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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一个爱情故事》第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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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布鲁克林过星期五跟在齐甫凯本不同。尽管雅德维办还没有皈依犹太教,但

是她尽量遵守传统的犹太教规定。打她在赫尔曼父母家干活那会儿起,她就记住了

犹太教的仪式。她买了一个白面包,还特别烘烤了安息日小甜饼。在这儿美国,她

没有合适的炉灶做安息日烤肉菜,不过有一位邻居教她在煤气灶上放一块石棉垫,

这祥,烤的菜就不会焦,而且星期六一大菜都是热的。

雅德维伽去美人鱼大道买了葡萄酒和祈祷蜡烛。她不知在哪里弄到两个黄铜烛

台,尽管她不知怎么念祈祷词,她点起安息日蜡烛后,会用手指把双眼捂住一会儿,

嘴里咕浓几句,就像她看到赫尔曼的母亲做的那样。

然而赫尔曼这个犹太人反倒不理安息日那一套。他打开电灯,关电灯,尽管这

样做是被禁止的。吃完了鱼、米饭、小豌豆和胡萝卜炖鸡这顿安息日餐后,他坐下

来写东西,尽管这也是不允许的。雅德维伽问他为什么要打破上帝的戒律,他说:

“上帝是没有的,你听见吗?即使是有的,我也不理他。”

