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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一个爱情故事》第三章(2)

赫尔曼一恼火,就忽略了塔玛拉对他和孩子们的一片忠心,忽视了她一贯帮助

他和其他人这一事实。就是在他离开家庭、搬到一间带家具出租的房间里时,她也

总是来帮他打扫屋子,给他带来食物。他生了病,她照顾他,给他h 衣服,帮他洗

衬衣。她还帮他抄写论文,尽管在她看来,这些论文的观点是反人道主义、反男女

平等而且是令人沮丧的。

“她是不是变得冷静些了?”赫尔曼问自己。“让我想想,她今年多大了?”

他讲不出她确切的年龄,不过她的年纪比他大。赫尔曼试着把事情理出个头绪来,

他把一些肯定发生过的事情拼凑起来。孩子们从她身边被带走了。她中了枪弹;身

上带着子弹到一个异教徒家里去避难。她伤口痊愈后,偷偷地逃到俄国。这一定发

生在一九四一年以前。嗯,这些年她都是在哪儿过的?一九四五年以来我怎么没听

到过她的消息?事实上,赫尔曼没找过她。他从来不看意第绪语报上那些寻找失散

的亲属的名单。有人碰到过这样尴尬的处境吗?赫尔曼问自己。没有。得经过千千

万万亿年,他这各种事情都凑在一起的情况才会重复出现一次。赫尔曼又想笑了。

天上哪一个神在他身上做着试验,就像那些德国医生在犹太人身上做试验一样。

火车停下了,赫尔曼一跃而起——第十四街!他登上楼梯,走到街上,向东一

拐来到公共汽车站,等候往东开的公共汽车。清晨天气凉爽,但是现在越来越热。

赫尔曼的衬衣贴在背脊上。他的衣着中有什么东西使他感到不舒服,不过他分辨不

出是什么。是领子,还是付裤上的松紧带?也许是皮鞋?他走过一面镜子,看到自

己的影子:消瘦,憔怀,略微有点拘偻,戴着一顶破旧的帽子,裤子皱里吧卿。他

的领带是扭歪的。几小时前他刚刚刮过胡须,可是这会儿又冒出了黑糊糊的一层了。

“我不能这副模样去那儿!”他惊慌地对自己说。他放慢脚步。他向店铺的橱窗里

看。也许他可以买一件便宜的衬衫。也许附近有一个可以熨一熨外套的地方。至少

他可以把皮鞋擦一擦。他在一个擦皮鞋摊前停住脚步,一个黑人孩子用手指在鞋上

抹了些鞋油,隔着鞋把赫尔曼的脚趾弄得怪痒的。暖和的空气中充满了尘土、汽油

味、柏油味和汗臭,令人作呕。“这种空气,人的肺能忍受多久啊?”他感到纳闷。

“这样一种对生命有害的文明能持续多久?他们都将闷死——先会发疯,然后窒息。”

那个黑孩子说了几句关于赫尔曼鞋子的话,不过赫尔曼听不懂他的英语。他只

听到每一个字的第一个音节。这孩子半裸着身子,他那方方的脑袋上全是汗。

“生意怎么样?”赫尔曼问,想跟他说说话,那孩子回答:“挺不错。”

