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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8

雪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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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东京的老家时,妻子吩咐过:现在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西服不要挂在衣架或墙壁上。来了以后,果然发现吊在客栈房檐下的装饰灯上落着六七只黄褐色的大飞蛾。隔壁三铺席房间的衣架也落了一只,它虽小,但躯干却很粗壮。

窗户依然张挂着夏天防虫的纱窗。还有一只飞蛾,好像贴在纱窗上,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伸出了它那像小羽毛似的黄褐色的触角。但翅膀是透明的淡绿色,有女人的手指一般长。对面县界上连绵的群山,在夕晖晚照下,已经披上了秋色,这一点淡绿反而给人一种死的感觉。只有前后翅膀重叠的部分是深绿色。秋风吹来,它的翅膀就像薄纸一样轻轻地飘动。

飞蛾是不是还活着呢?岛村站起身来,走了过去,隔着纱窗用手指弹了弹。它一动不动。用拳头使劲敲打,它就像一片树叶似地飘然落下,半途又翩翩飞舞起来。

仔细一看,对过杉林那边,飘浮着不计其数的蜻蜓。活像蒲公英的绒毛在飞舞。

山脚下的河流,仿佛是从杉树顶梢流出来的。

丘陵上盛开着像是白胡枝子似的花朵,闪烁着一片银光。岛村贪婪地眺望着。

从室内温泉出来,只见一个叫卖的俄国女人坐在大门口。她为什么竟会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呢?岛村走过去一看,尽是些常见的日本化妆品和发饰一类的东西。

她好像已有四十出头,脸上也起了皱纹,而且十分肮脏,但脖颈露出部分却是白白胖胖的。

“你是打哪儿来的?”岛村问道。

“打哪儿来?你是问我打哪儿来?”俄国女人不知怎样回答,一边收拾货摊,一边思忖着。

她穿的裙子,已经不像是西装,而像是在身上缠上一块不干净的布。她就像一个地道的日本人,背着一个大包袱回去了。不过,脚上还穿着皮靴。

在一同目送俄国女人的内掌柜的邀请之下,岛村走到了帐房,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背向他坐在炉边。女子撩起衣服下摆站了起来。她穿着一身带家徽的黑礼服。

岛村觉得很面熟,原来就是在滑雪场的宣传照片上看到过的那个艺妓,她身穿赴宴服,下套雪裤,同驹子并肩坐在滑雪板上。她是个丰满而落落大方的中年女人。

客栈老板把火筷子放在炉子上,烤着椭圆形的大豆馅包子。

“这东西,吃一个怎么样?是人家办喜事的,尝一口试试吧?”

“刚才那个人已经不再操旧业了?”

“是啊。”

“是一位好艺妓啊!”

“到期来辞行了。虽然她曾是个红人儿,可是……”

岛村拿起热乎乎的豆馅包子,一边吹着,一边咬了一口,硬皮带点陈味,有几分发酸。

窗外,夕阳洒在熟透了的红柿子上,光线一直照射到吊钩①的竹筒上。

“那么长,是狗尾草吧?”岛村惊讶地看了看坡道那边。一个老太婆背着一捆草走过去,草捆足比她身量高两倍。是长穗子。

“是啊。那是芭茅。”

“芭茅?是芭茅吗?”

“在铁道省举办温泉展览会的时候,盖了个休息室或者建了间茶室,屋顶就是用这儿的芭茅草盖的。据说东京来人把整座茶室都买下来了。”

“是芭茅吗?”岛村又自言自语地嘟哝,“山上都绽开着芭茅?我以为是胡枝子花呢。”

岛村下了火车,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山上的白花。从陡削的山腰到山顶一带,遍地盛开着这种花,白花花地一片银色,好像倾泻在山上的秋阳一般。啊!岛村不由得动了感情,把漫山的白花当作是白胡枝子了。

但是,近处看芭茅,苍劲挺拔,与仰望远山的感伤的花迥然不同。

一大捆一大捆的草,把背着它的妇女们的身子全给遮住了。走过去时,草捆划着坡道的石崖,沙沙作响。那穗子十分茁壮。

回到房间,看见那只身躯粗大的飞蛾,在隔壁那间点着十支光灯泡的昏暗房子里,把卵产在黑色衣架上,然后飞走了。檐前的飞蛾吧嗒吧嗒地扑在装饰灯上。

秋虫白天不停地啁啾啼叫。

驹子稍后来了。

她站在走廊上直勾勾地望着岛村说:

“你来干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看你来了。”

“这不是真心话吧。东京人爱撒谎,讨厌!”说罢,她一边坐下来,一边又放柔声音说,“我不再给你送行啦,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行啊。这次我一声不响就走。”

“瞧你说的,我只是说不去火车站嘛。”

“他怎么样啦?”

“还用说吗,已经死了。”

“是在你出来送我的时候?”

