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毁灭》 第一章 幸福时光
两星期后,安东尼和葛罗丽亚开始沉迷于所谓的“务实讨论”,但这只是一种现实主义的伪装,实际上他们仍漫步在梦幻的月光下。
“你一爱一我没有我一爱一你来得多,”这位文学才子坚持他的主张,“如果你真的一爱一我,你会希望所有人都知道。”
“我是一爱一你,”她反驳,“我想跟卖三明治的人一样站在街角,把我们的事告诉每个经过的路人。”
“那么告诉我你要在六月嫁给我的所有理由。”
“嗯,因为你很干净,你就像风一样的干净,跟我很像。你知道,干净还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迪克那样:他的干净像是一个磨亮的平底锅,你和我则像是溪水和微风。无论何时我看见任何人,我都可以马上分辨出他是否干净,如果是,又是属于哪一种类型。”
“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双胞胎。”
多么令人着迷的想法!
“一妈一妈一说,”——她有些迟疑地说——“一妈一妈一说,有时两个灵魂是一起被创造的——因此在出生前他们就已经相一爱一了。”
在此比非教义又被简化地挪用……隔了一会,安东尼抬头看着天花板无声地笑着,当他的眼睛回到葛罗丽亚脸上,他发现她生气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笑?”她大喊,“你这样已经两次了,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有什么好笑的,我不介意装傻,我也不介意你装傻,但我不能忍受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还这样。”
“我很抱歉。”
“噢,不要再说抱歉了!如果你想不出比这更好的说法,那就闭上你的嘴!”
“我一爱一你。”
“我不在乎。”
接着是一阵沉默。安东尼陷入沮丧……终于,葛罗丽亚开口低声说: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不是因为你,这都是我的错。”
他们又再度和好——接下来的时间所发生的事远比这段对话要甜蜜、鲜明和浓烈。在这个舞台上他们是明星,并互为观众:他们做作的演技背后的热情,为这段表演创造了真实一性一,但最终仍是在表现他们自己——他们的一爱一情中有很大一部分展现的是葛罗丽亚而非安东尼,就像参加一个她所举办的宴会,却几乎容不下安东尼这个客人。
要让吉尔伯特太太知道他们不寻常的关系,是一件很尴尬的事。她肥胖的身躯塞满了小椅子,以一种非常热切而不停眨眼的态度专心聆听。她必定早就知道了——因为三个星期以来,葛罗丽亚都没有跟其他人约会——而且她一定也已注意到,这一次她女儿的态度有以前所没有的认真。她会收到邮局寄来的限时专送;她也注意到,只要是母亲都会注意,女儿挂断电话前的对话,虽然极力掩饰,但仍藏不住某种特殊的亲密……
然而吉尔伯特太太仍细心表现出媲美专业水平的惊讶反应,宣称她非常高兴;毫无疑问她是的;她想象盛开在一温一室的天竺葵和驾驶双座马车的司机,会跟她一样高兴,因为恋人们总喜欢在这里,寻求可以做一浪一漫之事的隐私——可真令人难为情——他们会在账单上潦草写着“你知道我一爱一你”,把它放到对方看得到的地方。
然而,在亲一吻以外的时刻,安东尼和这位黄金女郎的争吵,却从未停止过。
“葛罗丽亚,”他大吼,“请你听我的解释。”
“你不用解释,只要吻我。”
“我不认为那样做是对的。如果我伤害了你的感觉,我们应该坐下来讨论,我不想再玩接一吻和原谅的游戏。”
“但我根本不想跟你吵,如果我们能够接一吻并因此原谅对方,这样不是很好吗?如果我们做不到,才是需要吵架的时候。”
有一次,他们之间的细微成见累积成庞然大物,以至于让安东尼愤而起身,猛力穿上外套就要离开——有一刻,情况看起来仿佛先前二月的事又要重演,然而在知道她是多么地在乎他时,他挽回了尊严和骄傲:葛罗丽亚在他的怀中啜泣,她可一爱一的脸孔像是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女孩般地可怜。
在重修旧好之前,他们以奇怪的反应和借口,厌恶和偏见,和不经意暗示过去的事等等继续沟通。女孩骄傲到不懂得什么叫忌妒,而因为他是特别善妒的,所以她的美德反而激怒了他。他跟她提自己过去一些不为人知的韵事,故意想藉此点燃一些火星,但却一点帮助也没有。现在她已经拥有他——对于那些已逝去的日子她根本一点也不想知道。
“噢,安东尼,”她会说,“当我对你发脾气时,事后总是感到很后悔。我应该伸出手来,至少减轻你一点痛苦。”
在那一剎那,她的眼睛是湿润的,但没有意识到她说的只是假象。然而安东尼却记得,的确有某些时候他们是刻意要伤害彼此的——几乎要以刺伤对方为乐。她不断让他苦恼:前一小时是如此亲密而迷人,极度渴望两人可以超越一切成为一体,没有任何猜疑;而下一个小时,沉默而冷淡,无论他说什么,或用他们之间的一爱一来打动她,她都无动于衷。经常,他会把这些恶意的缄默归因于身一体上的不适——那些在他们关系破裂时才会抱怨的事——或因为他的漫不经心或自以为是,或晚餐一道不合胃口的菜等等,即使如此,她用坏脾气来疏远别人的根源,仍是个谜,也许是埋藏在过去二十二年生命里,某处根深蒂固的骄傲。
“为什么你喜欢慕瑞儿?”有一天他问。
“不——我很不喜欢她。”
“那为什么你要跟她在一起?”
“就只是想要有人陪伴。那些女孩,得来全不费力气。她们是那种我说什么都会相信的人——不过我倒是满喜欢拉凯尔的。我觉得她很可一爱一——而且干净又聪明,对吧?我以前也一交一过一些朋友——在堪萨斯和在学校的时候——每个都不持久,这些女孩只是飞过我的领空,然后就离开了,只因为是男孩子的缘故把我们聚在一起,当环境改变了,我就没兴趣跟她们在一起了。现在她们大部分都已经结婚,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她们不过就是一般人。”
“你比较喜欢男人,是吗?”
“噢,多多了,我有一颗男人的心。”
“你的心跟我的很像,没有特别强烈的一性一别倾向。”
之后,她告诉他跟布洛克门之间的友谊是怎么开始的。有一天在狄摩尼克餐厅,葛罗丽亚和拉凯尔巧遇正在午餐的布洛克门及吉尔伯特先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提议四个人一起吃饭。她相当喜欢他,他是她厌倦了年轻男孩时的调剂,他要的不多,只要一点点就能满足。他迎一合她,自己也很开心,了不了解她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她跟他见面好几次,弃家人的公开反对于不顾。然后一个月以后,他向她求婚,满足她所有的要求,从意大利的度假别墅到大银幕的演艺事业等无所不依。她当着他的面笑了出来——而他也笑了。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放弃。在安东尼获得她的芳心以前,布洛克门已经有了持续的进展。她待他相当好——除了她总是用令人讨厌的绰号称呼他以外——让他有一种想象,仿佛当她走在篱笆上,他则象征一性一地陪伴在她的身旁,如果她跌倒,他随时做好接住她的准备。
在订婚宣布前的那一晚,葛罗丽亚告诉了布洛克门。他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她没有办法向安东尼说明当时发生的所有细节,但她暗示布洛克门毫不迟疑地就和她争吵起来。安东尼推测,他们的会面最后不欢而散,葛罗丽亚极度冷漠和无动于衷地坐在沙发一角,而这位“卓越影业”公司的约瑟夫·布洛克门则在地毯上来回踱步,瞳孔收缩,头部低垂。葛罗丽亚对他感到很抱歉,不过她判断自己最好不要表现出来。在最后的慈悲驱使下,她试图让他憎恨她,以此画下句点。然而,安东尼太了解葛罗丽亚最强的武器应该是冷漠,因此判定她这次的做法肯定无效。他仍经常无意间想起布洛克门——直到最后完全忘了他的存在。
全盛期
某天下午,他们坐上前座有遮一阳一篷的公一交一车,离开昏暗的广场,一路沿污浊的河道走了个把小时,顺着支流离开西区市街转入繁华的大道,到处都是来逛百货公司的人群,万头攒动有如蜜蜂一般。一交一通堵塞,车流凝结不动,就像一块成不规则状的果酱;公一交一车就像是输送的平台般挤满了人群,静静地等待一交一通号志发出准许通行的呻一吟。
“真是太棒了!”葛罗丽亚大喊,“你看!”
一辆磨坊的马车,车身完全被面粉染白,由一个全身沾满灰尘的乡下人驾驶,经过他们而去,车后跟着一匹白色的马和他的黑人伙伴。
“真可惜!”她抱怨,“如果两匹马都是白色的就好了,这样配上薄暮就会是很美的景象,这一刻能身处于这个城市,真的让我感到非常快乐。”
安东尼摇摇头不表同意。
“我认为这个城市是个半调子。总是试图营造一种惊人而令人景仰的都市风格,想要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浪一漫大都会。”
“我不这么想,我认为它令人感动。”
“也许某些瞬间是如此。不过它的景观是人为而一眼就可以看穿的,是由公关体系的明星所运作,由华而不实的舞台设计所堆砌,如果告诉我在这里曾经举行过临时演员的大游行,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他停顿,急促一笑,又补充说:“也许技术方面很优秀,但却不足以令人信服。”
“我敢打赌,警察把人民都当成笨蛋,”葛罗丽亚若有所思地说,一边看着路旁有一个个子高大却胆小的女士,在警察的协助下过马路,“他总是看到人的惊恐、无能和衰老的一面——事实上是如此,”她补充。然后又说:“我们最好赶快动身回家,我跟一妈一妈一说了要早点回去吃晚餐,然后上一床一。真讨厌,她说我看起来很疲惫。”
“我真希望我们已经结婚了,”他认真地低语,“那么我们晚上就不须道别,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这样真好!我想我们应该到处去旅行,我想去地中海和意大利,而且我也想上舞台表演——也许一年以后。”
“你一定可以的,我会写部剧本题献给你。”
“这样真好!那我就能演了。将来,等我们有了更多钱”——老亚当的死总是以这种方式技巧一性一地暗示——“我们就兴建一座很豪华的庄园,好吗?”