这个星期五,虽然赫尔曼已拿到了稿酬,可他似乎比往常更加心烦意乱。他问

了雅德维枷好几次,是否有人来过电话。在鱼和汤两道菜中间,他从胸兜里拿出一

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草草地写了些什么。在有的星期五晚上,碰到他兴致高的时

候,他会唱他父亲在吃饭时唱的赞美诗,如《肖洛姆。阿莱哈姆》k 一个可尊敬的

女人》等,他把歌词译成波兰语唱给雅德维林听。前面那首是向在安息日护送犹太

人从会堂回家的天使们致敬。后面那首是赞扬一位贞节的妻子比珍珠还要难得。有

一次,他给她翻译了一首关于一个苹果园、一个可爱的新郎和一个带着珠宝的新娘

的赞美诗。诗里描述了拥抱,根据雅德维林的看法,一首神圣的赞美诗里这是不应

该有的。赫尔曼解释说,这首诗是一位以“圣狮‘闻名的希伯来神秘主义哲学家写

的,他是一个奇迹创造者,先知以利亚在他面前显过灵。歌中的婚礼是在天堂里进

行的。

在他唱这些圣歌时,雅德维林的脸上升起一片红晕,一双眼睛会变得愈加明亮,

充满了安息日的快乐。但是今天晚上他问声不响,烦躁不安。雅德维伽怀疑,他在

外地有时候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他毕竟有时可能需要一个能识得那些细小的字母的

女人。一个男人真的能懂得什么才是对他最好吗?男人们是多么容易被一个词儿、

一丝微笑和一个手势欺骗啊。

整整一星期中,一到黄昏雅德维伽就把长尾鹦鹉的鸟笼盖起来。但是在安息日

前夕,她让它们晚些睡觉。那只雄鹦鹉沃伊图斯会跟赫尔曼一起唱歌。这只鸟会陷

入一种神志恍馆的状态,叽喳乱叫、陪鸣、飞来飞去。今晚赫尔曼没有唱歌,沃伊

图斯停在鸟笼顶上,用嘴整理自己的羽毛。

“出什么事了吗?”雅德维林问。

“没有,没有,”赫尔曼答道。

雅德维伽离开房间去铺床。赫尔曼望着窗外。玛莎通常在星期五晚上给他来电

话。在安息日这天,她从来不使家里的电话,以免惹恼她母亲。她总是出去买香烟,

从附近的一家店铺里给他挂电话。但是今晚电话铃还没响过。

玛莎已经看到报纸上的通知,因此他随时等待着这件不体面的事情败露。他编

造的谎话实在大明显了。玛莎肯定很快就会发现他并没有在开玩笑,塔玛拉是回来

了。昨天,玛莎有好几次嘲弄地眨巴着眼睛,用嫉妒的、得意扬扬的口吻重复着他

那假表哥费维尔。莱姆伯格的名字。显然她是在推迟这次打击,免得破坏他们从星

期一开始的、那一星期休假。

正像赫尔曼对雅德维林完全感到放心一样,他对玛莎感到毫无把握。她根本不

接受他和其他女人一起生活这个事实。她用话刺激他,说她要回到里昂。托特希纳

那儿去。赫尔曼知道男人们在追求她。他经常看到他们在自助餐厅里想方设法和她

搭讪,问她住在哪儿,电话号码多少,还留下了他们自己的名片。餐厅里的工作人

员,从老板到洗盘子的波多黎各人都眼馋地看觑着她。就是女人们也羡慕她那优美

的体形、长长的脖子、纤细的腰肢、苗条的大腿和白皙的皮肤。他有什么力量把她

给吸引住了呢?这到底能维持多久呢?他已经无数次地做好准备,玛莎总有一天会

跟他闹翻。

现在,他站在那儿望着窗外:街道灯光昏暗,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科尼岛的

灯光映衬着天空。上了年纪的男女把椅子放在门口附近,正在聊天,这是那些没有

什么可以希望的人的漫长的闲聊。

雅德维加把手放在他肩上。“床已经铺好了。被褥都是刚换上的。”

赫尔曼关掉了起居室的电灯,留下蜡烛闪着暗淡的摇曳不定的亮光。雅德维伽

走进卧室。从农村带来的女人的习惯她从不忘记。她在睡觉前漱口、洗脸、梳头。

就是在利普斯克,她也一直梳妆得干干净净。在这儿,她收听波兰广播电台播送的

各种卫生指导节目。天黑了,沃伊图斯发出最后一声抗议,飞进笼内和玛里安娜呆

在一起。它挨着玛里安娜稳稳当当地停在栖木上,它俩就一动不动地栖息到黎明降

临,也许尝到了随死亡而来的大休息的滋味。这对人和动物是一种拯救。

赫尔曼慢慢地脱衣服。他想象塔玛拉躺在她叔叔家中的沙发上,还没有睡着,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瞪着。玛莎可能正站在克罗顿公园附近或是特赖蒙特大道上,抽

着烟。路过的男孩子们朝她吹口哨。说不定有一辆汽车停下,有人正想把她带走。

也可能她正和什么人一起坐在汽车里。

电话铃响了,赫尔曼赶忙去听。一支安息日蜡烛已经熄灭,但是另一支仍然发

出哗哗剥剥的声响。他拿起听筒,悄没声儿地说:“玛莎!”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玛莎说:“你是不是正和那个乡下人一起躺在床上?”

“没有,我没和她一起躺在床上。”

“那你在哪儿?在床底下?”

“你在哪儿?”赫尔曼问。

“对你来说,我在哪儿不都一样?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可是你却和一个利普斯

克笨蛋一起过夜。而且你还有别的人。你那表哥费维尔。莱姆伯格是个胖妓女,你

喜欢这种人。你是否也跟她睡过觉?”

“还没有。”

“她是谁?你还是给我说实话的好。”

“我告诉过你了:塔玛拉还活着,她到这儿来了。”

“塔玛拉已经死了,正在地里腐烂呢。费维尔是你的一个情妇。”

“我以父母的骨头起誓,不是情妇!”

电话线那头一阵紧张的沉默。

“告诉我她是谁?”玛莎坚持着问。

“我一个亲戚。一个失去自己的孩子,身心受到损伤的女人,同乡会把她带到

了美国。”

“那你为什么说是费维尔。莱姆伯格?”玛莎问。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多疑的人。如果你听见我提到一个女人,你马上就会认为

……”

“她多大年纪?”

“比我大,身体全垮了。难道你真的相信里布。亚伯拉罕。尼森。雅罗斯拉夫

会为了我的情妇在报上登通知?他们是虔诚的人。我告诉过你给他们去电话,你自

己去了解真相。”

“嗯,也许这回你是无罪的。你永远不会知道这几天我是怎么过的。”

“小傻瓜,我爱你!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哪儿?在特赖蒙特大道的一家糖果店里。我刚才一面抽烟,一面沿大道

走着,每过几分钟就有一辆小汽车停下,有个流里流气的人想带我走。那些男孩子

冲我吹口哨,好像我是个十八岁的姑娘似的。他们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我永远也

不会知道。我们星期一到哪儿去?”

