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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树》第二十一章(2)

人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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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丈夫慢慢抬起头,带着做丈夫的蛮横,说:“马德琳现在早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她年纪比你还大,艾米。而你就已经很老了。”

而且很蠢,他看得出。他可以不带偏见地看到这一点。但是爱那些愚蠢的、甚至让人讨厌的老妇人还是可能的。

“也许是这样吧,”她说。“可不是,我刚才没想到这一点。”

那些生性敏感的老太太,有时候敏感很可怕,而当她们处于这种状态时就越发愚蠢。就好像那种敏锐把她们完全搞垮了。

事实上,艾米·帕克是累了。她慢慢地吃着一块巧克力,让甜丝丝的慰藉在没有别人分享的情况下流过心头。马德琳也许死了。不管怎么说,这无关紧要。

但是她开始觉得悲伤,或者感觉到一股巧克力味儿。黑暗中,巧克力也有它自己浓重的忧郁。而现在,又是一片漆黑。老太太已经被推进记忆之中那条邪恶的长 廊,并且自得其乐。那里面,喘息声和纸翻动的声音窸窸窸窸地响着,就像别人让他们自己的木偶跳舞一样。那些在舞台金色的框架内演戏的人缺乏真实感,因为他 们在重复书里的话,而书是不可宽恕的。你不能按照书上写的那些话行事。

于是,艾米·帕克——在一团漆黑的笼罩之下,看着舞台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微微点头——从这些话语或者格言之中飘逸而出,就像从她的心胸之中涌流而出似 的。她裹着绫罗绸缎漫步。跟哈姆雷特说话的时候,几乎被迷迭香或者花园里别的带刺的植物钩住衣服。尽管她的衣服是红颜色的。身上的缎子传出这样的信息,很 难把这位面孔白皙的哈姆雷特看做是王后——一位个头挺大、甚至颇有点五大三粗的女人的儿子。就连王后们也都承受着负担,也都困惑不解。哈姆雷特恨他的母亲 吗?啊,雷,雷呀!她说,把你的嘴努过来,那怕一次,我便可以用亲吻告诉你这一切。可是那间房子,那个破旧的厨房,在她的记忆之中,像舞台一样空空荡荡, 像哈姆雷特一样没有给予真实的答案。他已经走向漫漫长夜,夜空中布满了雷电和树叶。

“哦,”她说,牙缝里塞了一样硬硬的东西,是焦糖,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这些人着起来真古怪。他们为什么要打扮成这副模样呢?”

“他们是演员嘛!”斯坦·帕克说,他又在“读”那个剧本,而且对于这场戏他总是莫名其妙。“他们准备演一场王后对哈姆雷特的父亲如何不忠诚的戏。就是跟现在这位国王结婚的王后,在那儿。”

“喷喷,”艾米·帕克咂着嘴。

演员们很快就以死板而精确的动作表演起来。

斯坦·帕克想起这场戏曾经怎样刺伤过他的心,就好像他自己被下了毒一样。可是现在,他并不觉得刺痛了。他仿佛看见那个角色偷偷摸摸地钻出来,坐着那辆 蓝颜色的汽车扬长而去。看见那个流动推销员的大块头挤进车门。什么样的痛苦都会满满消失。老头开始在黑暗中搓他那双手上的老皮。他的空虚令他自己吃惊。他 在什么地方曾经读过“一只空桶”这样的字眼儿。那天晚上,当他躺在街上呕吐,站在马路上朝上帝吐唾沫的时候,他已经把什么都倒空了。许多年以来,如果不是 那些记忆的“豆粒”在脑子里滚来滚去、哗哗作响的话,他那轻松、和谐但也空虚的生活本来会很快乐的。现在,他生气了。这场戏是朝哪儿发展呢?他搓着一双手 问自己。他虽然已经不再干活,可这双手依然像蟹壳一样粗糙。

“这个做法可真是太怪了,”艾米·帕克说。

“什么做法?通好?”

“不是,”她哺哺着,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往那个男人耳朵眼儿里灌毒药。”

她受不了人们治耳朵痛时,拿一只咝咝响的小勺往里灌甘油或者热油。她打了个寒战。这些想头从她头脑的每一个通道流过。

是那些慵懒而漫长的下午毒害了她。她等呀等,简直能在墙上撞开自己的脑壳。那个男人,那个没用的家伙。装模作样,好像不想做那些事情,而事实上又确确实实在做着。

黑暗中,她动了动,朝丈夫靠得更紧些。

哦,你已经捱过了那个年代,你已经不需要这一切了。你现在到了什么都不需要的时候。她想。或者,惊慌之中,那个时刻像一缕光、一股声浪从灯光明亮的舞 台照射过来,笼罩了她。你什么都需要,可又不知道到底需要什么。我要斯坦,我要雷,王后说。我说不准我有些什么,也说不准我是否知道我有些什么。