“噢,当然好,还要有私人的游泳池。”
“要有很多,还有私人的小河。噢,我真希望现在就能拥有。”
真是诡异的巧合——他也正好在期待相同的事。他们如潜水员般跳入人群的深色漩涡中,在第五十街抬起头来换气,缓缓朝家的方向漫步而行,两人之间弥漫着无可言喻的浓情密意……就像走在一座只存在于梦中的安静花园。
幸福美好的日子就像小舟般,沿着缓慢流动的河流漂浮前进;春天的夜晚特别引人陷入某种哀愁的忧郁,让过去显得特别美丽而苦涩,召唤他们回顾过往时光,看见他们在遥远夏日的恋情,已随着那被遗忘的华尔兹渐行渐远。他们之间最感痛苦的时刻,莫过于因人为因素阻隔而必须暂时分离;在戏院,他们会相互寻求对方的手,握住,在漫长的黑暗中一温一柔地施力和回应;处身在拥挤的人群中,他们会眉目传情,读出对方心里想说的话——完全不知道他们其实只是遵循尘世里世世代代的人群走过的轨迹,却懵懵懂懂地领悟到,如果真实是生命的终结,那么幸福就是生活的方式,以其短暂和易逝而更需要被珍惜。然后,五月在一个神奇的夜晚结束,六月开始,离婚礼只剩下十六天——十五天——十四天——
离题
就在他们公开宣布婚约前,安东尼回到泰瑞镇去探望祖父。时间的诡计逐渐得逞,他的形容更加枯槁,头发也越显斑白,当他听到这个消息,反应充满了讥讽与怀疑。
“噢,你要结婚了,是吗?”他刻意用一种含糊的一温一和语气包装,并不停地前后摇晃他的头,以至于安东尼没有因此感到丝毫沮丧。当他对祖父的真正意图尚一无所知时,他假设会有一大笔钱因此进账。就算不给他,也一样会拿去做公益;进行道德改革的大业。
“你打算去工作吗?”
“这——”安东尼拖长尾音,感觉有些措手不及,“我有在工作。你知道——”
“嗯,我指的是真正的工作。”亚当·帕奇不带感情地说。
“虽然我还不太确定将来要做什么,但我也绝对不是一个乞丐,爷爷。”他不服输地大声宣称。
老人半闭着眼衡量安东尼所说的话,然后近乎道歉地问:
“那你一年存多少钱?”
“到目前为止没有——”
“所以之你打算用现有的钱过日子,而且已经打定主意要仰赖奇迹发生来养活你们两个人。”
“葛罗丽亚自己有一点钱,够她用来买衣服。”
“有多少?”
安东尼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不礼貌,他回答:
“一个月大约一百元。”
“你们两人一年的生活费大概要七千五百元。”然后他一温一和地说,“这样才够用,如果你们有概念的话,大概要这么多才够用。但问题就在于你们到底有没有意识到现实。”
“我当然有。”要勉强自己去忍受这个老人假惺惺的恐吓,实在是一件很羞耻的事,于是他拼着自尊顽强地坚持,“我自己可以处理得很好。在你眼中我似乎是一个没用的废人,无论如何,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我将要在六月结婚。再见了,先生。”话说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没有意识到在那一刻他的祖父,有史以来,开始有点喜欢他。
“等一下!”亚当·帕奇大喊,“我有话要跟你说。”
安东尼回头看他。
“有什么事,先生?”
“坐下,今天在这里过夜。”
安东尼的心情缓和了些,他又坐下来。
“我很抱歉,祖父,但我今晚已经跟葛罗丽亚约好了。”
“她叫什么名字?”
“葛罗丽亚·吉尔伯特。”
“纽约人?有名吗?”
“她的老家在中西部。”
“她的父亲从事什么行业?”
“主业是电一影,还有信托管理等等。他们以前住在堪萨斯。”
“你们要在那里举行婚礼吗?”
“哦,没有,祖父。我想我们会选在纽约——不会办得太铺张。”
“有可能改在这里吗?”
安东尼有些迟疑。这个建议并不带有强迫意味,但如果可能,答应老人的要求绝对是明智的抉择,这也将有助于他未来的婚姻生活。另外,安东尼也有点被祖父感动了。
“爷爷,你对我们真好,但这样会不会造成你很多麻烦?”
“天底下没有不麻烦的事。你父亲也是在这里结婚的——不过是在老房子那边。”
“这个——我还以为他是在波士顿。”
亚当·帕奇沉思。
“你说得没错,他是在波士顿结的婚。”
有一刻安东尼因自己纠正他而感到不好意思,他马上试图用话弥补。
“这个,我会跟葛罗丽亚商量看看。就我自己而言,我当然非常愿意,但是你知道,这件事还是要看吉尔伯特家最后怎么决定。”
他的祖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半闭上眼,背靠回椅子上。
“赶时间吗?”他问,语气与先前不同。
“也还好。”
“我想知道,”亚当·帕奇开始说,他看着窗沙沙作响的丁香花灌木丛,眼神变的一温一和而慈祥,“我想知道你是否曾想过死后的事。”
“这——有时吧。”
“我最近想了很多死后的事。”他的眼神遥远,但声音却坚定而清楚,“今天我坐在这里思考,死后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竟想起六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那时我正跟我的小妹安妮玩游戏,就在现在凉亭那里。”他用手指着长花园的方向,双眼因泪水而模糊,声音颤一抖。
“我开始想……而且你也似乎该为你的晚年多想想。你应该……过得再稳定一点。”——他停顿,似乎费力思索该选什么字才能正确表达……“要更勤劳一点……呃……”
然后他的表达方式又改变了,啪地就像合起来的捕兽夹一样又回复他原来的个一性一。当亚当再开口,他声音里原有的一温一和已经消失了。
“……嗯,当我只比你现在大两岁的时候,”他厉声说,但又不时穿插狡猾的笑声,“我曾把‘瑞恩和杭特’公司里的三个人送到救济院。”
此举让安东尼又陷入了尴尬。
“那么,再见了,”他祖父突然冒出这一句话,“你快赶不上火车了。”
安东尼带着一种不寻常的兴奋情绪离开,并奇妙地感到自己对不起老人;不是因为不管他的财富再多,仍无法买到“青春和消化能力”,而是因为他竟开口希望安东尼在此地完婚,而是因为他竟已忘记儿子的婚礼,这本是他不该忘的事。
作为男傧相之一的理查德·卡拉美在婚礼将近的最后几周,带给安东尼和葛罗丽亚不少苦恼,因为他不断抢去他们俩人的光彩。《激一情的恋人》在四月出版,与其说这件事干扰了安东尼的一爱一情,还不如说每件跟作者有关联的事都受到了影响。它是部具高度原创一性一的创作,内容是关于一个唐璜生活在纽约贫民窟的故事,在相当程度也可以说它的描写是冗长而做作的。正如墨瑞和安东尼过去所言,也正如怀着敌意的评论家现在所言,目前在美国没有一位作家像卡拉美一样,有能力描写那个社会阶层的种种隔代遗传的现象。
这本书的销售刚开始有些迟滞,然后突然就“狂飙”起来。而版本,刚开始他修订的部分不多,然后逐渐增加,接着一周周相继蜂拥而出。一位救世军的发言人谴责,这本书不该用讥讽的方式,不当描述下层社会所有的上进一精一神。聪明的出版代理商则散发不实的谣言,说一位“吉普赛人”史密斯正准备提出毁谤告诉,因为其中一个主要角色就是在影射、嘲笑他。它被一爱一荷华州的柏林顿公立图书馆列为禁书,一位中西部的专栏作家则讽刺地宣布,理查德·卡拉美因酒一精一中毒而一精一神错乱,正在疗养院治疗。
事实上是,这位作者每天都处于一种兴奋的狂一热状态。只要他一说话,大约有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谈这本书——他想了解大家是否知道“最新发展”;他会走进书店,刻意大声订书和结账,以便让店员和顾客有机会认出他来,虽然几率并不高。他会以镇为单位,知道全国哪些地方书卖得最好;每个版本修订过的部分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而当他遇见任何还没有读过的人,或者,更常发生的情况是那人根本连听都没听过时,他就会陷入郁郁寡欢的沮丧而无法自拔。
所以很自然地,安东尼和葛罗丽亚出于忌妒,判定迪克已经被自负膨一胀到变成一个无聊的人。葛罗丽亚公开宣称她还没看过《激一情的恋人》,到目前也没有想要读的打算,直到所有人都停止谈论这本书为止,这给迪克造成很大的困扰。而真实的情况是,她现在根本没有时间读书,因为恭贺她结婚的礼物正大量涌一入——起初零零星星,接着就如潮水般地来,种类繁多,从很久没联络的家庭共同朋友送的古董装饰品,到想不起来的贫穷亲戚的照片等都有。
墨瑞送的是一组一精一致的“酒器”,包括纯银高脚杯、调酒瓶、和开瓶器。而从迪克勒索来的礼物就传统得多——是蒂芬妮的茶具组。约瑟夫·布洛克门则是一个式样简单而一精一致的旅行钟和贺卡。当中甚至还有邦斯的香烟滤嘴;这个东西让安东尼感动得想掉眼泪——确实,大多数人在这些礼物的狂流冲击下,若因此产生轻微的歇斯底里的情绪,似乎也是很自然的。在广场饭店拨出的房间里,装满了来自亲朋好友的馈赠,有哈佛的朋友、他祖父的合伙人和朋友;充满葛罗丽亚那段离家的回忆,和得自于前男友们的战利品,它们大多到得很晚,里面通常夹带着小心折叠的卡片,写着秘密而悲伤的字句,以“我没想到……”为开头,或“现在我可以确定地说,希望你快乐幸福……”或甚至是“当你收到这封信,我已经启程到……”
其中最丰厚的礼物,通常也同时是最令人失望的。那是亚当·帕奇的赠予——一张五千元的支票。
安东尼对大部分礼物的态度是冷漠的。对他而言,这似乎代表他们必须用整个下半生的时间,去追踪每个熟人的婚姻状态。但葛罗丽亚每收到一件就很高兴,她热切地拆开棉质或有刨花的包装纸,就像小狗挖洞寻找骨头般饥一渴,小心屏息地拉着缎带或金属边缘,终于,里面的对象完全展现在眼前,她将它拿在手上以批评的眼光检视,没有微笑的脸上不带任何感情,完全处于专注状态。
“看,安东尼!”
“看起来不错,是吧!”