“不过,这是两码事。我没想到送行竟会那么难受啊。”

“嗯。”

“你二月十四日干什么啦?骗人。让我等了好久。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不相信了。”

二月十四日是赶鸟节②。这是雪国的孩子们每年照例举行的节日。十天以前,村里的孩子们就穿上草鞋③把积雪踩实,然后切成约莫两尺见方的雪板,并把它们垒成一间殿堂,大小丈八见方,足有一丈多高。十四日晚上,把家家户户的稻草绳④收集起来,堆在殿堂前熊熊地焚烧起来。

这个村子是在二月一日过新年,所以还留下稻草绳。于是,孩子们爬上雪殿堂的屋顶,你推我挤,乱作一团地唱起赶鸟歌。然后,拥进雪殿堂里,点上明灯,在那儿过夜。直到十五日黎明时分,又一次爬上雪殿堂的屋顶,唱起赶鸟歌。那时正是积雪最厚的时分,岛村同驹子相约来看赶鸟节。

“我二月回了老家,歇了几天。想你一定会来,所以十四日才赶回来的。早知你没来,我多护理几天再来就好了。”

“谁生病了?”

“师傅到港市以后得了肺炎。正好我在老家,接到电报,我就去护理了。”

“好了吗?”

“没好。”

“那太不好了。”岛村像抱歉自己失约,又像哀悼师傅的死。

“嗯。”驹子马上温存地摇摇头,用手帕拂了拂桌子,“虫子真厉害啊。”

从矮桌到铺席落满了小羽虱。几只小飞蛾围着电灯飞来飞去。

纱窗外面也星星点点地落上了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飞蛾,在明澈的月光底下浮现出来。

“胃痛,胃痛啊!”驹子把两手猛地插进腰带,伏在岛村的膝上。

转眼之间,一群比蚊子还小的飞虫,落在她那从空开的后领露出来的、抹了浓重白粉的脖颈上。有的虫子眼看着就死去,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她脖根比去年胖了些,显得比较丰满。岛村心想:她已经二十一岁了。

一股温热传到他的膝上。

“帐房有人嬉笑着告诉我说:‘小驹,到山茶厅去看看吧。’真讨厌啊!刚送阿姐上了火车,本想回来舒舒服服地睡它一觉,可是她们说这儿来过电话。我已经很困乏了,真不想来了。昨晚为阿姐饯行,喝多了。在帐房那儿她们一个劲地取笑我。来的原来是你。又过一年了,这人是一年才来一次吗?”“我也吃过那种豆馅包子哩。”

“是吗?”驹子抬起脸来,伏在岛村膝上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红晕,她忽地显出几分稚气。

她说,是把那个中年女子一直送到下下一个站才回来的。“真没意思。从前无论办什么事都很齐心,可是如今个人主义渐渐抬头,各干各的,意见总是统一不了。这儿也变化很大,性格合不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菊勇姐不在,我就寂寞了。因为过去什么事都是由她拿主意的。她最叫座,没少过六百枝⑤的。她在我们这儿最受器重啦。”

岛村问:“那个菊勇到了期限,回到老家,是结婚还是继续操她的旧业?”

“阿姐这个人真可怜,以前的婚事吹了才来这儿的。”驹子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犹豫了半晌,望着沐浴在月光底下的梯田,然后又说,“那坡道半路上有间新盖的房子,是吧?”

“你是指那间叫菊村的小饭铺?”

“是啊。阿姐本来是要嫁到那家店铺去的,后来她改变了主意,突然吹了,闹了好一阵子。人家好容易特地为她盖了房子,临要出嫁时她就把人家甩掉了。因为她另有所爱,并打算同那人结婚呢。可是,她受骗了。一个人一着了迷,就会弄成那个样子吗?据说,对方已经逃跑,如今她又不能破镜重圆,把那间店铺要回来,也不好意思再呆在那里,所以只好到别的地方另起炉灶了。想起来也真可怜啊。我们虽然知道得不多,可是她的确也碰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啊。”

“男人?跟她好过的就有五个吗?”

“是啊。”驹子抿嘴笑了笑,突然扭过头去,“阿姐也够懦弱的。太懦弱了。”

“那是没法子啊。”

“可不是。招人喜欢嘛,有什么法子呢!”她说着低下头,用发簪搔了搔头,“今儿给阿姐送行,难过极了。”

“那么,那间新盖的店铺怎么办?”

“由那人的原配来料理呗。”

“由原配来料理?真有意思。”

“可不是。开张的事,一切都筹划好了。也只好这个样子,没有别的办法了。原配带着她所有的孩子搬来了。”

“家里怎么办?”

“据说留下一个老太婆。虽说是乡下人,可是她的老头子却喜欢这行当。这个人真有意思。”

“大概是个浪荡人。年纪恐怕也够大的吧?”