3

赫尔曼坐在从联合广场开往东百老汇的公共汽车内,望着窗外。自从他到美国

以来,附近地区都变了模样。眼下许多波多黎各人住在那儿。整个街区的建筑都已

拆除。不过人们还可以不时地看到一块用意第绪语写的招牌,一所会堂,一所犹太

法典学院和一个养老院。这个地区有一所建筑是齐甫凯夫同乡会总会所在地,赫尔

曼急于避开它。公共汽车驶过犹太餐馆、一家意第绪语影剧院、一家礼拜沐浴室、

一间专供出租的、举行婚礼和成年礼用的大厅和一家犹太殡仪馆。青年男子留着长

鬓脚,比他在华沙看到的还要长,头上都戴着宽边丝绒帽。在这个地区和威廉斯堡

桥对面居住着匈牙利哈西德派信徒,松克兹、皮尔兹和波波夫拉比们的追随者,他

们怀着古老的仇恨。有些偏激的哈西德派信徒甚至拒绝承认以色列的境界。

赫尔曼在东百老汇下了车,从地下室的窗外他瞥见一群留着胡子的男人正在学

习《犹太教法典》。浓眉下一双双眼睛闪烁着学者的敏锐神色。他们那高高的额头

上的皱纹使赫尔曼想起羊皮纸上的一道道横线,那是为了便于抄写者书写用尺划的。

这些老人的脸上反映出一种像他们读的书那么古老的、难以消失的悲伤。有一刹那,

赫尔曼开玩笑地想到一个念头:参加到他们中间去。还要过多久他也会成为一个白

胡子老头呢?

赫尔曼想起了一个犹太同胞告诉他的关于里布。亚伯拉罕。尼森。雅罗斯拉夫

在希特勒入侵波兰前几个星期到达美国的情况。他在卢布林开一家小型出版社,出

版珍本宗教书。他曾经去牛津抄写在那儿发现的一份古老的手稿。一九三九年他来

到纽约寻找印刷这部手稿的出资者,由于纳粹的入侵,他没能回到卢布林。他失去

了妻子,但是在纽约他和一个拉比的未亡人结了婚。他已经放弃出版牛津那部手稿

的打算,开始编一部那些死于纳粹之手的拉比的作品选集。他现在的妻子谢娃。哈

黛丝帮助他。为了纪念在欧洲殉难的人,他俩自愿每星期哀悼一天———星期一。

这一天,他们斋戒,不穿鞋,只穿着袜子坐在矮凳上,遵守守丧期的各种规矩。

赫尔曼走近在东百老汇的那幢楼,抬头瞥了一眼里布。亚伯拉罕。尼森住的一

楼的窗户。窗户的下面一半挂着帘子。就像老家的那些窗户一样。他走上短短的一

截台阶,按了按门铃。开始没有人应门。他以为自己听到有人在门背后小声说话,

似乎屋里的人正在争论到底让不让他进去。门慢慢打开了,一位老妇人,显然是谢

娃。哈黛丝,站在门口。她又矮又瘦,满脸皱纹,嘴巴凹陷。鹰钩鼻上架着一副眼

镜。她穿着高领的衣服、戴着软帽,看起来完全像是虔诚的波兰女人。她的外表看

不出一点在美国的痕迹,她的态度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匆忙或兴奋的现象,看来丈

夫和妻子这样的重逢似乎每天都有发生。

赫尔曼招呼她,她点点头。他们默默地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里布。亚伯拉罕。

尼森站在起居室里,他是个矮胖子,身子有点佝偻,脸色苍白,长着一大部灰黄色

的胡须,两鬓的头发蓬乱。他的额头很高,脑袋上扣着一顶扁平的无边便帽。灰黄

色的眉毛下棕色眼睛里流露出自信和悲伤的神情。从一件没扣钮扣的长袍里,可以

看见他穿在里面的那件宽大的有穗子的衣服。甚至房间里的气味部是属于过去的:

煎洋葱的、蒜头的、菊营的和蜡的气味。里布。亚伯拉罕。尼森盯着赫尔曼,他的

目光似乎在说:“言语是多余的。”他朝通向另一间房间的那扇门瞟了一眼。

“叫她进来,”他对妻子说。老妇人平静地离开了房间。

里布。亚伯拉罕。尼森说:“真是个奇迹!”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赫尔曼又一次想象自己听到了小声的争论。门开了,谢娃。

哈黛丝领着塔玛拉来到屋里,就像领一个新娘走到结婚华盖下去一样。

赫尔曼立即看到了一切。塔玛拉老了一点,但是看起来年轻得令人惊奇。她穿

着美国人穿的衣服,而且肯定去过美容院了。她的头发乌黑,有一种刚染过的不自

然的光泽,脸颊上搽着胭脂,眉毛全拔掉了,指甲是红的。她使赫尔曼想起一条放

进热烤箱里重新烤过的不新鲜的面包。她的淡褐色的眼睛似乎在斜视他。在这以前,

赫尔曼会发誓说,他完全记得塔玛拉的面貌。但是眼下他注意到有一点他已经忘了

:在她的嘴角上总是挂着一道皱纹,使她的脸上总带着一种烦恼、怀疑和嘲弄的神

气。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同样的鼻子、同样的颧骨、同样的嘴型、同样的下巴、

嘴唇和耳朵。他听见自己说:“希望你还认得我。”

