打发你口家,取了伊子、罗衫,星亡到南京衙门来见我。”姚大领命自去。徐爷次早,一面 差官,”将盘缠银两好生接取慈谰庵郑道姑到京中来见我。,一面发牌起程,往南京到任。正是:少年科第荣如锦,御史威名猛似雷。
且说苏云知县在三家村教学,想起十九年前之事,老母在家,音信隔绝,妻房郑氏怀孕在身,不知生死下落,日夜优惶。将此情告知陶公,欲到仪真寻访消息。 阳公苦劝安命,莫去惹事。苏云乘清明日各家出去扫墓,乃写一谢帖留在学馆之内,寄谢陶公,收拾了笔呈出门。一路卖字为生,行至常州烈帝庙,日晚投宿。梦见 烈帝庙中,灯烛辉煌,自己拜祷求签,签语云:
陆地安然水面凶,一林秋叶遇狂风。
要知骨肉团圆日,只在金陵府中。
五更醒来,记得一字不忘,自家暗仅道:“江中被盗辽救,在山中住这几年,首句‘陆地安然水面凶’已自应了。“一林秋时遏狂风’,应了骨肉分飞之象,难 道还有团圆日子?金陵是南京地面,御史衙门号为乏府。我如今不要往仪真,径到南都御史衙门告状,或者有伸冤之日。”天明起来,拜了神道,讨其一管,“若该 往南京,乞赐圣管。”掷下果然是个圣管。苏公欢喜,出了庙门,直至南京,写下一张词状,到操江御史衙门去出告,状云。
告状人苏云,直隶环州人,乖中某科进士。初选兰溪知县,携家赴任,行至仪真。祸因舟漏,重雇山东王尚书家船只过载。岂期舟子徐能、徐用等,惯于江洋打劫。夜半移船僻处,缚云抛水,幸遇救兔,教授糊口,行李一空,妻仆不知存亡。势宦养盗,非天莫剿,上告!
那操江林御史,正是苏爷的同年,看了状词,甚是怜们。即刻行个文书,知会山东抚按,着落工尚书身上要强盗徐能、徐用等。刚刚发了文书,刷卷御史徐继祖 来拜。操院偶然叙及此事。徐继祖有心,别了操院出门,即时叫听事官已”将操院差人唤到本院衙门.有话分付。”徐爷回衙门,听事官唤到澡院差人进衙磕头,享 道:”老爷有何分付?”徐爷道:“那工尚书船上强盗,本院已知一二。今本院赏你盘缠银二两,你可暂停两三日,待本院唤你们时,你可便来,管你有处缉拿真赃 真盗,不须到山东去得,”差人领命去了。少顷,门上通报大爷到了。徐爷出迎,就有局躇之意。想着养育教训之恩,恩怨也要分明,今日且尽个礼数。当下差官往 河下接取到衙。原来侍能、徐用起身时,连这一班同伙赵三、翁鼻涕、杨辣嘴、范剥皮、沈胡于,都倚仗通家兄弟面上,备了百金贺礼,一齐来庆贺徐爷,这是天使 其然,自来投死。姚大先进衙磕头。徐爷教请大爷、二爷到衙,铺毡拜见。徐能端然而受。次要拜徐用,侍用抵死推辞,下肯要徐爷下拜,只是长揖。赵三等一伙, 向来在徐能家,把徐继租当做子侄之辈,今日高官显记,时势不同,赵三等口称“御史公”,徐继祖口称“高亲”,两下宾主相见,备饭款待。
至晚,徐继祖在书房中,密唤姚大,讨他的金权及带血罗衫看了。那罗衫花样与汀州老婆婆所赠无二。“那老婆婆又说我的面庞与他儿子一般,他分明是我的祖母,那慈湖庵中道姑是我亲娘,更喜我爷下死,见在此间告状,骨肉团圆,在此一举。”
次日大排筵宴在后堂,管待徐能一伙七人,大吹大擂介饮酒。徐爷只推公务,独自出堂,先教聚集民壮快手五六十人,安排停当,听候本院挥扇为号,一齐进后 堂汕拿六盗。又唤操院公差,快快请告状的苏爷,到行门相会。下一时,苏爷到了,一见徐爷便要下跪。徐爷双手扶住,彼此站立,问其情节,苏爷含泪而语。徐爷 道:“老先生休得愁烦,后堂有许多贵相知在那里,请去认一认!”苏爷走入后堂。一者此时苏爷青衣小帽,二者年远了,三者出其不意,徐能等已下认得苏爷了。 苏爷时到在念,到也还认得这班人的面貌,看得仔细,吃了一惊,倒身退出,对待爷道:“这一班人,正是船中的强盗,为何在此?”徐爷且不回活,举扇一挥,五 六十个做公的蜂拥而入,将徐能等七人,一齐捆缚。徐能大叫道:“继祖孩儿,救我则个!徐爷骂道:“死强盗,谁是你的孩儿?你认得这位十九年前苏知县老爷 么?”徐能就骂徐用道:”当初下听吾言,只叫他全尸而兀,今日悔之何及!”又叫姚大出来对证,各各无言。徐爷分付巡捕官:“将这八人与我一总发监,明日本 院自备文书,送到操院衙门去。”