“还年轻呢。才三十二三岁。”

“哦?那么,姨太太比正室年纪还大罗?”

“是同年,二十七岁。”

“菊村是菊勇的菊字吧。那人的原配竟然把这店铺接管下来了。”

“大概是招牌一打出去,也不好再改了吧。”

岛村把衣领拢了拢。驹子站起来去把窗户关上。

“阿姐对你也很了解,今儿还对我说你来着。”

“她来辞行,我是在帐房里碰上的。”

“说了什么啦?”

“什么也没说。”

“你了解我的心情吗?”驹子忽地又把刚刚关上的纸拉窗打开,一屁股坐在窗沿上。

岛村半晌才说:“星星的光,同东京完全不一样。好像浮在太空上了。”

“有月亮就不会是那个样子。今年的雪特别大。”

“火车好像经常不畅通哩。”

“是啊,真叫人害怕。汽车也比往年晚一个月,到五月才通车哩。滑雪场里有个小卖部吧,雪崩把它冲塌了,楼下的人还不知道,听到奇异的声音,以为是耗子在厨房里闹腾呢。跑去一看,也没有耗子,上了二楼,才看见满地都是雪了。挡雨板什么的都被雪冲走了。虽说是表层雪崩,可广播电台却大肆报道,吓得滑雪客都不来了。我打算今年不再滑雪了。所以去年年底连滑雪板也给了别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滑了两三次。我变了吗?”

“师傅死了之后,你做什么呢?”

“人家的事,你就甭打听了。我每逢二月就按时到这儿来等你。”

“既然已回到港市,来封信告诉我不就成了吗?”

“才不呢。我才不干这种可怜巴巴的事。那种给你太太看见也无所谓的信,我才不写呢。那样做多可怜啊!我用不着顾忌谁而撒谎呀!”

驹子抢着反驳,语气非常激烈。岛村低下了头。

“你别坐在那些虫堆里,关上电灯就好了。”

盈盈皓月,深深地射了进来,明亮得连驹子耳朵的凹凸线条都清晰地浮现出来。铺席显得冷冰冰的,现出一片青色。

驹子的嘴唇十分柔滑,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的环节。

“哎呀,我该回去了。”

“还是老样子。”岛村仰起头,凑近望着她那颧骨稍耸的圆脸,觉得她什么地方有些可笑。

“大家都说我同十七岁来这儿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至于生活,还不是老样子。”

她的脸蛋依然保留着北国少女那种艳红的颜色。月光照在她那艺妓特有的肌肤上,发出贝壳一般的光泽。

“可是,我家里有了变化,你不知道吗?”

“你是说师傅死了?已经不住在那间房里,这回你的家成了真正的下处⑥了。”

“真正的下处?是啊。在店铺里,还卖些糖果和香烟。依然只有我一个人。这回真正替人做工了,夜里太晚,就点上蜡烛看书。”

岛村交抱双臂,笑了。

“人家装了电表,用电灯太浪费,不好意思。”

“啊,是吗。”

“那家人待我很好。孩子哭了,内掌柜就怕吵醒我,把他背到外面去。我有时甚至想:我这是替人做工吗?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把睡铺铺得歪歪斜斜,有点不称心。回来晚了,他们给我铺好。要么是褥子摞得不整齐,要么就是床单铺得歪歪斜斜。一看到这个样子,不禁可怜起自己来。可是自己又不好重新再铺过,只怕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啊。”

“你如果成了家,恐怕得成天操心罗。”

“大家都是那么说。这是天性啊。家里倘使有四个小孩,弄得乱七八糟的,那可是不得了。我整天得跟着他们收拾。虽然明知收拾好,还会给弄乱的,但总得去管它,否则放心不下。只要环境许可,我还是想生活得干净些。”

“是啊。”

“你了解我的心情吗?”

“当然了解。”

“既然了解,那你说说看。喏,你说说看。”驹子突然带着追问的口气说,“你瞧,说不出来了吧。尽撒谎。你这个人呀,挥霍无度,大大咧咧。你是不会了解我的。”

然后,她又放低声音说:“我很伤心啊。我太傻了。你明儿就回去吧。”

“像你这样追问,我怎能说得清楚呢。”

“有什么不能说清楚的?你就是这点不好。”

驹子无可奈何似地无言可对,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岛村自然会把自己挂在心上的吧?于是她显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说:

“一年一次也好,你来啊。我在这里的时候,请一定一年来一次啊。”

她说期限是四年。

“回老家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还会出来做买卖呢。连滑雪板都给了人家才回去的。要说能够做到的,就只有戒烟了。”

“是吗,以前你抽得很厉害的呀。”

“嗯。我把宴会上客人送给我的,全都悄悄放在袖兜里,回去以后,有时能抖落出好几支。”

“四年可是够长的。”

“很快就会过去的。”

“多温暖啊。”岛村把靠过来的驹子抱了起来。

“我天生就是温暖的嘛。”

“这儿早晚已经很冷了吧?”