当下她并没有回答,直到约一小时之后,葛罗丽亚才把自己对礼物的看法,一精一确而小心地解释给安东尼听,从礼物大小的批评和改进意见,和收到时是否让她惊喜,以及有多惊喜等等。
吉尔伯特太太不断重复安排一座想象中的新房,将礼物放置在不同的房间,并将它们分门别类为“次等的钟”或“每天使用的银器”,以及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暗示婴儿房的所在,让安东尼和葛罗丽亚感觉很尴尬。她对于老亚当送的礼物很满意,此后便视他为另一个老灵魂,“没什么比这还重要了”。当亚当·帕奇从未确定到底她指的是他心智年龄日渐老化,还是她自己个人或心理的成见,不过这种说法很难说能让他高兴。事实上,当他跟安东尼提到她的时候,总用“那个老女人,一妈一妈一”来称呼,仿佛她是一个他以前常在舞台上看到的喜剧角色。至于葛罗丽亚,他不确定。她吸引他,然而,就像她自己跟安东尼说过,他已认定她是个琐碎无聊的人,恐怕无法赞成她的所作所为。
倒数第五天!——在泰瑞镇家里的草地上,架设起舞会的平台。第四天!——一部专车被包租下来,用来运送从纽约来回的宾客。第三天!——
日记
她穿着蓝色丝质睡衣站在一床一边,她的手放在开关上准备熄灯就寝,但瞬即又改变心意,打开桌子的一抽一屉拿出一本黑色的小册子——是日记本。这本日记她已经保存了七年。上面许多铅笔的痕迹都几乎已模糊不可辨识,还有一些早晚记录的备忘事项,日期都是很早以前,根本不复记忆。基本上,这并不是一本很私密的日记,即使开头写着“我将把这本日记传给我的下一代”,却根本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子写。然而,随着她的手指逐页翻阅,她仿佛感觉许多男人的眼睛,正透过那些字迹已半模糊的名字在看她。其中一个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到新港的时候——在1908年,那年她十六岁,耶鲁正流行穿厚垫肩——一个外号“达阵”的男孩麦邱正热烈追求她,每天晚上都来”袭击”她。她叹息着,想起过去很喜欢的那件走成熟路线的丝质礼服,和乐一团一演奏的《阎王阎王,我的阎王男友》和《都市丛林》。时间过得真快!——那些名字:艾廷局·瑞尔顿、吉姆·帕尔森斯、“卷一毛一”迈克葛雷格、肯尼斯·考恩、“鱼眼”佛来(她喜欢他是因为他特别丑的长相)、卡特·柯比——他送过她礼物;都铎·贝亚德也是——马尔地·雷佛,他是她第一个一爱一超过一天的男人,还有斯图亚特·哈尔康,他们一起搭他的汽车离家出走,还试图以暴力一逼一她下嫁。至于赖瑞·芬维克,她以前很欣赏他,因为有一晚他说,如果葛罗丽亚不吻他的话,就请她下车自己走路回家。真是一份惊人的名单!
……但,毕竟,这也是一份淘汰过时的名单。现在她正沉浸在幸福一爱一河中,这段永恒的罗曼史是她先前所有恋一爱一插曲的总和,但她同时有些感伤,那些男人、那些月光,和曾经拥有的“悸一动”——及那些吻,也永远失落了。过往时光——那些属于她的过去,是多么地喜悦啊!她曾生气勃勃地活过,快乐过。
她一页页翻着,视线停留在最近四个月来的零散记录,并仔细地阅读其中几段。
4月1日。——我知道比尔·卡尔斯戴尔斯恨我,因为我很难相处,但某些时候我真的很痛恨过分的感伤。我们开车去“摇滚年代乡村俱乐部”,从未如此美丽的月色沿路在林间闪烁,我的银色礼服都起皱了。有趣的是,在“摇滚年代”,我竟可以忘记曾与另一人度过的其他夜晚——那时我是多么一爱一肯尼斯·考恩啊!
4月3日。——跟史洛德在一起两小时后(大家说他是百万富翁),我体会到前所未有的疲累,特别是事情牵扯到男人的时候。没有一件事比它如此经常一性一地令人疲乏了,因此从今天起,我发誓要让自己快乐。我们讨论了“一爱一情”——多么老一套!我到底跟多少男人讨论过一爱一情了呢?
4月11日。——帕奇今天真的打电话来了!想想他一个月前抛弃我,生气地冲出大门。我越来越对那种容易受到致命伤害的男人失去信心。
4月20日。——和安东尼在一起过一整天。或许我以后会嫁给他。我还蛮喜欢他的一些想法——他可以激发出我所有的想象和创意。布洛克门开着他的新车,晚上十点来接我去河畔大道。我喜欢今天晚上的他:他真是个体贴的人。他一路上保持沉默,因为知道我并不想说话。
4月21日。——起一床一就想着安东尼,十分确定他会打电话来,并且充满柔情蜜一意——所以我为他取消另一个约会。今天我感觉自己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即使要打破十诫或摔断脖子都在所不辞。他晚上八点会过来,我会穿上那套粉一红色的衣服,让自己看起来鲜艳而有一精一神——
她略为停顿,想起那晚他离开后,她脱一去衣服,任四月的冷空气从窗户淌进室内。然而她却似乎一点也不感到寒冷,全身被在她心中燃一烧的平凡幸福所一温一暖。
下一项纪录是在几天以后:
4月24日。——我想嫁给安东尼,因为丈夫通常就只是“丈夫”,但我需要的是嫁给一个一爱一人。
一般来说,丈夫可分成四种类型:
(1)这种丈夫,总希望晚上可以留在家里。无不一良嗜好,为领薪水而工作。此种列为完全拒绝往来户。
(2)情场老手,高兴什么时候去见情一妇才去,总是让她处于等待状态。这种人总认为所有漂亮的女人都是“肤浅的”,以鸟比喻,属于随时可能被逮捕的孔雀。
(3)第三种是奉献者。把自己的太太当偶像崇拜,对身旁所有的事完全麻木、失去感觉。这种人要求的另一半,得是个能激起情感共鸣的女演员。天啊!要满足这种人的需求还真是费力。
(4)而安东尼——是一头热的情一人,但又具有智慧,了解一爱一情何时离去,何时又必须放手。我希望自己可以跟安东尼结婚。
那些把失色的婚姻当成长期饭票的女人,是多么地卑微啊!婚姻之所以被创造,不是用来当作背景,而是因为真的有所需要。我的婚姻将会是最特别的。它不能,也将不会只做为场景——它将会是一场表演,一场生动的、美好的、迷人的表演,而世界将会是它的舞台。我拒绝把生命用在繁衍下一代,因为一个人对同一时代人的亏欠,绝对不少于对一个她不想要的小孩。绝对不要堕入那种命运——身材肥胖变形,对自己失去自信,成天只想到牛一奶一、燕麦片、哺一乳一、尿布……我理想中的小孩,你比所有人都漂亮,你这迷人的小东西,轻轻拍着(梦中所有的小孩都有翅膀)金色的翅膀……
然而,这样的小孩,可怜可一爱一的宝贝,却很少能够与婚姻状态兼容。
6月7日。——道德问题:让布洛克门一爱一上我是我的错吗?因为的确是我造成的。今天晚上他的悲伤几乎是令人心疼的。我的喉咙因此肿胀哽咽、眼泪夺眶而出,也是应该的。但他终究也成为过去了——已经深埋在我心中那一大片熏衣草花田了。
6月8日。——今天我下定决心不要再嚼口香糖了。我想我再也不会了——只要他开口,我一定不吃!
吹泡泡——那是我们现在在做的事,安东尼和我。今天我们吹了好多美丽的泡泡,即使它们破了,我们又会吹出更多更多来,我猜——那些新的泡泡会一样大、一样美丽,直到所有的肥皂和水都用尽为止。
日记就记到这里。她的眼睛在页与页之间浏览,寻找1912、1910、1907,三年的6月8日的记录。最早的那个笔迹,是出自于一个十六岁女孩圆一润丰满的手——写着一个名字,鲍勃·拉马尔,还有一个她无法辨识的字。然后她认出它来了——在知道的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这个灰色的污点是她的初吻,就像七年前那个下雨的宜人午后和一阳一台般,在她的记忆中凋谢。她似乎还记得,他们之中有一人说了那天如何如何,但内容却完全想不起来了。她的眼泪冒得更凶,让她几乎看不清日记上的字了。她哭泣着,告诉自己,她哭是因为她只记得下雨、庭院里湿一淋一淋的花朵,和潮一湿的青草味。
……片刻之后,她找到一枝铅笔,握不太稳地在最后一行画了三条并行线。然后如画押般以大写的“结束”书写于最末,把日记合起放回一抽一屉,上一床一就寝。
洞一穴一里的气息
在新一娘一家用过晚餐回到公寓,安东尼把灯关上,躺在一床一上,觉得自己仿佛就像餐桌上的瓷器一样不具人一性一而脆弱。这是一个一温一暖的夜——只要盖一张一床一单就很舒适——从他敞开的窗户传来外面的声音,是微弱的、夏夜的声音,鲜活地勾勒未来的远景。他回想自己曾走过的年轻岁月,它曾是浮夸而多彩多姿的,但他的嘲讽心态相对于人类有史以来不变的情感,便显得过于浅薄而犹豫不决。不过现在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是可以超越的,那就是他与葛罗丽亚灵魂的合而为一,她的灵魂所散发的光彩和鲜明,恰足以为书本死气沉沉的美,提供活生生的养分。
外面的声音持续透过他房间高一耸的墙壁传来,细微而相互消融——夜的城市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来回抛掷,就像一个小孩在玩他的球。在哈林区、布隆克斯区、葛默西公园,以及沿着滨水区等地,当中无数个小起居室里,以及月光照耀、一卵一石铺设的屋檐下,千百万的恋人正在发出同样的声音,他们的呼喊断断续续地飘散在空气中。在夏夜的深蓝中,整个城市都在跟这个声音玩耍,高高抛起,又将它唤回,在某个短暂的瞬间,承诺了生命可以美得像一个故事,承诺了幸福的存在——只要承诺存在。生命本身就包含了一爱一与希望,再也没有比这个承诺更伟大了。
然而,却有一个新的音符从夜的合唱中偏离而出,让人听起来相当刺耳而不快,那是从距他窗前大约一百尺的通道传来的杂音,是一个女人的笑声。刚开始是低沉、持续的呜咽——像是某个女仆和情一人在一起调一情,他猜想——然后音量增强,逐渐歇斯底里,让他回想起曾有某个女孩,在看轻歌剧表演的场合,整个人被神经质的笑声压倒的样子。
然后声音又沉寂、远去,为的是能够再度扬起,这次还间杂着言语——是一个猥亵粗俗的笑话,有关什么恶作剧吧,他其实听不太清楚。中途会有几秒钟的间断,他只能模糊听到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然后高音又再继续——冗长而没有止尽;刚开始安东尼只觉得有些困扰,后来却奇怪地害怕起来。他全身颤一抖,从一床一上起身走到窗户前。声音已经达到了某个高xdx潮点,充满张力和窒息,几乎已接近尖一叫的程度——然后它停息了,留下空虚的沉默,仿佛被另一波更强的沉默所威吓而噤声。安东尼站在窗边,良久,才回到一床一上,陷入低潮而心烦意乱。他试图压抑自己不要一胡一思乱想,然而,那女人的一浪一笑声流露的动物本能,却完全盘踞了他的想象,并在这四个月以来,再一次唤一起他久违的对生命俗务的厌恶感和恐惧,房间逐渐令他感到窒闷,他想出门去吹吹冷风,暂时远离尘嚣,让他的心灵重回安详和疏离。而生命则是外面的那个声音,那个令人不悦而反复不断的女一性一的一浪一笑。
“噢,我的天啊!”他呼喊,大声喘一息。
安东尼把脸埋在枕间,试图集中一精一神想象明天所有的细节,但结果仍是徒然。
早晨
他在灰白的天光下醒来,发现时间才到清晨五点钟。他很懊恼自己这么早就醒来——这样在婚礼上他会显得十分困倦,这时他便忌妒起葛罗丽亚了,因为她可以藉由一精一巧的化妆掩饰疲惫。
在盥洗间中,他审视镜中的自己,看到脸色不寻常地苍白——在灰白的晨光映照下,他脸上的细小瑕疵看起来异常明显,而才隔了一晚,一胡一碴的残梗又一抽一长了,痕迹隐约可见——这些效果加总起来,就是让他显得不讨人喜欢、憔悴的生病模样。
在梳妆台上散落着许多对象,他一件件翻一弄,突然感到手指变得笨拙不听使唤——有两人到加州的机票、旅行支票簿和他的手表,一分一秒不停走着,还有他公寓的钥匙,待会要记得一交一给墨瑞,及最重要的戒指,它的台座是由白金打造,上面镶着祖母绿宝石;这是葛罗丽亚坚持要的;她说,她一直很希望拥有一个绿宝石婚戒。
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三件礼物;第一件是订婚戒指,再是一个小的黄金烟盒。从现在开始他会送她许多东西——衣服、珠宝,朋友和兴奋好玩的事。从今以后他必须供养她的每一餐,这令他觉得似乎有点不可思议。这将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开始质疑自己是否低估了这趟旅程的预算,是否最好再多准备一点现金支票。这个问题让他很烦恼。
然后,随着婚礼无声的一逼一近,他心中的杂事也一扫而空。这一天终于来了——这是六星期前他根本没有想到,也无法预期的,现在却一点一点展开了,金黄色的光从东边的窗户透入,在地毯上跳舞,仿佛正在嘲笑他那重复出现的厌恶之感是多么地不合时宜。
安东尼神经质地哼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
“老天!”他喃喃自语,“我现在就跟结过婚一样好!”