当王后和那几个影子似地跟随着她的人看不下去那个表演死板的小片断,逃进黑暗之中,舞台上一片喧哗。看起来她是吓跑的。

老太太坐在顶层楼座上怏怏不乐。她想重新得到她的小男孩。她正坐在那张大铁床上,在跟年轻的丈夫摩肩比膝。

戏——《哈姆雷特》这出戏还在继续演下去,包括其中的疯狂以及所有别的内容。

菲利娅不那么动人,她缺少个性。不像巴布有一次那样让我害怕。因为现在我已经习惯于这些事情了。当然,仍在学习。到时候,也许我也会捉摸透斯坦的。可是这股疯狂劲让人受不了。这出戏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疯子们就像受过教育的人一样,说着他们自己的语言。

然而,你还是不得不面对一切——死亡和葬礼,倒是普普通通,合情合理。他们在埋葬她,泥土纷纷落下。

末日即将来临的沉重的声音在整个剧场回荡,人们都忘记肌肉的痉挛、衣服上的皱折,以及行行诗句所无法忍受的压力。已经接近全剧的尾声了。所有的人都手执匕首,对准他们的心脏,或者他们胸口的紫罗兰。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反正都是这副模样。

那些动作敏捷自如的男演员们很快便用真刀真剑,或者唇枪舌剑互相劈砍起来。哈姆雷特本人——到目前为止,他扮演第二个鬼魂,即记忆的那个鬼魂——欣然 赴死。这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现实。其他东西与之相比,都是过去,或者未来,是故事,或者展望。有一阵子,演员们都陷入沉默,难于启齿,说出尊重别人的话 来。只是气喘吁吁,或者刀剑相击丁当作响。哈姆雷特出现在人们眼前,一盏灯闪闪发光,照耀着他那湿乎乎的衬衫。

许多在黑暗中观看的人们也都在冒汗。因为《哈姆雷特》的结尾太复杂了,很难理解,除非自己经历过。当被杀死的人堆积在一起,斯坦·帕克——坐在楼上的 这位老人相当冷漠,没有表情。整整一晚上,他在满舞台洒下的连珠妙语之上游逛,与演员们息息相通,并且经历了相似的梦幻。现在,在这出戏结尾的时候,他却 退避三舍了。他在那儿坐着,“缕灰色的光——和早晨卧室里看到的光十分相似——不知是出于偶然还是有意,照耀着舞台。这是那种让人们感觉到自己要死的光。

这么说,我要死了,他想。但是看起来还不大可能。

“死尸”们从地上爬起来,鞠着躬,好像他们自己应该对这种变化负责。红色大幕徐徐落下,斯坦·帕克还在那儿坐着,想自己的心事。

“你的外套在哪儿,亲爱的?没丢吧?”妻子问。她觉得应该强迫自己为现实生活做点事。

“我想,在座位下面。我把它放那儿了,”老头说。

“啊!”她说,“全是尘土。瞧,还弄得这么皱。这是你的好外套!”

这么说,我是要死了,他想。可是因为这个主题太大了,难以把握,他便像个下了台的演员站起身来,问道:“你喜欢这出戏吗?”

“我想好好喝杯茶,可是我们别指望能喝上,”艾米·帕克说。“你的外套全弄脏了!”

她总是刷呀、拍呀,好像要恢复什么似的。不过他也总是由着她。

他们沿着那道楼梯下来。她很高兴他没再向她提问题。因为她看到、听到的有些东西让她心神不安。关于那位王后,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呀!哦,就好象她自己暴露无遗。还有些东西她也不明白,而只是通过回忆起来的一大堆话,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是什么意思。

就这样,这场戏看完了。这以后不久,他们就回家了。

他们的回归是一种对习惯的回归,以至于斯坦·帕克很快便能抛开对死亡的预感。他并不是故意要这样做,而是这桩事情自然而然就从他心里消失了。习惯代替 了思想,或者从中抽走了它的刺人之处。他脸上挂着微笑,四处走动,腿更勤了,去干那些似乎是必须去干的事情,或者是为了去干,而使得这些事情非干不可。他 脸上的微笑尽管是一种不经意的微笑,可是谁看了都觉得那是一种心满意足、和颜悦色的标志。他得了个“是位好脾气的老头”的好名声。可不是,哪里会有这样的 邻居,竟然可以透过表面现象去探究到灵魂深处的情况呢?