“我来这里已经五年了。起初觉得呆在这种地方,不免有点凄凉。通火车之前,真荒凉啊。打你第一次来这儿以后,也有三个年头了。”

岛村心想:在不到三年里,来了三次,每次驹子的境况都有变化。

好几只纺织娘突然鸣叫起来。

“讨厌!”驹子说着,离开他的膝头,站起身来。

一阵北风,纱窗上的飞蛾一齐飞了起来。

岛村明知她那双虽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其实是合上了的浓密睫毛,他还是凑近看了看。

“戒烟以后发胖了。”

腹部的脂肪变得肥厚了。

这么一来,两人分手以后难以捉摸的感情,很快地又像原来那么亲密了。

驹子轻轻地把手按在胸脯上。

“一边变大了。”

“傻瓜。是那个人的毛病吧。尽爱抚一边。”

“瞧你,真讨厌!胡说。讨厌鬼!”驹子陡地变脸了。

岛村想起来了,正是这样子。

“以后告诉他两边要平均点。”

“平均?叫我告诉他要平均点吗?”驹子温柔地把脸贴上去。

这房间在二楼,可癞蛤蟆在屋子围墙周围绕来绕去地鸣叫着。好像不是一只,而是两三只。鸣叫了好长时间。

从室内浴池上来,驹子完全放了心,又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诉说起自己的身世来。

她甚至谈了这样一件事情:在这里接受第一次检查的时候,她以为跟雏妓时一样,只把胸部敞开,所以被人家取笑,后来她竟哭了起来。她还如实地回答了岛村的询问。

“那玩意儿来得非常准,每月提前两天。”

“可是那玩意儿来时出去赴宴,不感到麻烦吗?”

“嗯,你连这个都晓得。”

每天到出名的温泉洗澡可以暖暖身子,而且为了赴宴往返旧温泉和新温泉之间还得走一里地,在山沟里又很少熬夜,所以身体健壮,不过还是长着一副艺妓常见的窄骨盆,骨架横里窄、纵里厚。尽管如此,她之所以能把岛村从老远吸引到这儿来,乃是因为她身上蕴藏着令人深深同情的东西。

“像我这样的人不知还能生孩子不?”驹子一本正经地问。她是说,眼下专跟一人交往,不就同夫妻一样吗?

岛村这才知道驹子有这样一个男人。说是从她十七岁那年开始跟了他五年。岛村很早以前就觉得有点惊讶。后来才明白驹子何以那么无知和毫无警戒。

在她还是雏妓时就替她赎身的那个人死后,她刚回到港市,就马上发生了这样的事。驹子说,打开始到如今,她就讨厌那个人,同他总是有隔阂。

“能维持五年,总算是不错了。”

“曾经有两次都快要分手哩。一次是在这里当艺妓,一次是从师傅家搬到现在这个家的时候。可是我的意志太薄弱了。我的意志实在太薄弱了。”

她说,那人是住在港市。因为把她安顿在那里不太方便,趁师傅来这个村子时就顺便将他带来的。人倒很亲切,可她从来未曾想过把自己许配给他,这事太可悲了。由于年龄相差很大,他只是偶尔来一趟。

“怎样才能断绝关系呢?我常常想,干脆做些越轨的事算了。真的这样想过啊!”

“越轨多不好啊。”

“越轨的事我做不来,还是天生做不来啊。我是很爱惜自己的身子的。要是我愿意,可以把四年期限缩成两年,可我不想勉强去做,还是身子要紧。勉强做了,也许会赚到许多钱。期限嘛,不让主家吃亏就行。每月本钱多少,利息多少,税金多少,加上伙食费,一算就明白了。够花就行,不勉强去做。碰上麻烦的宴会,厌烦死了,我就赶紧回来。要不是熟客点名叫,太晚了,客栈也不给我来电话。自己要是大手大脚,就成无底洞了。赚到够开销,那就可以了。本钱我已经还了一半以上。还不到一年呐。不过,零用钱什么的,每月也要花三十元。”

她说每月能赚一百元就够开支。上月赚得最少的人,是三百枝,合六十元。驹子赴宴九十多次,是最多的;赴宴一次,自己可以拿到一枝,因此对主家来说,虽吃点亏,但很快就会赚回来的。在这个温泉浴场里,没有一个人因增加债务而延长期限的。

第二天早晨,驹子仍然起得很早。

“我正梦见去打扫插花师傅的那间房子,就醒过来了。”

搬到窗边的梳妆台,镜里映现出披上红叶的重山叠峦。镜中的秋阳,明亮耀眼。

糖果店的女孩子把驹子替换的衣裳拿来了。

“驹姐。”

隔扇后面传来了呼喊声,却不是叶子那清彻的近乎悲戚的声音。

“那位姑娘怎么样啦?”