伴郎们
六个年轻人聚在老帕奇的图书室,在酒一精一的作用下,情绪越发兴高采烈。他们喝的“老一妈一的特级烈酒”,正埋在书架旁的冰桶中。
年轻人一:我发誓!相信我,在我下一本书,我一定要写一场婚礼让他们头脑冷静一下!
年轻人二:前几天我碰到一个女孩,她觉得你的书很有力量。那些年轻无知的少女最会对写作这种原始的行业疯狂了。
年轻人三:安东尼人呢?
年轻人四:他在外面走来走去跟自己喃喃自语。
年轻人二:我的天!你看到那个牧师没?他的牙齿可真特别。
年轻人五:你就把他们当成本来就是这样。人会镶金牙齿还真有趣。
年轻人六:他们可是很一爱一的呢!我的牙医曾跟我说,有一次一个女病人到他那里,坚持要做两颗金牙齿。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言,只要他们自己觉得好就好了。
年轻人四:听说你出了一本书,迪克,真是可喜可贺!
迪克:(僵硬地)谢了。
年轻人四:(单纯地)内容写什么?是大学校园的故事吗?
迪克:(更僵硬)不,不是校园故事。
年轻人四:真可惜!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写哈佛的好书了。
迪克:(话中带刺)就缺你去写啊?
年轻人三:我想我看到一大群客人坐在车上正转弯要进来了。
年轻人六:看这个阵仗今天开的酒绝对不少。
年轻人三:当我听到老帕奇要在这里举行婚礼,老实说我还受到不小的打击。你知道,他是严厉主张禁酒的。
年轻人四:(手指一交一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激动地)完了!我想起来我忘了带东西了,我就只一直想着我的背心。
迪克:你忘了什么?
年轻人四:完了!完了!
年轻人六:喂!喂!发生什么惨剧啦?
年轻人二:你忘了带什么?要回家拿吗?
迪克:(恶意地)他忘了他那本哈佛故事的情节。
年轻人四:先生,不是,我忘了带礼物了,真糟糕!我忘了买老安东尼的礼物。我一直觉得还有时间,还有时间,结果最后我还是忘了!不晓得他们会怎么想?
年轻人六:(开玩笑地)怪不得婚礼拖到现在还没举行,原来就是因为没收到你的礼物。
年轻人四紧张地看着表。大家都笑了。
年轻人四:完蛋了!我怎么会这么笨!
年轻人二:你何不把那个自以为是诺拉·贝丝的伴一娘一当成你写书的人物范本?她不断跟我说她真希望这是个爵士婚礼。她的名字叫汉妮或汉普顿什么的。
迪克:(快速从记忆里搜寻)你说的是肯恩,慕瑞儿·肯恩。葛罗丽亚欠她一份情。她曾救过她免于溺水吧,大概类似这种事。
年轻人二:我不认为一个永远摇个不停的人,中间有时间去游泳救人。再帮我倒一杯,好吗?我刚刚才跟老人家讨论好久的天气。
墨瑞:谁?老亚当吗?
年轻人二:不,是新一娘一的父亲。他肯定在气象局工作过。
迪克:他是我舅舅,欧提斯。
欧提斯:噢,他的职业真令人敬佩。(笑)
年轻人六:新一娘一是你表妹啊?
迪克:是的,盖柏,她是我表妹。
盖伯:她肯定是个美人,跟你一点也不像,迪克。我打赌她一定让老安东尼迷得晕头转向。
墨瑞:为什么所有新郎的名字前面都要冠上一个“老”字?我认为婚姻应该是一个青春的错误。
迪克:墨瑞,你这个讽刺专家。
墨瑞:噢,你这个撒谎的知识分子!
年轻人五:欧提斯,高级知识分子开战了,来多学学人家一点。
迪克:你才是冒牌货!你又知道什么了?
墨瑞:那你又知道什么?
迪克:随便你问,任何方面的知识都可以。
墨瑞:好,生物学最基本的原则是什么?
迪克:答案你自己都不知道还问我。
墨瑞:不要回避!
迪克:嗯,是物竞天择?
墨瑞:错。
迪克:我投降了。
墨瑞:是个体发生史概括系统发生论。
年轻人五:达阵得分!
墨瑞:再问你一个问题。老鼠对苜蓿收成的影响是什么?(笑)
年轻人四:老鼠对十诫的影响是什么?
墨瑞:闭嘴,你这笨蛋。它们之间的确有关联。
迪克:是什么?
墨瑞:(停顿一会,逐渐不太肯定)这个,道理很简单,我有点记不太清楚原来怎么说的,大概是说蜜蜂会吃掉苜蓿之类的。
年轻人四:然后苜蓿就吃掉老鼠!哇!了不起!
墨瑞:(皱着眉头)给我一分钟想一想。
迪克:(身一体突然坐直)听!
邻室一阵一交一谈声响起,六个年轻人起身,整理领带和仪容。
迪克:(低沉有力地)我们最好去加入那群火力全开的贺客联队,我猜他们要准备照相了,不,那应该是之后的事。
欧提斯:盖柏,那个爵士伴一娘一就一交一给你了。
年轻人四:我真希望我有送礼物。
墨瑞:如果你再多给我一分钟的时间,我就可以想起那个跟老鼠有关的理论。
欧提斯:上个月我才刚当过伴郎,帮忙老查理·迈克应特尔和……
他们缓慢朝大门移动,一交一谈的人声逐渐喧哗,婚礼的前奏在风琴演奏的虔诚长音中,于亚当·帕奇家缓缓展开。
安东尼
在他的长礼服背后,有五百只眼睛在观礼,而他面前的牧师嘴里镶着如中产阶级般的金牙,突兀地在一阳一光下发光,他努力压抑不让自己笑出来。葛罗丽亚正以清脆而得意的声音在说些什么。安东尼试图集中一精一神去想,他们的一爱一情已经成真,无法反悔,现在的每一秒钟都意义重大,他的生命正被分割为两段时期,眼前的世界也跟着转变。他也试图回想十个星期前曾有过的狂喜,然而所有的感觉都离他远去,他甚至再也找不回那个决定一性一早晨在生理上曾产生的焦虑——它已汇聚为一个巨大的余波。看看那些金牙!安东尼不禁纳闷这个牧师是否已婚;他偏执地想如果牧师可以为自己主持婚礼,那会怎样……
然而,当他把葛罗丽亚拥入怀中,他清楚地意识到随之而来的强烈反应,感觉到血液在血管中窜流,一种安适而愉快的满足如有形的重量加诸于他的身上,带来责任和拥有。他结婚了。
葛罗丽亚
葛罗丽亚的心中有许多情绪一交一杂,每一个都跟其他的密不可分,无法厘清!她也许会因站在十尺外静静流泪的母亲而哭泣,她也许会因为窗边可一爱一的六月一阳一光而哭泣。但所有的感知似乎都离她远去,只剩下一个意念,为兴奋狂野的喜悦所围绕的意念,就是最重要的事正在发生——她的体内有一股激烈而热情的信任,正如祈祷般熊熊燃一烧,再一会,只要再一会,她就会获得永恒不变的安全。
稍后,在他们抵达圣塔芭芭拉的一个夜晚,到了预定下榻的拉夫卡迪奥饭店时,柜台基于他们并没有结婚的理由,拒绝受理住房手续。
因为服务生认为葛罗丽亚实在太美了。他根本不愿相信,像她这么美的人会愿意符合道德规范,走入婚姻。
“热情”
婚后半年间——他们旅行到西岸,在加州海岸消磨了几个月的时间,直到深秋,他们厌倦了那栋靠格林威治的灰屋为止——那些日子,那些地方,见证了两人的喜悦时光。订婚阶段令人沉闷的田园牧歌,首次不敌现在这种亲密关系的强烈一浪一漫。沉闷的牧歌已离他们远去,飞到其他恋人的身上;在某一天他们忽然发现它不见了,而他们几乎一无所觉。如果在牧歌时期他们当中有一人失去对方,那么那段失去的一爱一情对失恋者来说,就会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模糊欲一望,埋藏在生命的一阴一影之中。然而,魔法必定是加快了脚步,因此恋人们仍旧彼此相守……
牧歌逝去了,但也同时带走了青春。会有那么一天,葛罗丽亚发现男人们不再令她感到无聊;也会有那么一天,安东尼发现他又可以在外面待到深夜,和迪克高谈阔论那一度盘踞他所有世界的一抽一象概念。然而,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已拥有过最完美的一爱一情,他们仍会紧紧把握其剩余。一爱一情仍以各种形式继续——他们在夜里谈心,直到心灵因深夜的荒凉而变得敏一感脆弱的时刻,直到梦的世界全盘占领了生命;他们发展出对彼此深厚而亲密的体谅;他们因同一件事发笑,因同一件事赞美,因同一件事悲伤。
刚开始,这是一段发现彼此的时期。他们在对方看到的样态是多样的、纷杂的,更进一步说,是包裹在一爱一情的糖衣下,以至于这些发现都不被视为一种单独而需要处理的现象——是可以被允许的,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安东尼发现这个跟他同住的女孩,是一个非常容易神经紧张和有高度自私倾向的人。而葛罗丽亚则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确认,他的丈夫在自己想象的千百万幻觉面前,是一个彻底的懦夫。刚开始她还不是很确定,因为当那个胆怯的他出现,并几乎要变成一个可憎的事实前,就已退却消失,以至于让葛罗丽亚以为那只不过是源于自己的一胡一思乱想。她对此采取的反应并非由于一性一别的关系——她的感觉既非厌恶,也没有引起过于早熟的母一爱一出现。因为她自己在生理上几乎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所以根本无法了解安东尼的情况,于是她便刻意表现出跟他的懦弱相反的特质,也就是说,即使在受到惊吓和压力之下——当他的想象力又在作祟——他就变成一个胆小鬼,但她让他感觉到,他自己仍保有某些男子气概,不管出现的时间多短,都能令她因此感动赞许。而当他察觉自己正在被她注视时,他的骄傲就会逐渐回复。
这个人格特质刚开始只以比焦虑多一点的姿态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例如在芝加哥,他严重警告出租车司机不要超速;例如葛罗丽亚一直想去某些特定以无法无天着名的咖啡馆,却遭到他的拒绝;这些在传统的诠释下都可以成立——这全部都是因为他在为她着想的缘故;然而,他们之间越来越多的忌讳却困扰着她。之后,在旧金山的旅馆中发生的一件事,让她认清了事实,那时他们才新婚一个星期。