老头心里显然非常宁静。他干起了织网的活计,为了帮助他买的那对雪貂“狩猎”还专门织了几张网。很快,他就在这周围走动起来,到房后那条溪谷,也到还 没有盖上房子的乡野。把雪貂装在一个小盒子里,背在背上,还挎着一支非常重的老式猎枪,身后跟着一条落满尘土的黑狗,狗耳朵上有一片疮。

有天傍晚,因为发生了一桩事情,而使斯坦·帕克一直难以忘怀。那是一个静静的、冬天的傍晚。风停了,但还有丝丝缕缕的冷空气沿着小溪干涸了的河道流 动,几乎像水一样能摸得着。老头和他那条老狗在似乎是由铅和铜两种金属构成的天空下面走着,听得见小树枝在脚下断裂的声音,连一声咳嗽都那么刺耳。这情景 很容易让人相信,世界上只剩下了你自己。矮树丛僵硬的、针一样的叶子渗不出善良的树液。不过此刻谁也不企求善良。岩石和寂静,光它们自己就足够了。

老头固执地走着,脚步不稳,突然滑了一下。他像一个破旧的稻草人,伸着两只木头做的胳膊,一支枪挂在一条胳膊上来回晃动。那个装雪貂的、上面钻了透气 孔的古怪盒子在他的背上碰撞着,弹跳着。就在天空仿佛倾斜了的一瞬间,他扣动了枪上的扳机。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但是在他心里却慢得让人难受。那颗“卷 星”还在慢慢地从他身边滑过,灼热而又冰冷,实实在在而又令人恐惧。倒在地上之后,他才意识到差点儿把自己打死。那条黑狗绕着他嗅来唤去,发出打喷嚏的声 音。

然后,老头爬起来继续向前走着,把枪机上面的保险关死了。他当然很壮,而且一直干重活儿,摔一跤是经得住的。可是现在再走起路来,他有点战战兢兢了,虽然腰板还直。他的一双眼睛发痛,眼边儿红红的,就像人们常见到的一些老狗的眼睛的样子。

那条在主人前头一瘸一拐地跑着的老黑狗开始对着一个洞穴吠叫起来。

“好呀!咱们来瞧瞧,”老头叹了一口气,表示赞同。

他绕着那个洞转了起来,朝地上瞅着,显然是找这个洞穴别的出口,如果找着了,就可以在那儿下网。可是他太没有目标了。过了一会儿,老头在一丘蚁家上坐 了下来。他只是坐着,黑狗摇着尾巴吠叫,两只悬在空中的雪貂在它们已经习惯了的那个盒子的黑暗中转来转去,发出嘎拉嘎拉的响声。

我马上就起来,老头想。

可是他仍然坐在那里。蚂蚁钻出来,在地上爬着。

“啊,上帝!啊,上帝!”斯坦·帕克说。

他好像悬在半空中。

然后,好多年来一直空空洞洞的、惬意的生活,又开始变得充实起来。让空虚占上风,显然不合情理。这种空虚迟早要塞满的。彗管是用水,还是用孩子,用尘 土,还是用某种精神。因此,老头坐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他口干舌燥,而那天夜里,他记得在那条大街上,这张嘴吐掉了他的生命。想起这些,他便觉得不堪 回首。

他搞不清楚,这个世界对他有何打算,又替他做了怎样的安排。对此,他一无所知。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的这个疑问。

过了一会儿,老头唤那条狗。它还卧在洞穴前面,灰鼻子唤来嗅去,摇晃着生疮的耳朵。然后,他们俩一起走了。老头小心翼翼地走着,因为自己还继续存在于傍晚的天空下面而感到一种安慰。

这天傍晚,他回家之后,看见女儿已经来了。她正站在厨房里,好奇地看妈妈从一个热汤滚滚的深底平锅里戳一块牛肉,就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奇妙的事情。塞 尔玛·福斯迪克每次来看望父母都会被一种富于幽默感的让人惊讶的事情所触动。这种感觉是伴随她自己的飞黄腾达而产生的,代替了先前她因父母而生的羞愧。她 经常回来,尽管几乎总是下午早早地就来了。这样,她可以在梳洗打扮、吃晚饭之前,赶回家休息休息。她爱洗澡,洗澡之后几乎什么都能忍受。戴上戒指就越发显 得完美无缺了。不过,这一回,福斯迪克太太却要赏光跟父母度个周末,这可是异乎寻常的事情。是出于对父母的感激,还是另有所求,尚不清楚。反正她随身带来 了防止可能出现的任何不舒服的东西:一条火腿、一瓶浴盐、一只装在粉红色枕套里的精致的羽绒小枕头。这只枕头是用来对付她的失眠症的,可以放在家里那种质 地粗糙的枕头上面。

同时,她对这两位滑稽可笑的老人比平常更大惊小怪,情绪也更好。他们确实相当可爱,也相当古怪。

父亲走进厨房,她向他迎过去,把脸伸到他面前,等他吻过之后,说道:“哦,爸爸,你的皮肤凉得太妙了。你上哪儿去了?”

“到溪谷里瞎转了一会儿,”斯坦·帕克说。

女儿却不听他的回答,她知道不会有太大的意思。她只是想,她多么愿意、甚至喜欢和父亲接吻——既然他是一位浑身冰凉的老人。

“他有两只该死的雪貂,”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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