驹子倏地瞧了岛村一眼:

“她经常上坟去。你瞧,滑雪场底下有块荞麦地吧,开着白花的。它的左边不是有个坟墓吗?”

驹子回去之后,岛村也到村里去散步。

在屋檐下,一个女孩子穿着全新的红色法兰绒雪裤在白墙边拍球。确实是一派秋天的景象。

有许多古色古香的建筑物,给人的印象仿佛是封建诸侯出巡的年代修建的。屋檐很深。二楼的纸拉窗只有一尺高,而且是细长条。檐前垂挂着一张芭茅编的帘子。

土坡上围着一道狗尾草的篱笆。狗尾草绽满了淡黄色的花朵。细长的叶子一株株地伸展开来,形似喷泉,实在太美了。

叶子在路旁向阳的地方铺上了草席子在打红小豆。

红小豆辉光点点地从干豆秸里蹦了出来。

叶子头上包着毛巾,大概没看见岛村吧。她叉开穿着雪裤的双腿,一边打红小豆,一边唱歌,歌声清彻得近乎悲戚,马上就能引起回声似的。

蝶儿、蜻蜓,还有蟋蟀,

在山上鸣叫啁啾,

金琵琶、金钟儿,还有纺织娘。

还有这样一首民歌:晚风吹拂,大乌鸦啊,蓦地飞离了杉林。但从这个窗口俯视下去,只见杉林前面今天也仍然飘流着一群蜻蜓。黄昏快降临了,它们匆匆地加快了飘流的速度。

岛村出发之前,在车站小卖部里找到了一本新版的这一带的登山指南,把它买了下来,漫不经心地阅读着。上面写道:从这房间远眺县界的群山,共中的一座山顶上有一条穿过美丽池沼的小径。在这附近的沼地上,各种高山植物的花朵在争艳斗丽。若在夏天,红蜻蜓漫天飘舞,有时停落在人们的帽子上、手上,有时甚至停落在眼镜框上,那股自在劲儿同受尽虐待的城市蜻蜓,真有天渊之别。

但是,眼前的一群蜻蜓,像被什么东西追逐着,又像急于抢在夜色降临之前不让杉林的幽黑抹去它的身影。

在夕晖晚照下,这座山清晰地现出了山巅上枫叶争红的景色。

“人嘛,都是脆弱的。据说从高处摔下来,就会粉身碎骨。可是,熊什么的,从更高的岩石山上摔下来,一点也不会受伤。”

岛村想起了今早驹子讲过的这句话。当时她一边指着那边的山,一边说岩石场又有人遇难了。

人如果有一层像熊一样又硬又厚的毛皮,人的官能一定很不一样了。然而,人都是喜欢自己那身娇柔润滑的皮肤。岛村一边沉思,一边眺望着沐浴在夕阳下的山峦,不禁有点感伤,恋慕起人的肌肤来。

“蝶儿、蜻蜓,还有蟋蟀……”不知是哪个艺妓,在提早吃饭的时间里,弹起拙劣的三弦琴,唱起这首歌来。

登山指南书上仅仅简单地记载着登山的路线、日程、客栈、费用等项目,反而使空想自由驰骋了。岛村头一次认识驹子,是从积满残雪、抽出嫩芽的山上,走到这个温泉村来的时候。现在又逢秋天登山季节,在这里远望着留下自己足迹的山峦,心儿不由得被整个山色所吸引。

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辞劳苦地登上山来,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典型的徒劳。正因为如此,这里边还有一种虚幻的魅力。

尽管远离了驹子,岛村还不时惦念着她,可一旦来到她身边,也许是完全放下了心,或是与她的肉体过分亲近的缘故,总是觉得对肌肤的依恋和对山峦的憧憬这种相思之情,如同一个梦境。这大概也是由于昨晚驹子在这里过夜刚刚回去的缘故吧。但是,在寂静中独自呆坐,只好期待着驹子会不邀自来,此外别无他法。听着徒步旅行的女学生天真活泼的嬉戏打闹声,岛村不知不觉间感到昏昏欲睡,于是便早早入眠了。

过不多久,好像就要下阵雨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驹子已经端坐在桌前读书。她身穿普通的绸子短和服。

“醒来了?”她静静地说罢,瞧了瞧岛村。

“怎么啦?”

“睡醒了?”

岛村猜想:她是在自己睡着之后才到这里过夜的吧?他扫视了一眼自己的睡铺,拿起枕边的手表一看,这才六点半钟。

“真早啊。”

“可是,女佣已经来添过火了。”

铁壶冒出水蒸气,活像一幅晨景。

“起床吧!”

驹子站起来坐到他的枕边。那举止非常像一个家庭主妇。

岛村伸了伸懒腰,就便抓住她放在膝上的手,一边抚弄着小手指头上弹琴磨出的茧子,一边说:

“困着呢,天刚发亮嘛。”

“一个人,可曾睡好?”