“是的,我认识你,”她回答说。这是塔玛拉的声音,尽管稍微有些变化——

也许是由于声调谨慎的缘故。

里布。亚伯拉罕。尼森向他妻子做了个手势,他俩双双离开了房间。赫尔曼和

塔玛拉沉默了很长时间。

“她干吗要穿粉红衣服?”赫尔曼想。他的窘困心情已经消失,而且产生了一

种恼火的感情:这个女人看到他们的孩子被拉走杀害,竟允许自己穿这种式样的衣

服。现在他为自己没有换上好衣服而感到高兴。他又成了原来的赫尔曼—一那个和

妻子不和睦的人那个离汗妻子的丈夫。“我一直不知道你还活着,”他说。他对自

己的话感到害臊。

“这是你永远不知道的事情,”塔玛拉像从前那样尖声回答。

“嗯,坐下吧,坐在这儿沙发上。”

塔玛拉坐了下来。她穿着长统尼龙袜。她把缩到膝盖上面的裙子往下拉了拉。

赫尔曼默默地站在房间对面那头。赫尔曼突然想起,刚刚死去的人的灵魂就是这么

相遇的,他们还不懂死人的语言,仍然说着活人的话。“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坐

船吗?”他问道。

“不,坐飞机来的。”

“从德国来?”

“不,从斯德哥尔摩。”

“这许多年你都在哪儿?在俄国?”

塔玛拉似乎正在考虑他提出的问题,接着说:“对,在俄国。”

“今天早上我才知道你还活着。一个亲眼目睹的人跑来告诉我,他看见你给打

死了。”

“他是谁?没有人活着出来。除非他是个纳粹。”

“他是个犹太人。”

“不可能的。他们打中了我两枪。到现在我身体内还留着一颗子弹,”塔玛拉

说,指了指她左边的臀部。

“能不能取出来?”

“也许在这儿美国可以。”

“你好像是死里逃生。”

“是的。”

“这事发生在哪儿?在纳伦采夫?”

“发生在市郊的一片田野上。晚上我设法逃了出去,尽管我伤口流着血。要不

是天下雨,纳粹会发现我的。”

“那个异教徒是谁?”

“保尔。采洪斯基。我父亲跟他有过生意往来。我到他那儿,心想,‘现在可

能发生什么事呢?最糟就是他去告发我。’”

“他救了你命?”

“我在他那儿住了四个月。他们不能相信任何医生。他是我的医生。他和他的

妻子。”

“从那以后你听到过他们的消息吗?”

“他们已经死了。”

两人都不说话。然后塔玛拉问:“我叔叔怎么不知道你的地址?我们只得在报

上登广告。”

“我自己没有单独的公寓,我是和别人合住的。”

“那你也可以把地址留给他。”

“为什么?我不见任何人。”

“为什么不见?”

他想回答,但就是讲不出话。他从桌旁拉过一把椅子,在椅子边上坐了下来。

他知道他应该问问她孩子们,但是他做不到。就是在他听到人们谈论健康地活着的

孩子们的时候,他都会产生某种近似于恐怖的感觉。每次在雅德维林或玛莎表示想

给他生个孩子时,他往往改换话题。在他写的文稿中夹有小的切维德和大卫的相片,

但是他从来不敢看。赫尔曼没有像一个父亲应该对待孩子们那样对待过他们。有一

个时期,他甚至否认他们的存在,扮演单身汉的角色。眼前是塔玛拉——他的罪行

的见证人。他担心她会哭出来,但是她保持着镇静的态度。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还活着?”他问道。

“什么时候?战后。由于一次奇怪的巧合。我的一个熟人—一实际上,是好朋

友——在用一张慕尼黑来的意第绪语报纸包东西,刚好在报上看到了你的名字。”

“你那时在哪儿?仍然在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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