时间是午夜,房内漆黑一片。葛罗丽亚正在打瞌睡,安东尼在她身旁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让她错觉他已经入睡,但突然间她看到他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朝窗户的方向凝视。
“怎么了,亲一爱一的?”她喃喃说。
“没事。”——他放松躺回枕头,并转身面向她——“没事,我亲一爱一的妻子。”
“不要叫我‘妻子’,我是你的情一人,妻子这个词太惹人厌,你应该叫我‘永远的情一人’,听起来比较明确而令人向往。……来,睡在我怀里,”她的语气突然一温一柔起来,“有你在我怀中,我可睡得如此安稳,如此安稳。”
睡在葛罗丽亚怀中其实是有既定意义的,意味他得将一只手臂滑一入她的肩膀之下,两手固定在她身旁,身一体姿势尽量做出有三个边的婴儿一床一形状,好容纳她超放松的睡姿。隔了大约半小时,安东尼的手臂开始酸麻,他会翻过身来,等待葛罗丽亚熟睡,然后一温一柔地将她推向朝一床一的另一侧——接着,卸下他所有的防备后,安东尼便蜷曲而睡,恢复为平常像打结似的姿势。
而葛罗丽亚则因为已经得到情感上的慰藉,也就安心地收兵撤退至睡眠状态。布洛克门赠送的旅行钟滴滴答答地前进五分钟;沉静笼罩房间,扩及至那陌生而不具人一性一的家具,和半压迫感的天花板,它的两侧难以察觉地融化为看不见的墙壁。突然,窗外传来一阵一骚一动,尖锐的声音划破寂静而沉闷的空气。
安东尼从梦中跳起来,神经紧张地站在一床一边。
“谁在那里?”他大声喊叫,声音充满了惊恐。
葛罗丽亚动也不动地躺着,完全清醒过来,她全神贯注倾听的不是窗外的声音,而是身旁这个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人,他的声音从此处投射至彼处未知的黑夜。
声音停下来了,房间又恢复原来的静寂——然后安东尼拿起电话劈头就说:
“有人企图要闯入房间!……”
“有人在窗户外面!”这次他加重语气,但夹杂着惊恐。
“好!快一点!”他挂回话筒,站着动也不动。
……门口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和人的喧闹,还有敲门声——安东尼上前去开门,进来一个兴奋的值班柜台职员,还有三个服务生在他身后探头。柜台职员手里握了一枝沾水笔当武器作势挥舞;其中一个服务生则紧一抓着一本电话簿怯怯地盯着它看,他们三个是被旅馆巡房的员工在仓促之下召集过来的,他们动作划一,就像一个人一样涌一入房间。
开关一开,点亮了灯。葛罗利亚迅速抓着身旁的一床一单一角,把自己埋入避免被注视,紧闭双眼逃避这些不速之客突然造访的惊恐。在她饱受惊吓的意识中,已经不剩一丝一毫的宽容,一切都是安东尼的错,不可饶恕。
……值班柜台的声音在窗户边响起,他的语气半像仆人,半像老师在指责学生。
“这里根本没有人,”他很确定地宣告,“我的老天,不可能有人在窗外的,这里到街上地面的高度足足有五十尺远,你听到的一定是强风猛力拍打百叶窗的声音。”
“噢。”
然后她开始为他感到悲哀。她只希望能够安慰他,重新把他一温一柔地拥入怀中,并叫这些人赶快离开,因为他们的出现只会令人觉得恶心。然而,她因为怕丢脸而无法把头探出来,只听到一句不完整的话和连串的道歉,都是员工的惯用说法,还有一两声服务生忍不住的窃笑。
“整个晚上我都快被搞疯了,”安东尼说,“但也不知为什么,那些声音就是不断一骚一扰我——我被吵得都睡不好。”
“是的,我了解,”值班柜台熟练地安一抚,“我自己也有过那样的经验。”
房门关上了,灯光也熄灭了,安东尼无声地走过地板爬回一床一上,假装熟睡的葛罗丽亚此时轻声叹了一口气,滑一入他的臂弯。
“怎么回事,亲一爱一的?”
“没事,”他回答,但声音依然颤一抖,“我以为窗户外面有人,所以就去看了一下,却什么也没发现,但那个噪音却还不停,所以我就打电话到楼下。如果吵到你我很抱歉,但我今天晚上真的焦虑得不得了。”
因为抓到他的语病,她以相当了解状况的口气纠正他——他并没有走到窗户旁,更没有靠近。他就只是站在一床一边,然后就因害怕而打电话。
“噢,”她说——接着,“我困得要命。”
他们并排躺在一床一上约一小时,仍没有入睡。葛罗丽亚紧闭双眼,使得青色的月光透过眼帘,呈现一片深紫色,在眼前围绕不去。安东尼则无神地凝视着头顶上的黑暗。
一段时间后,这件事逐渐不再被隐藏,可以公开拿出来取笑,他们发展出一套对应的模一式——不管何时,当夜的恐惧又再度压倒一性一地袭击安东尼,她会拥抱他,低声如歌地轻哼:“我会保护我的安东尼,噢,没有人可以伤害我的安东尼!”
他把她的举动视为两人之间取乐的小游戏而一笑置之,然而对葛罗丽亚而言,意义却绝对不仅止于一个玩笑,起初,是强烈的失望;接着,这变成她必须按捺住脾气的时刻之一。
葛罗丽亚的情绪管理,不管理由是洗澡时没有热水,或起于与丈夫之间的小争执,几乎成为安东尼每天的主要责任。他不得不沉默以对,要不施加压力,再不就让步或强迫方式来处理她的情绪。愤怒之下,她的残酷言行只是她无节制的自我中心在作祟。因为她很勇敢,因为她被“溺一爱一”,因为她独断独行又令人可敬的独立判断,终极的理由,是因为她骄傲地认为,没有一个女孩能比得上她的美丽。于此,葛罗丽亚发展出一套完整而务实的尼采哲学,当然,本质还是彻底感一性一的。
例如,她的胃口。她已一习一惯某些特定菜色,且强烈相信她不可能吃下其他东西。早晨接近午间,一定要有柠檬水加西红柿色拉,接着午餐则是小份量包馅料的西红柿。她不仅严格限定食物的种类,连烹调方式都有一定的讲究。婚后两星期间,她的挑食所造成的极度困扰发生在洛杉矶。一个倒霉的服务生端来一道填西红柿,但里面的馅是鸡肉一色拉而不是芹菜。
“我们这里都是这样料理的,女士。”他对着眼前那对愤怒瞪着他的灰眼睛颤一抖地说。
葛罗丽亚没有回应。然而当服务生戒慎恐惧地转身离开后,她紧一握双拳猛拍桌子,桌上的瓷器和银器都咯吱作响。
“可怜的葛罗丽亚!”安东尼不觉笑了出来,“你不能每次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不是吗?”
“我不吃这个馅!”她突然发怒。
“我去把服务生叫过来。”
“我不要你去叫!他什么都不懂,那个该死的笨蛋!”
“呃,这不是他们的错,要不就退回去不吃,当作没这回事,要不就吃下去,别管什么味道了。”
“住嘴!”她回嘴。
“为什么要把气发在我身上?”
“噢,不是的,”她呜咽,“但我就是不能吃。”
安东尼无奈。
“还是我们找别的地方。”他建议。
“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已经很厌倦在路上的咖啡馆到处乱转,却找不到一样东西是可以吃的。”
“我们什么时候在路上的咖啡馆到处乱转了?”
“可是在这个地方你就必须这么做。”葛罗丽亚坚持她的强辩。
安东尼无计可施,只好尝试另一种策略。
“为什么你不试着吃吃看?也许它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
“因为——我——就是——不——喜欢——鸡肉!”
她拿起叉子开始嫌恶地戳着那个番茄,安东尼预期她的下一步,就是把里面的馅尽可能挖出来丢在旁边,也相当确定她的怒气几乎已经要达到最高点——有一瞬间他侦测到她的憎恨,向他及周围所有人齐发,有如火星四溅——而现在这个生气的葛罗丽亚,是完全无法接近的。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令他惊讶。他看到她犹豫地把叉子举到嘴边,试了一小口鸡肉一色拉,紧皱的眉头并没有松开,她仍然很焦虑,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评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她又再吃了一口——转眼间,她已经开始吃起来。安东尼费了很大的力才忍住不笑出来;良久以后他开口,字斟句酌不让她有任何联想到鸡肉一色拉的可能。
此类事件,和其变奏,在他们新婚一年间不断重复发生有如一首哀伤的赋格曲;结果通常让安东尼感到受挫、恼怒和沮丧。然而,一次激烈的个一性一摩一擦(事件是跟送洗衣服有关),虽然结果仍免不了以他的让步收场,却令他备感困扰,耿耿于怀。
事情是发生在一个下午,地点在科罗拉多,那里是他们此次蜜月旅行停留最久的地方,约三星期以上。那时葛罗丽亚正为接下来的午茶盛装打扮,安东尼在楼下收听完有关欧战的最新快报后,走进房间,亲一吻她扑过粉的后颈,接着走向他的衣柜。当他开关一抽一屉无数次很明显没有发现要找的东西,便转身去问那个尚未完成的大师级艺术品。
“葛罗丽亚,你那里有手帕吗?”他问。
葛罗丽亚摇着她的金发表示否认。
“一条都不剩了。我现在用的是你的。”
“我想,应该是最后一条了。”他干干地笑了两声。
“是吗?”她正在描她的唇,轮廓抢眼却一精一致。
“送洗的衣服还没回来吗?”
“我不知道。”
安东尼迟疑——然后,像是突然领悟到什么,打开壁橱的门,他的怀疑当下被证实成真。挂钩上是旅馆提供的蓝色提袋,里面满是他的衣服——那是他先前就装好的,在这之下的那一层则如垃圾般堆满了数量惊人的华丽服饰——有贴身衣物、长袜、洋装、女睡袍和睡衣裤——几乎大部分都没穿过,但无疑地,这些全部都是葛罗丽亚该送洗的东西。
他站着让壁橱的门保持全开。
“葛罗丽亚,为什么!”