发放已毕,分付关门。请苏爷复入后堂。苏爷看见这一伙强贼,都在酒席上擒拿,正不知甚么意故。方欲待请间明白,然后叩谢。只见徐爷将一张交椅,置于面 南,请苏爷上坐,纳头便拜。苏爷慌忙扶住道:“老大人素无一面,何须过谦如此?徐爷道:“愚男一向不知父亲踪迹,有失迎养、望乞恕不孝之罪!”苏爷还说 道:”老大人不要错了!学生并无儿子,”徐爷道:”下孝就是爹爹所生,如下信时,有罗衫为证。”徐爷先取琢州老婆婆所赠罗衫,递与苏爷,苏爷认得领上灯煤 烧孔道:“此衫乃老母所制,从何而得?”徐爷道:“还有一件。又将血渍的罗衫,及金钒取来。苏爷观看,又认得:“此叙乃吾妻首饰,原何也在此?”徐爷将订 州遇见老母,及采石驿中道姑告状,并姚大招出情由,备细说了一遍。苏爷方才省悟,抱头而哭。事有凑巧,这里恰才文子相认,门外传鼓报道:“慈湖观音庵中郑 道姑已唤到。”侍爷忙教请进后堂。苏爷与奶奶别了一十九年,到此重逢。苏爷又引孩儿拜见了母亲。痛定思痛,夫妻母子,哭做一堆,然后打扫后堂,重排个庆贺 筵席。正是:树老抽枝重茂盛,云开见月倍光明。
次早,南京五府六部六科十三道,及府县官员,闻知徐爷骨肉团圆,都来拜贺。操江御史将苏爷所告扩词,奉还徐爷,听其自审。徐爷别了列位官员,分付手 下,取大毛板伺候。于监中吊出众盗,一个个脚镣手扭,跪于阶下。徐爷在徐家生长,已熟知这班凶徒杀人劫财,非止一事,不消拷间。只有徐用平昔多曾谏训,且 苏爷夫妇都受他活命之恩,叮嘱儿子要出脱他。徐爷一笔出豁了他,赶出衙门。作用拜谢而去。山东工尚书遥远无干,下须椎究。你能、赵三首首恶,打八十。杨辣 喝、沈胡于在船上帮助,打六十。姚大虽也在船丘出尖,其妻有乳哺之恩,与翁鼻涕、范剥皮各只打四十板。虽有多寡,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姚大受痛不 过,叫道:“老爷亲许免小人一刀,如何失信?”徐爷又兔十板,只打三十。打完了,分付收监。徐爷退于后堂,请命于父亲,草下表章,将此段情由,具奏天子, 先行出姓,改名苏泰,取否极泰来之义。次要将堵贼下时处决,各贼家财,合行籍没为边储之用。表尾又说:“臣父苏云,工甲出身,一官未赴,十九年患难之余, 宦情已淡。臣祖母年逾八袁,独屠故里,未知存亡。臣年十九未娶,继把无望。恳乞天恩给假,从臣父暂归州,省亲归娶。”云云。奏章已发。
此时徐继祖已改名苏泰,将新名写帖,遍拜南京各行门,又写年侄帖子,拜谢了操江林御史。又记着祖母言语,写书差人往兰溪县查问苏雨下落。兰溪县差人先 来回报,苏二爷十五年前曾到,因得病身死。高知县殡殓,棺寄在城隍庙中。苏爷父子痛哭一场,即差的当人,帝了盘费银两,重到兰溪,十水路雇船装载二爷灵枫 回汾州祖坟女葬。下一日,奏章准了下来、一一依准,仍封苏泰为御史之职,钦赐父于驰驿还乡。刑部请苏爷父子同临法场监斩诸盗。苏泰预先分付狱中,将姚大缢 死,全尸也算免其一刀。徐能叹口气道:“我虽不曾与苏奶奶成亲,做了三年太爷,死亦甘心了。”各盗面面相觑,延颈受死。但见:
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监斩官如十殿阎王,刽子手似飞天罗刹。刀斧劫来财帛,万事皆空;江湖使尽英雄,一朝还报。森罗殿前,个个尽惊凶鬼至;阳间地上,人人都庆赋人亡!