“我们会找个好去处的。”

“留下母亲一人在家,我有些担心。她要是发起病来怎么办?哪怕她死了,也

不会被人发现。”

“请一位邻居照看她一下。”

“我跟邻居们没来往。我不能突然去找他们,要求他们帮忙。再说我妈怕见别

人。如果有人敲门,她就以为是纳粹。以色列的敌人应该像我享受这次旅行的前景

似的享受生活。”

“如果是这样,那就呆在城里吧。”

“我怀念青草,清新的微风。就是在集中营里,空气也不像这儿那么污浊。我

要带妈一块儿去,但是在她眼里,我是个妓女。上帝使她遭受各种不幸,她害怕得

发抖,只怕她为上帝做得不够。事实是,希特勒做了上帝想做的事。”

“那你于吗还要点安息日蜡烛?你干吗还要在赎罪日斋戒?”

“那不是为上帝。真的上帝憎恨我们。但是,我们幻想出一个爱我们的偶像,

使我们成为他的选民。你自己说过:‘异教徒把石头当成神,而我们把理论当成神。

’你星期日什么时候到我这儿来?”

“四占”,你也既是个神,又是个凶手。好,祝你安息日愉快。“

5

赫尔曼和玛莎坐公共汽车去阿第伦达克山。经过六小时的旅程,他们在乔治湖

下了车。他们花七元钱租了一间房间,决定在那儿过夜。他俩出发的时候心中毫无

计划。赫尔曼在公园长凳上发现一张纽约州的地图,这就成了他的导游。从他们住

的房间的窗户望下去,可以看到一个湖和起伏的小山。微风徐徐吹拂,带来阵阵松

树的清香。远处传来音乐声。玛莎随身带了一篮吃的,都是她和母亲准备的,有薄

煎饼、布了、糖水苹果、干梅子、葡萄于和一块自制蛋糕。

玛莎站在窗前,一面眺望湖面上的划艇和摩托艇,她一面抽烟,一面开玩笑地

说:“纳粹在哪儿?没有纳粹,这是个怎么样的世界啊?一个落后的国家,这个美

国。”

临来前,玛莎用度假用的钱买了一瓶科涅克白兰地。她在俄国时就学会了喝酒。

赫尔曼只从纸杯中呷了一口,玛莎却一次次地倒满自己的杯子,变得越来越兴奋,

又是唱歌又是吹口哨。

刚进入童年,玛莎在华沙学过舞蹈。她的小腿跟舞蹈家的小腿那么结实。这会

儿她举起双臂跳起舞来。她穿着套裙和尼龙长统袜,嘴唇间叼着一支烟卷,头发蓬

松,这使赫尔曼想起经常去齐甫凯夫演出的马戏团里的演员。她用意第绪语、希伯

来语、俄语和波兰语唱歌。她要赫尔曼跟她一起跳舞,用醉醒醒的口吻催促他:

“来啊,犹太法典学院的学生娃,让我瞧瞧你会点儿什么。”