“怎么了?”
她正在擦去原先画的唇线,以一种神秘的洞察力修正形状;她拿着唇膏的手没有一根手指颤一抖,眼睛看也不看他。她的专注大获全胜。
“你还没把衣服拿去送洗?”
“它们还在啊?”
“这点毫无疑问可以确定。”
“噢,那我想应该就是还没有。”
“葛罗丽亚,”安东尼开始说,一面在一床一边坐下,试图捕捉镜子里她的眼睛,“你是个可一爱一的女孩,你绝对是!从我们离开纽约开始,每次都是我在做送洗的事,一个星期前,你承诺我说可以换手让你来处理,而所有你要做的,就是把你自己乱七八糟的垃圾塞到袋子里,然后打电话把负责打扫房间的女服务生叫过来。”
“哎呀,洗衣服的事有必要那么大惊小怪吗?”葛罗丽亚任一性一地嚷嚷着,“我会处理的。”
“我才没有小题大作,我只是当场把困扰分析给你听,当我们没有干净的手帕可用时,总知道该做点什么事了吧。”
安东尼认为他的话已经算是超乎寻常地有条理,然而葛罗丽亚却仿佛完全没听到,她放下手边的化妆品,若无其事地把背靠在他身上。
“把我也挂起来好了,”她提议,“安东尼,我最亲一爱一的安东尼,我全都忘光了,老实说,我是故意的,我今天会去做,不要对你最一爱一的甜心发脾气。”
安东尼无计可施,只好把她拉过来坐在他的膝盖,亲一吻她涂上口红的嘴唇。
“我不在乎,”她呓语着,脸上洋溢幸福的微笑,宽宏大量地表示,“你可以随时把我画的口红弄脏,只要你想要。”
他们下楼去喝茶,然后到附近的日用品商店买了一些手帕,一切都过去了。
然而两天后,安东尼打开壁橱,看到洗衣袋仍然原封不动挂在那里,而下层那个鲜明的衣服堆,又愉快地以惊人的倍数增高。
“葛罗丽亚!”他大吼。
“噢——”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困扰。安东尼绝望地走向电话,吩咐女服务生过来清理。
“我的感觉是,”他不耐烦地说,“你似乎期望我成为你的法国贴身男仆。”
葛罗丽亚笑了,她的笑是这么具有感染力,以至于安东尼也相当不智地跟着笑了。男人真是命苦!他的笑却莫名地反让她掌控局势——带着一种受伤的理直气壮,葛罗丽亚断然走向壁橱,开始动手把她的衣物粗一鲁地丢进袋子里。安东尼看着她——心中暗自羞愧。
“给你!”她的话,暗示自己已经遵照这个野蛮监督者的指示,达成任务。
他想,这次的事应该已经让她学到教训,一切便到此为止;然而相反的是,这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开端。一个脏衣服堆接着另一个而来——长期不间断地重演;手帕怎么买也永远不够用——这只是冰山一角;更不用提袜子短少,还有衬衫和所有的东西。最终安东尼发现,要不就他自己来做,要不他就得准备和葛罗丽亚打一场越来越折磨彼此的口水战。
葛罗丽亚和李将军
在他们往东的旅途中,两人在华盛顿停留了两天四处游荡,却带着些许反感,因为当地刺目而令人厌恶的灯光、有距离感却不自在、浮华但缺乏真正的壮丽——这是个如面粉一团一般苍白而缺乏自觉的城市。次日,两人做了一个轻率的决定,安排行程到阿灵顿(Arlington)造访李将军的故居。
枯燥的公一交一车上,挤满了闷热的人群,深谙葛罗丽亚个一性一的安东尼,感觉到有股风暴正在她身上形成。当公一交一车在动物园休息十分钟时,她的脾气于是爆发。动物园似乎到处弥漫着猴子的一骚一臭味。安东尼付之一笑;而葛罗丽亚则希望老天的诅咒应验在猴子身上,流弹所及,连公一交一车的乘客都因为他们的大汗淋一漓,而一同被贬为猴子之列。
终于,公一交一车抵达了阿灵顿。在那里有来自各地的公一交一车,紧接着两人遇见一大群女人和小孩,他们走过的地方,就会遗留下一条长长的花生壳尾巴,一直拖到李将军的大厅,最后全部聚集在他举行婚礼的房间。在房间的墙上,挂着一个可一爱一的标志以红色的字大大写着“女用洗手间”。受到这最后打击,葛罗丽亚终于崩溃。
“我觉得这一切真的太恐怖了!”她怒冲冲地说,“居然想到要让这些人进来这里!为了鼓励他们来,还把房子变成观光区。”
“这个,”安东尼持反对意见,“可是如果不这么做,房子就会破败变成废墟。”
“就算这样又怎样!”她主张,一面走向宽敞的柱廊,“你认为这些房子还保存着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风貌吗?不,它们已经变成一九一四年的产物了。”
“你不希望老东西可以被保存吗?”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安东尼。当美丽的事物达到某种高度以后,它们就会殒落并消逝无踪,一当腐败,就会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出。就如同任何年代都会在我们的心中逐渐遗忘,那些属于当时的事物也应该被遗忘。在这不可逆的过程中,会有少数如我这样的心灵,会将它们保存得更久一些。比方以泰瑞镇的墓园来说,那些花钱保存古迹的人,同时也破坏了它们的原貌。华盛顿·欧文已死,他的作品《睡谷传奇》(SleepyHollow)也被淡忘;而他的书在后人的批评下,年复一年地腐朽——那么就让他的坟墓也一起腐朽吧,它该如此,万事万物也该如此。以样本的方式保存一个时代,和用兴奋剂让一个垂死的人延续生命,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你主张,如果一个时代已经烟消云散,那当时的房子也应该要一起瓦解是吗?”
“当然!你衡量济慈信件的价值,是因为上面的签名让它可流传得久一点吗?而我纯粹只是因为对过去怀抱着一爱一,我希望这栋房子可以令人回想起它年轻美丽的迷人时刻,我希望楼梯依然能发出咯吱的声响,就如同当年穿着大蓬裙女人和穿马靴带马刺的男人走在上面一样,但他们却把它装扮成一个金发白肤又浓妆艳抹的六十岁妇人,这个房子看起来这么繁荣是完全不对的,保留原始的一砖一瓦不动,才是对李将军最大的敬意。有多少……这些野兽。”——她挥手指着周遭的人群——“从这里又得到什么,是目前仅存的历史、导览手册和重建的痕迹吗?他们当中充其量有多少人会知道,鉴赏是要低声赞美,走路是要踮着脚尖走,不然万一房屋有什么状况怎么办呢?我希望这里闻得到木兰花香而不是花生味,我希望我的鞋子踩过的碎石路,就跟李将军踩过的一样发出嘎吱的声响。世上没有任何美丽是不包含刺痛的,没有刺痛就不让人感觉它正在消逝,人们、名字、书本、房子——注定要归于尘土——都会一死……”
此时一个小男孩出现在他们身旁,满手拿着香蕉皮,大摇大摆地走过,就在两人面前,英勇地把香蕉皮用力朝波多马克河(ThePotomac)的方向丢去。
感伤
在比利时的列日沦陷德军的同时,安东尼和葛罗丽亚抵达了纽约。回顾六个星期以来发生的点点滴滴,有如奇迹般的幸福。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大幅度地增加,就像大多数年轻的新婚夫妇都会经历的一样,他们会发现双方在某些特定想法、会好奇的事物,及一精一神上的怪癖等都有相同之处;确信对方跟自己本质上是相契合的。
然而,要将两人的许多对话维持在讨论的层次,却是件相当费力的事。辩论对葛罗丽亚的个一性一来说是个致命伤。截至目前为止,她所一交一往的朋友,不是智力层次不如她,就是震慑于她的美貌、也不敢拂逆她意见的男人;因此,当安东尼从她自认为正确无误、毋庸置疑的定论中挑一毛一病,很自然地,便激怒了她。
起初,他并没有认清这个结果,部分源自她所受的“女一性一”教育,部分则是由于她的美貌,因而倾向于推论是她整体一性一别上有所局限的缘故。例如,她完全没有公平的观念,这让他抓狂。然而,他也发现,当她真的对某个主题产生兴趣,她的头脑会转得比他快而不知疲倦。其实他不明白的是,她的目的只是想卖弄学问——也就是某种对秩序和一精一确的概念,以及视生命为一件拼布艺术,每个部分都有神秘的关联。然而经过一段时间以后,他终于领悟她的个一性一中,的确存在着这种很不协调的特质。
在两人的共通点中最明显的就是,他们会以近乎变一态的方式互相牵动对方的心。在离开科罗拉多的旅馆那一天,葛罗丽亚坐在其中一张一床一上,那时他们正在收拾行李,她突然开始悲泣。
“亲一爱一的……”他的手环抱着她,把她的头拉过来靠在他的肩膀,“怎么回事,我的小葛罗丽亚?告诉我。”
“我们就要离开了,”她啜泣,“噢,安东尼,这算是我们第一个住在一起的地方,瞧我们这两张可一爱一的小一床一——在这里并排——它们将永远等待我们,而我们却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她又像往常一样撕扯着他的心。感伤又再度袭向他,让他泪眼模糊。
“唔,葛罗丽亚,我们现在正要前往另一个房间,和另外两张可一爱一的小一床一,我们这一辈子都将永远在一起。”
话语如决堤般涌一出,她的声音低沉而嘶哑。
“但它将不会——就像那两张一床一一样——再回来了。每个我们前往和离开的地方都在改变,某些事失落了——某些事被留下。你根本不可能再经历同样的事情,而我曾经完全属于你,在这里……”
安东尼激一情地将她紧紧拥抱,这一刻他对于她个一性一中的感伤的深刻洞察,远超过任何的批评所能及,他只愿她能够尽情地哭泣——这个无所事事的葛罗丽亚,这个放纵自己梦想的葛罗丽亚,她正品尝着生命的苦涩,这正是青春岁月中最值得纪念之物。
下午稍晚时分,当他去车站购票回来,发现葛罗丽亚睡在其中一张一床一上,她的手臂蜷曲抱着一个他第一眼认不出是什么的黑色物体。等他再靠近一点看才发现,原来那是他的一只鞋子,已经不算是新的,也不干净,然而她被泪水沾湿的脸颊,却枕在鞋子上,他终于领悟到她所发出的古老而极其高贵的讯息。带着几乎是狂喜的心情,安东尼将她唤醒,看着她对他微笑,虽感觉有些羞涩,却完全理解她独特而纤细的想象力。
不再去批评这两件事情的得与失,对安东尼来说,他们俩人似乎因此又更靠近一爱一情的核心一步。
灰屋
从二十几岁起,生命真正的驱动力便开始减缓下降,确实,在二十多岁时很多事情就已经决定,到了三十岁,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有意义的,其实都和十年前无所差别。一个三十岁的街头手风琴演奏者,多多少少已成为一个过气的人,就只能继续拉手风琴——一旦他选择了当手风琴艺人,一切就已被决定!人一性一的污秽无例外地染指所有自然的、美丽的事物,它们只有在年轻还涉世未深的年纪,才能被体会和掌握。一个光辉灿烂的舞会,被一浪一漫而快乐的笑声围绕,被丝绸和锦缎所装点,其实正足以显示它的本质是人为的——噢!那只永恒的造物之手!——原本一出至为悲伤至为神圣的戏,却充斥着喋喋不休的台词,拙劣的模仿者挥汗吃力地表演,而角色的类型也受限于懦夫和男一性一的感伤。
对葛罗丽亚和安东尼来说,新婚的第一年和灰屋让他们陷入以上状态,手风琴艺人正逐渐步入他无法逃脱的变形命运。这时她二十三岁,他二十六岁。
起初,灰屋全然出于他们田园牧歌的幻想。当两人从加州回到安东尼的公寓,才十四天,就觉得难以忍受,为打开的旅行箱、太多访客和那永远没法解决的洗衣袋等所造成的窒息氛围困住。他们和朋友讨论有关自己未来的严重问题。当安东尼逐一列举出两人未来“该”做什么,以及“该”住在哪里时,坐在一旁的迪克和墨瑞会很严肃、几乎是若有所思地表示赞同。
“我想带葛罗丽亚到国外,”他抱怨,“要不是因为这可恨的战争……接下来,我会想要在国内找一个地方,也许离纽约不远,当然,那里可以让我静下心来写作……或做任何我决定要做的事。”
葛罗丽亚笑了。
“你们不觉得他很可一爱一吗?”她问墨瑞,“任何他决定要做的事!但是假如他去工作,那我要做什么呢?墨瑞,如果安东尼工作,你会陪我出去玩吗?”