“嗯。”

“你还是没有把胡子留起来。”

“对了,对了。上次分手时你说过让我蓄胡子。”

“反正你会忘记的,算了。你总是剃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青痕。”

“你平时卸下白粉,不也是像刚刮过脸一样吗!”

“脸颊又胖了吧?脸色苍白,没有胡子,睡着的时候,脸儿滚圆,真有点怪哩。”

“显得很柔和,不是很好吗?”

“靠不住啊。”

“讨厌,这么说,你一直盯着我?”

“嗯!”驹子微笑地点了点头,突然又像着了火似地放声大笑起来,不知不觉地连握住他的手指的手也更加使劲了。

“我躲在壁橱里了。女佣完全没有发觉。”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躲进去的?”

“不是刚才吗,女佣来添火的时候嘛。”她想起来又笑个不停。脸刷地红到耳朵根,好像要掩饰过去似地拿起被头一边扇一边说:“起床吧。叫你起床嘛!”

“太冷了。”岛村抱着被子说,“客栈的人都起来了吗?”

“不晓得,我从后面上来的。”

“从后面?”

“从松林那边爬上来的啊。”

“那边有路吗?”

“没有像样的路,但是近呀。”

岛村惊讶地望了望驹子。

“谁也不晓得我来。厨房里虽有人声,可大门还没打开呀。”

“你又起得那么早。”

“昨晚睡不着。”

“你晓得下过一场阵雨吗?”

“是吗?怪不得那边的山白竹都打湿了,原来下了阵雨。我回去了,你再睡一觉吧,请休息吧。”

“我该起来了。”岛村仍握住她的手不放,猛地从被窝里爬出来,走到窗边,俯视她所说的登上来的地方,只见茂密的灌木丛尽头,展现一片繁衍生息的山白竹林。那地方是毗连松林的小丘半腰,窗跟前的地里种满了萝卜、甘薯、葱、芋头等,虽是一般蔬菜,但洒上了朝阳,叶子呈现出五光十色,给人一种初见的新鲜之感。

掌柜在通向浴池的廊子上,向池子里的红鲤鱼投掷饵食。

“看样子天气冷了,不大吃食了。”掌柜对岛村说过以后,久久地凝望着那些浮在水面的捏碎了的干蚕蛹。

驹子坐在那儿,显得非常娴雅,她对从浴池出来的岛村说:

“在这样清静的地方做针线活儿多好啊。”

房间刚刚打扫过,秋天的朝阳一直照射到有点发旧的铺席上。

“你也会做针线活儿?”

“问得多失礼啊。姐妹中我最辛苦了。回想起来,我长大成人时,正好家境困难。”她自言自语地说过之后,又突然提高嗓门:“如果女佣带着惊异的神色问我:‘驹姐,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总不能三番五次地躲在壁橱里呀。真不好办啊。我要回去了。实在太忙呀。睡不着,我想洗个头。早晨不洗,要等头发干了才能去梳头师那儿,就赶不上午宴的时间了。虽然这儿也有宴会,但到了晚上才派人来告诉我,我已经答应别人了,不能来了。今儿是星期六,特别忙,不能来玩了。”驹子虽然这么说,但却没有站起来要走的意思。

她决定不洗头了。她把岛村邀到了后院。廊下的过道上摆着驹子的湿木屐和布袜子,她刚才大概就是从那儿偷偷地溜进来的吧。

看样子无法通过她刚才扒拉开草丛登上来的那片山白竹了,所以只好沿着大田边向有水流声的方向走下去。河岸陡削,形成了一道悬崖绝壁。从栗树上传来了孩子的声音。有几颗毛栗落在他们脚底下的草丛里。驹子用木屐踩碎外壳,把栗子剥出来。都是些小栗子。

对岸陡削的半山腰上开满了芭茅的花穗,摇曳起来,泛起耀眼的银白色。虽说白得刺眼,可它却又像是在秋空中翱翔的一种变幻无常的透明东西。

“到那边去看看吗?可以看到你未婚夫的坟墓呢。”

驹子陡地跷脚站起来,直勾勾地盯住岛村,冷不防地将一把栗子朝他的脸上扔去:

“你尽把我当傻瓜来作弄!”

岛村来不及躲闪,栗子咚咚地打在他的额头上,痛极了。

“这座坟同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去看呢?”

“为什么这样认真呢。”

“对我来说,那着实是一件正经事。不像你那样玩世不恭。”

“谁玩世不恭啦?”他有气无力地嘟哝了一句。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是我的未婚夫呢?以前不是跟你讲得很清楚了吗?不是未婚夫嘛,你忘记了?”