他们睡得挺早,不过晚上他们却有不知多少事情。玛莎睡了一个小时就醒了。

她想同时干许多事情:做爱、抽烟、喝酒、说话。月儿低悬在湖水上空。鱼儿扑腾

扑腾欢跳。星星像小灯笼似的晃动着。玛莎给赫尔曼讲故事,这些故事使他又生气

又嫉妒。

第二天早晨,他们收拾起东西又乘上公共汽车。这天晚上,他们在斯克龙湖边

的一间平房里过夜。屋里太冷,为了免得着凉,他们只得把衣服压在毯子上。第二

天吃过早饭,他俩租了一条小船。赫尔曼划桨,玛莎张开四肢躺在阳光下取暖。赫

尔曼想象他能从玛莎额头的皮肤和闭着的眼睑中看到她的思想。

他沉思着,生活在美国,在一个自由国家里,不用害怕纳粹、边境哨兵和告密

者,是多么古怪啊。他连要求入美国籍的初步申请书都没有带。在美国没有人会问

你要证明。不过,他没法完全忘掉在美人鱼大道和海神大道之间的一条马路上,雅

德维林在等他。在东百老汇里布。亚伯拉罕。尼森。雅罗斯拉夫的家中,塔玛拉—

—她已经回来了——正等着他可能给予的任何微小的施舍。他永远不可能完全摆脱

这些女人对他的各种要求。哪怕兰用特拉比也有权抱怨他。赫尔曼拒绝了拉比想要

强加给他的友谊。

然而,在淡蓝的天空下,周围是黄绿色的湖水,他内疚的心情还是有所减轻。

鸟儿宣布新的一天来临,好像这天是开天辟地后的第一个早晨似的。暖风带来树木

的味儿和旅店里正在做菜的香味。赫尔曼想象他听到了一只鸡或是一只鸭的尖叫声。

在这可爱的夏天早晨,家禽正在被宰杀,处处都是特雷布林卡。

玛莎带来的食物已经吃完,可是她不愿去餐厅吃饭。她去市场买面包、西红柿、

奶酪和苹果。她买回来一大堆东西,足够一大家子人吃的。她虽然调皮轻桃,但也

具有做母亲的本能。她不像放荡的妇女那么乱花钱。玛莎在平房里发现一只石油炉,

她在炉子上烧咖啡。石油味儿和烟使赫尔曼想起了自己在华沙的学生时代。

苍蝇、蜜蜂和蝴蝶从敞开的窗户外飞进屋。苍蝇和蜜蜂叮在一些撒出来的糖上。

一只蝴蝶在一片面包上空盘旋。它并不吃,好像只是在欣赏面包的香味儿。赫尔曼

觉得不该把这些寄生虫赶走;他从每一种生物的身上,看到了生存、体验和了解这

个永恒的意志的种种表现。那只苍蝇的触须朝食物探出去的时候,它的后脚并在一

起搓着。那只蝴蝶的翅膀使赫尔曼想起了祈祷巾。蜜蜂嗡嗡嗡嘻嘻嘻地飞来飞去,

最后又飞了出去。一只小蚂蚁在近处爬着。经过寒冷的夜晚,它活了下来,现在正

在爬过桌子——可是到哪儿去呢?它在一颗面包屑前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前进,按

着锯齿形前后爬着。它离开了蚁穴,只好独立生活了。

从斯克龙湖出发,赫尔曼和玛莎来到普莱西德湖。他俩在山上一幢房子里要了

间房间。房间里一切都很陈旧,但一尘不染;客厅、楼梯、挂在墙上的画和各种装

饰品、绣着纹章图案的毛巾,毛巾是从德国进口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剩下来的。

宽大的床上放着厚厚的枕头,像欧洲的小旅店似的。从屋里窗口望出去是群山。太

阳已经落山,在墙壁上投下了一方块一方块绿紫色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赫尔曼下楼去打电话。他已经教会雅德维咖怎么接收费电话。雅

德维咖问他在哪儿,他说了他第一个想到的地名。平常雅德维办并不埋怨他,可是

这回她激动地说:她害怕黑夜,邻居们笑话她,对着她指指戳戳。赫尔曼为什么需

要那么多钱?她非常愿意去干活,帮助他,这样也好使他像其他男人那样呆在家里。

赫尔曼使她平静下来,向她表示歉意,而且答应不在外面呆得太久。她在电话里给

了他一个响吻,他也回吻了她。

他到楼上的时候,玛莎不愿和他说话。她说:“现在我可知道真相了。”

“什么真相?”

“我听见了。你惦记她,你简直等不到回去跟她在一起了。”

“她很孤独,又无依无靠。”

“那我呢?”

他们默默地吃晚饭。玛莎没有开灯。她递给他一个煮鸡蛋,他突然想起了圣殿

节前夕、斋戒前的最后一顿饭,吃着微有灰烬的煮鸡蛋,这是一种哀悼的表示,象

征着一个人的命运会像鸡蛋那样滚来滚去,会变坏。玛莎交替着抽烟和咀嚼。他想

跟她说话,可是她不愿回答。吃完饭不久,她就和衣躺在床上,诸曲着身子,很难

弄清她到底是睡着了还是在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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