“至少,我现在还没有要去工作。”安东尼立刻说。
在他们之间似乎有个模糊的默契,就是在未来的某一天,安东尼会进入令人称羡的外一交一界,并被所有的王公大臣艳羡,因为他有个如此美丽出众的妻子。
“这个,”葛罗丽亚无奈地说,“我很确定我真的不知道。我们一直反复不断地谈,却没有任何进展,我们也问了身旁所有朋友的意见,但他们都只按照我们想要的答案回答,我真希望有人可以帮助我们。”
“你们何不走出去——到格林威治或其他地方?”理查德·卡拉美提议。
“我很愿意,”葛罗丽亚一精一神一振,“你想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房子吗?”
迪克耸肩不置可否,而墨瑞则笑了。
“你们在开我玩笑,”安东尼说,“真是不切实际的家伙!只要一提到某个地方,你们就会希望从我们的口袋里掏出成堆的相片,展示每个小屋的建筑风格的差异。”
“那种房子我才不要呢,”葛罗丽亚哀嚎着,“一个又热又挤的小屋,隔壁房间还有一大堆婴儿,而他们的父亲则正卷起袖子锄草——”
“拜托拜托,葛罗丽亚,”墨瑞打断她,“没有人想把你关在小屋里,老天,到底是谁先提到小屋的?不过,除非你们真的付诸行动去寻找,不然还是永远没地方住的。”
“去哪里呢?你说要‘真的付诸行动去寻找’,但是去哪找呢?”
墨瑞挥舞着他像动物的手掌指着可能的地方表示敬意。
“哪里都可以去,在这个国家里,有这么多地方可去。”
“还真谢谢你了。”
“看这里!”理查德·卡拉美得意洋洋地转着他的黄色眼瞳,“你们的问题就在于两个都是杂乱无章的人,你们对纽约州有任何认识吗?安东尼,你闭嘴,我在跟葛罗丽亚说话。”
“嗯,”终于她坦承,“我曾去过波特却斯特(Portchester)和康乃迪克(Connecticut)附近,参加过两三次的家庭派对——不过,当然它们都不在纽约州境内,对吗?我想墨利斯镇(Morristown)也不是。”她慵懒地说毕,完全文不对题。
所有的人都爆笑出来。
“我的天啊!”迪克大叫,“什么叫‘我想墨利斯镇也不是!’别闹了,葛罗丽亚,我还圣塔芭芭拉也不是。现在,你听着,首先,除非你们手上有用不完的钱,不然就不用去考虑纽波特(Newport)、南汉普顿(Southhampton)或塔克锡多(Tuxedo)那里的房子。那些地方对你们来说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们都严肃地点头同意。
“再来,就我个人的意见,我非常讨厌新泽西州。那么,当然就得考虑纽约以北过了塔克锡多再往上的地方。”
“那边太冷了,”葛罗丽亚简短地说,“我坐车去过那里一次。”
“呃,就我看来,在纽约和格林威治中间有不少城镇,例如黑麦镇(Rye),在那里你们可能找到一栋可一爱一的灰屋——”
葛罗丽亚听到这里,又兴奋起来。这是在他们回到东部以来,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对,就是这个!”她欢呼,“对,就是这个!就是它;一栋可一爱一的灰屋,外观带着一点白,还有许多咖啡和金色的沼泽枫树,就像画廊里典型的十月风景照片。在哪里可以找到这样房子呢?”
“很遗憾,我的名单上并没有列入这样一栋被沼泽枫树围绕的可一爱一灰房子——但我会试着去发现。同时,你们要做的是拿出一张纸,写下七个较有可能的城镇,在这个星期内一天去看一个镇。”
“噢,拜托!”葛罗丽亚马上反对,丧失兴趣,“何不就你去帮我们看?我最痛恨坐火车了。”
“那么,就租一辆车,还有……”
葛罗丽亚开始打呵欠。
“我累了,不想再讨论这件事。我觉得大家就只是一直在谈要搬到哪里住。”
“我聪明敏锐的妻子已经厌倦思考了,”安东尼嘲讽地说,“她该需要吃一份番茄三明治,来刺激疲惫的神经。走吧,我们去喝杯茶。”
按照那段对话所得出的结论,他们接受迪克的建议,两天后便出发到黑麦镇,跟着一个让他们觉得烦躁的房地产经纪人到处游走,像是在森林里迷路的婴儿。经纪人向他们介绍月租一百元的房子,跟隔壁同样是月租一百元的房子紧密相邻;另外他们也看了独栋却偏远的房子,两人心下都相当不喜欢,但仍软弱地顺从经纪人的意思行一事,跟着“看看那个炉子——是很不错的牌子!”转一转松脱的门栓,拍拍墙壁,以证明房子不会立刻倒塌,纵使它的种种强烈给人这样的印象。他们从窗户往内注视里面的装潢,看着所谓的“商业式”风格,是木头板凳和硬一梆一梆的沙发椅,或所谓的“家庭式”,装饰着过时的夏季古董——一交一叉的网球拍、不够大气的沙发和悲伤的吉布森鸡尾酒女郎(Gibsongirls)。带着些许罪恶感,他们还是看了一些真正的好房子,独栋、高贵、清冷——但月租要价三百元。离开黑麦镇之际,他们真的打从心里谢谢一路相陪的那位经纪人。
回纽约的火车相当拥挤,在他们座位后有一个呼吸异常浊重的拉丁人,很明显他应该刚刚才以大蒜裹腹。可想而知他们抵达家门的心情有多么感激,几乎要歇斯底里了,葛罗丽亚立刻冲进那无可挑剔的浴一室,洗了个热水澡。至此,有关他们未来的居住问题,两人的处理还不到一星期便无疾而终。
终于这个事件以预料之外的一浪一漫方式得到了解决。一天下午,安东尼冲进客厅发布“好消息”。
“我找到了,”他大喊大叫像是抓到了一只老鼠,“快点,我们要上车了。”
“别闹了!难道你嫌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给我一分钟的时间解释,可以吗?我们把大东西留给迪克处理,现在‘只要’先简单收拾一两个箱子放到车上,那是我将来要买下来的——如果住在乡间,无论如何要有一辆当作代步工具——然后就‘只要’往新港方向出发。你知道,离开了纽约的通勤范围,房租就会比较便宜,一旦我们找到理想中的房子,就‘只要’安顿下来就行了。”
在安东尼连续引用“只要”好几次后,他终于点燃葛罗丽亚沉睡已久的热情。他在房间里昂首阔步极力吹嘘的样子,激起两人充满行动热情和无法抗拒的效率。“明天我们就去把车子买下来。”
生命,借助于无限的想象力而跃动,看着他们在一个星期后再度启程,开着一辆廉价却簇新闪闪发亮的敞篷小车;看着他们穿过混乱的布隆克斯区,再行经都市近郊充满蓝绿废弃物和低层劳动的黑暗地带。他们在十一点离开纽约,轻快地度过一个炎热而兴奋的中午,那时大约走到佩勒姆。
“这里不能算是城镇,”葛罗丽亚语带讽刺地说,“这里只能算是城市街区延伸的废弃土地。我可以想象,这里的男人,一胡一须上应该都会沾着咖啡的污渍,因为早晨得赶着出门。”
“然后在通勤的火车上玩匹纳可(Pinochle)打发时间。”
“什么是匹纳可?”
“不要这么追根究底,这我怎么会知道?不过这个名词听起来就像是他们会玩的游戏。”
“这个字我很喜欢。它的发音听起来,有点类似伸展关节发出的喀啦声什么的……车让我开。”
安东尼狐疑地看着她。
“你发誓你是个好驾驶?”
“我十四岁就开始开车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车停靠在路边,两人一交一换座位。然后在一阵吓人的金属噪音中,车子开始发动,葛罗丽亚还加入她的笑声当作伴奏,这让安东尼觉得相当不安,而且可能是开车的车品里最糟的一种。
“我们出发喽!”她欢呼,“呜哇哇!”
当车子突然往前跃进,他们的头不自主地往后仰,就好像悬丝傀儡由一根看不见的线所牵动。他们惊险地绕过一辆静止的牛一奶一车,让驾驶从驾驶座上站起来在他们车后抗议。根据古老的道路传统,安东尼也不客气地回嘴,用一些简短的格言批评牛一奶一运送业的粗野。然而,他想起什么似的中断评论,转向葛罗丽亚,越发相信自己把车的控制权让出来,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开车的方式有许多怪癖和无可救药的粗心大意。
“我现在想起来了!”他紧张地警告她,“卖车的人说,我们在开到五千里前,时速不能超过二十里。”
她飞快点点头,但却很明显地想要尽可能快一点冲破里程的下限,因此逐渐在加快速度。过了一会,安东尼又再度干预。
“看到那个标志了吗?你想让我们被警察拦下来吗?”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葛罗丽亚恼怒地吼叫,“你总是喜欢大惊小怪!”
“因为我不想被抓。”
“有谁要抓你啊?你这么守规矩——就像你昨天晚上坚持要我吃咳嗽药一样。”
“那是为了你自己好。”
“哈!我好像是跟个一妈一在一起。”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一个执勤的警察突然出现在视线范围,他们快速通过他。
“看到没?”安东尼问。
“你真的要把我搞疯了!他又没有要来抓我们,不是吗?”