岛村并没有忘记。

“师傅嘛,也许曾考虑过让少爷和我结婚。可也是心里想想而已,嘴里从来也没有提过。师傅这种心思,少爷和我都有点意识到了。然而,我们两人并没有别的什么。从来都是各自生活的。我被卖到东京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给我送行。”他记得驹子曾这样说过。

那个男人病危了,而她却到岛村那里过夜。她还仿佛要委身于他似地说:“我爱怎样就怎样,一个快死的人怎能禁得住我呢?”

正好在驹子送岛村到车站的时候,叶子赶来告诉她:病人不行了,要接她回去。尽管如此,驹子坚决不肯回去。因此,好像临终也没有见一面。由于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岛村越发记住那个叫行男的男人了。

驹子总是避而不谈行男的事。即使不是未婚夫妻,但为了给他赚一笔疗养费,不惜在这里当艺妓,那无疑也是一件“认真严肃的事情”吧。

岛村虽然挨了一把栗子,可也没有生气的样子。驹子顿时觉得有点奇怪,一下子软瘫瘫地靠在岛村身上:

“嗯。你真是个老实人。你好像有什么伤心事?”

“孩子们在树上要看见咱们的。”

“东京人真复杂,实在难捉摸啊。周围吵吵闹闹的,心不在焉吧?”

“什么都心不在焉了。”

“有朝一日连对生命也心不在焉了?上坟去吧。”

“唔。”

“你瞧,你压根儿就不想上什么坟。”

“只是你自己感到拘束罢了。”

“我一次也没有来过,是有点拘束哩。说真的,一次也没有来过。现在师傅也一起埋葬在这里,我想起来,真对不起师傅。事到如今,更不想上坟了。这种事真叫人扫兴啊。”

“你这个人才真是复杂呢。”

“为什么?既然同活着的人无法把事情说清楚,至少对死去的人也要说明白啊。”

穿过寂静得几乎连冰水滴落的声音都能听见似的松林,沿着铁路走过滑雪场下方,就有坟地了。在田埂稍高的一个角落里,只立着十来座旧石碑和地藏菩萨。每座坟都显得十分寒碜,光秃秃的,没有鲜花。

然而,地藏菩萨后面那低矮的树荫里,突然现出了叶子的上半身。刹那间,她像戴着一副假面具似的满脸严肃的神色,用熠熠的目光尖利地对这边睃了一眼。岛村冷不防地向她行了一个礼,就在原地站住了。

“叶子,你早啊。我去找梳头师……”驹子说了半句,突然吹来一阵旋风,像要把他们刮跑似的,她和岛村都缩成一团。

一列货车轰隆隆地从他们旁边擦身而过。

“姐姐!”喊声穿过隆隆的巨响传了过来。一个少年从黑色货车的车门挥动着帽子。

“佐一郎,佐一郎!”叶子喊道。

这是大雪天在信号所前呼喊站长的那种声音。像是向远方不易听见的船上的人们呼喊似的,话音优美得近乎悲戚。货车通过之后,就像摘下了遮眼布,可以清楚地看到铁路那边的荞麦花,挂满在红色的茎上,显得格外幽静。意外地遇见叶子,以至两人几乎没有留意火车奔驰而来,这一下子仿佛什么都给这列货车刮跑了。

尔后,叶子的声音似乎比车轮声留下了更长的余韵。这是荡漾着纯洁爱情的回声。

叶子目送着火车远去。

“我弟弟乘这趟车,我真想到车站去看看。”

“可是,火车不会在站上等你的呀。”驹子笑了。

“是啊。”

“我呀,才不给行男上坟呢。”

叶子点点头,犹疑了一会儿,在坟前蹲下,双手合十膜拜起来。

驹子依然呆立在那里。

岛村把视线移开,看了看地藏菩萨。地藏菩萨有三面长脸,除了放在胸前合十的双手以外,左右还各有两只手。

“我要梳头去啦。”驹子对叶子说罢,就沿着田埂,向村子那边走去。

从一株树干到另一株树干,拴上好几层竹子和木棒,像晒竿一样,把稻子挂在上面晾干,看起来仿佛立着一面高大的稻草屏风。当地土话把它叫做“哈蒂”。——岛村他们经过的路旁,老乡也做了这种“哈蒂”。

姑娘轻轻地扭动了一下穿着雪裤的腰身,把一束稻子抛了上去,高高攀在晾晒架上的男子,灵巧地接住,连捋带理地把它分开,挂在晒竿上,专心地重复着熟练而麻利的动作。

驹子好像估量贵重物品似的,把“哈蒂”上的垂穗托在掌心上掂了几下:“多好的稻子,就是摸摸它,心情也舒畅哩。同去年大不相同啊!”说着,她眯缝着眼睛,好像在欣赏稻子,顿有感触。在她的头顶上空,低低地飞过一群散乱的麻雀。

路旁的墙上贴着一张旧招贴,上面写着:“插秧工的工资合同规定,日薪九角,包伙。女工打六折。”