在先L本时,便有文书知会扬州府官,仪真县官,将强盗六家,预先赶出人口,封锁门户、纵有主宝如111,都为官物。家家女哭儿啼,人离财散,自下必 说。只有姚大的老婆,原是苏御史的乳母。一步一哭,到南京来求见御史老爷。苏御史囵有乳哺之恩,况且大夫已经正法,罪不及早。又恐奶奶伤心,不好收留,把 五十两银子赏他为终身养生送死之资,打发他随便安身。京中无事,苏大爷辞厂年兄林操江。御史公别了各官起马,前站打两面金字牌:一面写着“奉旨省亲”,一 面写着“钦赐归娶”。旗幡鼓吹,好不齐整,闹嚷嚷的从扬州一路而回。道经仪真,苏大爷甚是伤感,却老夫人又对儿子说起朱婆投井之事,又说亏了庵中老尼。御 吏公差地方访问义井。居民有人说,十九年前,是曾有个兀尸,浮于井面。众人捞起三日,无人识认,只得敛钱买馆盛殓,埋千左近一箭之地。地方回复了,御史公 备了祭礼,及纸钱冥锭,差官到义井坟头,通名致祭,又将白金百两,送与庵中老尼,另封白银十两,付老尼启建道场,超度苏二爷、朱婆及苏胜夫妇亡灵。这叫做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苏公父子亲往拈香拜佛。
诸事已毕,下一日行到山东临清,头站先到渡口驿,惊动了地方上一位乡宦,那人姓王名贵,官拜一品尚书,告老在家。那徐能揽的山东王尚书船,正是他家。 徐能盗情发了,操院拿人,闹动了仪真一县,工尚书的小夫人家属,恐怕连累,都搬到山东,依老尚书居住。后来打听得苏御史审明,船虽尚书府水牌,止是租赁, 王府并不知情。老尚书甚是感激。今日见了头行,亲身在渡口驿迎接。见了苏公父于,满口称谢,设席款待。席上问及:“御史公钦赐归娶,不知谁家老先儿的宅 眷?”苏云答道:“小儿尚未择聘。王尚书道:老夫有一末堂幼女,年方二八,才貌颇颇,倘蒙御史公不弃老朽,老夫愿结丝萝。”苏大爷谦让下遂,只得依允。就 于临清暂住,择吉行聘成亲,有诗为证:
月下赤绳曾络足,何须射中雀屏目。
当初恨杀尚书船,谁想尚书为眷属。
三朝以后,苏公便欲动身,王尚书苦留。苏大爷道:“久别老母,未知存亡,归心己如箭矣!”王尚书不好担阁。过了七日,备下千金妆耷,别起夫马,送小姐 随夫衣锦还乡。一路无话,到了汀州故居,且喜老夫人尚然清健,见儿子媳妇俱已半者,不觉感伤。又见孙儿就是向年汲水所遇的郎君,欢喜无限。当初只恨无子, 今日抑且有孙。两代甲科,仆从甚众,;日居火焚之余,安顿不下,暂借察院居住。起建御史第,府县都来助工,真个是“不日成之。苏云在家,奉养大夫人直至九 十分岁方终。苏泰历宫至坐堂都御史,夫人王氏,所生一子,将次十承继为苏雨之后,二子俱登第。至今闾里中传说苏娜县报冤唱本。后人有诗月黑风高浪拂扬,黄 天荡里贼猖狂。
平波往复皆天理,那见凶人寿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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