叶子的屋前也有这种“哈蒂”。她的家修建在公路旁稍稍洼下去的大田里,高高的“哈蒂”拴在院子左边沿着邻居的白墙种着的一排柿子树上。在大田和院子接壤的地方,即柿子树上的“哈蒂”成直角处,也拴有“哈蒂”,在它的一头开了一个入口,可以从这些稻穗底下钻进去。这活像是用稻草而不是用草席盖起来的草棚子。在这块大田里,枯萎了的西番莲和蔷薇的跟前,青芋在伸展着繁茂的叶子。养着红鲤的荷池在“哈蒂”那头,已经看不见了。

驹子去年住过的那间蚕房的窗扉也被遮住了。

叶子有点生气似地低下头,从稻穗的入口回去了。

“只她一个人住在这家吗?”岛村目送着叶子稍向前弓的背影问道。

“不见得吧。”驹子莽撞地说,“啊,讨厌!我不去梳头了。就是你多嘴多舌,打扰了人家上坟。”

“是你固执己见,不愿在坟头见人家吧。”

“你不了解我的心情啊。过一会儿有空,我再去洗头。也许会晚些,还是一定要去的。”

已是夜半三点钟了。

响起了一阵猛地推开拉门的声音,把岛村惊醒,驹子突然横倒在他的身上,胸脯剧烈地起伏,急喘着气说:

“我说过要来,不就来了吗。说过要来就来了嘛。”

“看你,喝得醉醺醺的。”

“嗯,我说过要来就来了嘛。”

“哦,是来啦。”

“来这里的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见五指啊。唔,好难过啊!”

“亏你能爬上那段坡路。”

“管它呢,哪管得了这许多!”驹子“嗯”地一声,猛然把身子仰了过来滚动着,岛村被压得难受,想爬起来,可因为是突然被惊醒的,摇晃两下,又倒了下去,头枕在热乎乎的东西上,他不禁吃了一惊。

“简直像一团火,傻瓜!”

“是吗,是火枕嘛,会把你烧伤的啊!”

“真的。”岛村闭着眼睛,一阵热气沁进脑门,他这才直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随着驹子的激烈呼吸,所谓现实的东西传了过来。那似乎是一种令人依恋的悔恨,也像是一颗只顾安然等待着复仇的心。

“我说过要来就来了嘛。”驹子一个劲地重复着这句话。

“既然来过了,这就回去。我洗头去啦。”

不一会儿,她爬了起来,咕嘟咕嘟喝起水来。

“这副样子,怎能回去呢。”

“我要回去。我有伴嘛。洗澡用具哪儿去啦?”

岛村站起来开亮了电灯。驹子用双手捂住脸,伏在铺席上。

“讨厌!”她身穿元禄袖⑦的华丽夹衣,披着一件黑领睡衣,系上了窄腰带。因此看不见衬衫的领子,醉得连赤脚的脚板都泛红了,好像要躲藏起来似地缩着身子。这副模样显得特别可爱。

她好像把洗澡用具都扔了,香皂、梳子散落一地。

“给我剪吧,我把剪刀也带来了。”

“剪什么?”

“这个呀!”驹子把手伸到发髻后面,“在家就想把头绳剪掉,可手不听话,就顺道绕到这里请你给剪剪。”

岛村把她的头发分开,把头绳剪断。每剪一处,驹子就把假发拂落,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现在几点了?”

“已经三点了。”

“哎哟,这么晚了?别连真发都剪掉哟!”

“扎得那么多呀。”

他抓起一大把头发,头发散出一股热气。

“已经三点了吗?大概从宴会回来,一躺倒就那么睡着了。我同朋友约好了,所以她们才来邀我的。她们准以为我上哪儿去了。”

“她们等着你吗?”

“我们三人进公共浴池啦。本来有六场宴会,只转了四场。下礼拜是红叶季节,又够忙的了。谢谢你。”驹子一边梳理散开了的头发,一边仰起脸来,甜滋滋地抿嘴笑了起来,“管它呢。嘻嘻嘻,多可笑啊。”

说罢,她无可奈何地捡起一束假发。

“让朋友久等了,我该走啦。回来就不再到你这里了。”

“看得见路吗?”

“看得见。”

但是,她踩住了衣服的下摆,摇晃了几下。

岛村想起她每天抽空来两次,都是在早上七点和半夜三点这样不寻常的时间,也就感到非同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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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自在钩”,炉上用以吊锅壶,可以自由伸缩的钩子。

②日本农村每年农历二月十四夜到十五日晨举行祭典,祷告丰收。

③原文藁沓,一种雪地用的草鞋。

④日本风俗,在新年挂在门前的一种稻草绳,取意吉利。

⑤艺妓陪酒是按点香数来计算时间的。

⑥艺妓等暂时住宿的地方。

⑦元禄袖,一种仿元禄年间(1688—1703)流行的窄袖缀金银细丝花纹的和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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