“等到他采取行动,一切就太晚了。”安东尼成功地反击。
她的回答是讽刺的,几近受伤的。
“这有什么,反正这个老东西也跑不到时速三十五的。”
“它不老。”
“它只是一精一神不老。”
那天下午,这辆车加入洗衣袋和葛罗丽亚的胃口,成为他们争论的三大项目。他警告她留心经过铁轨;他提醒她有其他车辆接近;最后,在行经拉奇蒙特和黑麦镇之间,他坚持要换人驾驶,感觉受到侮辱而气愤的葛罗丽亚坐在驾驶座旁,沉默不语。
然而,也就是因为她恼怒的沉默,才让灰屋从一抽一象的梦想得以在现实成形。就在过了黑麦镇不远,他沮丧地投降再度一交一出驾驶权。他无声地哀求她,而葛罗丽亚因为心情好转,答应他会更小心开车。然而,因为前方有一辆粗一鲁的街车一直毫无感觉地挡住他们的路,葛罗丽亚于是从主道路闪避到支线——接下来的下午,她就再也无法找到回波士特路(PostRoad)的途径。当这条路走到寇斯寇柏镇五里左右,街景已经完全没有波士特路的样子,路面变成碎石路,接着变得泥泞——此外,路径变窄了,两旁被枫树围绕,树叶筛过西沉的一阳一光,在长长的草地上进行一场没有止尽的光影实验。
“我们迷路了。”安东尼抱怨。
“有路标了!”
“马利塔——五里。马利塔是哪里?”
“从来没听过,不过我们还是继续走下去,这里没办法回转,或许下去会有地方绕回波士特路。”
越走下去,车痕就越深,路面还有石头浮现,迎面而来三间农舍,又被抛在车后,前方出现一个城镇,一阴一暗模糊的屋顶成群围绕着一个白色高一耸的尖塔。
而葛罗丽亚则在两条叉路前迟疑,因为太晚做决定,而撞上消防栓,车子的变速器猛然脱落解体。
当马利塔的房地产业者带他们参观灰屋时,天色已经暗了。他们碰巧在村子西边发现它,静静矗一立在暖蓝色如斗篷的天空下,以星星为纽扣。这栋房子年代久远,当养猫的女人或许仍被视为女巫之时,当保罗·瑞维尔在波士顿预科学校采取错误的强硬手段,发起商业人士抗议之时,当祖先光荣地成群弃守华盛顿之时,灰屋就已存在。因为当时房子建筑在脆弱的地基上,因此曾经过数度翻修,新近还粉刷过,增建了厨房和屋侧的一阳一台——不过,由于某个快活的傻瓜在厨房加盖了红锡铁屋顶,因此仍遗留了相当明显的殖民风格。
“你们怎么会来马利塔呢?”房地产经纪人问,一面介绍四个宽敞而通风的卧室。刚开始他还误以为两人是表兄妹关系。
“我们车子故障了,”葛罗丽亚解释,“我撞到一个消防栓,然后我们自己把车推到汽车修理厂,在那里看到你们的标志。”
经纪人点点头,无法理解这种自发一性一的巧合。对他而言,有些事没有经过几个月的时间考虑就做决定,是有点不太道德的。
当晚他们就签了租约,坐着经纪人的车,开心地回到那昏睡而看似快要倒塌的马利塔旅馆,它是一个乡间酒店,因为实在太过破烂,以至于根本没有机会营造因放一浪一不道德而产生的欢一愉。直到深夜,两人都还兴奋得无法入睡,在一床一上计划将来要做的事。安东尼要以惊人的步调继续做他的历史研究,来讨他愤世嫉俗的祖父欢心……等到车子修好,他们可以尽情在这乡间探索,加入离此最近“真正高级的”俱乐部,然后当安东尼写作的时候,葛罗丽亚就可以在那里打打“高尔夫”或做点“其他消遣”。当然,这是安东尼的想法——葛罗丽亚确定自己想要的是阅读、做梦,和享受由某个内地来如天使般的女仆所准备的西红柿三明治和柠檬水。当安东尼写作的休息时间,他会过来亲一吻慵懒躺在吊一床一上的她——吊一床一,哇!新生的梦想正以想象的节奏谱写旋律,伴随着流动的风,一阳一光在盛开的麦田追逐着光影的波澜起伏,或尘土飞扬的路面被夏日沉静的雨水淋湿,产生斑驳而深浅不一的颜色……
还有访客——在这一点上两人争论很久,他们都试图表现超乎平常的成熟和远见。安东尼主张至少隔两星期就要有客人来访“以作为一种调剂”,于此引发了一场牵扯不清而极端感伤的对话,讨论到是否安东尼认为葛罗丽亚改变得还不够多,虽然安东尼一再保证他不这么想,但她仍一味地不信任他……最终,对话又落入永恒的单音:“什么时候?噢,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要做?”
“这个,我们可以养一只狗。”安东尼提议。
“我不要狗,我想要一只小猫。”她如数家珍般热切地回顾自己以前养猫的历史、一习一惯和品味,安东尼推想,这只猫的个一性一必定很糟,既没有个人魅力,也不具备一颗忠实的心。
接着他们便睡了,在黎明前一小时醒来,用惺忪的睡眼,看着灰屋闪耀着幽暗的微光。
葛罗丽亚的灵魂
那年秋天,灰屋迎接他们的到来,由于两人被一时的感伤冲昏头,而错估了屋龄的老迈。尽管,生活里洗衣袋的问题、葛罗丽亚的饮食一习一惯、安东尼的犹豫不决和他妄想的“焦虑”问题都继续存在,然而,期间也有不少出乎意料的静好时光。他们会亲密地坐在一阳一台上,等待月光依序照耀银色的农田、跳跃过浓密的树林,而后在他们的脚上翻腾着闪亮的波纹。在这样的一个月夜里,葛罗丽亚的脸色泛着记忆里的苍白,只要少许的努力,两人便能避开一习一惯所造成的隔阂,在对方身上重新发现那已失落的六月曾有过的一爱一情浓度。
一天晚上,她的头枕在他的心上,手上的烟发出丁点大的火光,余烟袅袅穿过笼罩在一床一上的黑暗,她第一次片段一性一地谈起那些曾短暂为她的美貌着迷的男人们。
“你曾经想起他们吗?”他问她。
“偶尔会——当有什么事情发生,刚好让我回想起某个特定的人。”
“你会想起什么——他们的吻?”
“各种事情都有……男人跟女人很不一样。”
“哪方面不一样?”
“嗯,全部吧——很难用言语说的清楚。有些在这个或那个领域已经享有稳定成就的男人,他们在面对我的时候,会表现出惊人的不一致。粗一暴的男人会变得一温一柔,粗心大意的男人表现出令人讶异的忠实和可一爱一,而通常正直高尚的男人什么态度都有,就是没有正直和高尚。”
“例如?”
“这个,比如说有个从康乃尔来的男孩,名字叫做波西·沃寇特,他在大学里被当成英雄,是个优秀的运动员,还曾在一场火灾或类似的灾难救出许多人。然而,我很快就发现他在某个危险地方完全是个无知的笨蛋。”
“哪方面?”
“他似乎还存有一种几近天真无知的观念,认为一定有一个女人‘生来就注定要当他的妻子’,从以前我就碰过好多次有这种观念的人,每次都让我愤怒。他理想中的女孩,是那种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接一吻,喜欢裁缝和恋家,全心全意为丈夫而活的人。我可以跟你赌我的帽子,假如他真的娶到一个白痴,整天坐在家里笨到跟他在一起,那他准会把她撇在一边,再找个跑得比较快的女人。”
“我为他的妻子感到悲哀。”
“我不会。你想想,是什么样的笨女人,才会笨到没有了解这一点就嫁给他。他所有对于女人的尊崇和敬意,都不会给她带来任何的刺激与快乐。往好的方面说,他拥有如中世纪的骑士一精一神一般深沉的情感。”
“他又是怎么对你的?”
“这正是我接着要说的。正如我以前告诉你的——我跟你提过吗?——他长得一表人才:大而诚实的棕色眼睛,从他的微笑,可以保证他的心也如纯金一般真诚可靠,那时因为我还少不更事,以为他有所顾忌,因此在某个夜里,当我们结束热泉的一个农场舞会,四处开车兜风时,我狂一热地吻了他,我记得那一个星期美妙而令人难忘——繁茂的树林有如绿色的肥皂泡般,遍布满山满谷,雾气从林间升起,十月的清晨如营火般照亮棕色的山头……”
“你那位充满理想的朋友,对你的举动有什么反应?”安东尼打断她。
“当他吻我的时候,似乎也开始思考,也许该对自己的理想有所放宽,也就是我并不需要被‘尊敬’,就像他原先想象中对他的梦中情一人贝翠斯·费尔费克斯(BeatriceFairfax)一样。”
“他怎么做?”
“也没做什么。他才刚要开始时,我就把他推下十六尺高的堤防。”
“你让他受伤了?”安东尼大笑问。
“他摔断手臂,扭伤膝盖。他把这件事在热泉大肆宣扬,等他的手伤好了,有个喜欢我,名字叫巴尔利的男人找他单挑,又把他的手打断了。噢,后来的发展真是一一团一混乱。他威胁要告巴尔利,而巴尔利——他来自乔治亚州——被人目击在镇上买枪,不过在此之前,我已经被一妈一妈一强拉回家,完全不顾我的意愿,所以我再也没机会知道到底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即使我曾在凡德彼特饭店(Vanderbilt)的大厅曾看过巴尔利一次。”
安东尼笑得乐不可支。
“真是了不起!我以为自己会因为你跟那么多男人接过吻而生气,可是,我却没有。”
为此她从一床一上坐起来。
“接一吻是真的很有趣,但我很确定,那些吻并没有在我身上留下任何印记——我的意思是指,乱一交一的污点——即使曾有个男人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他只要一想到我是个公共酒杯,就恨得咬牙切齿。”
“他胆子真大。”
“我就只是笑笑,告诉他要把我想成是一个一爱一的酒杯,在众人手中传递,但完全无损于我的价值。”
“说也奇怪,我完全不在意——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如果你的所做所为不仅止于接一吻,当然,我就会在乎。不过我相信,你是完全对嫉妒免疫的,除非是虚荣心受创。为什么你不在乎我过去做过什么?难道你不会比较喜欢一个完全纯真而没有纪录的我?”
“这完全视我对你的印象而定。我会跟人接一吻,原因不外乎这个男人长得很好看,或月色很美,或甚至我觉得自己有些朦胧的感伤和心情低落等。而这就是全部了——它们对我一点影响也没有。然而,你却都会记得,而且让回忆成为你的噩梦,困扰着你。”
“你从来没有像吻我一样去吻另一个男人吗?”
“没有,”她坦率地回答,“就像我告诉过你的,男人会企图尝试——噢,很多事情。任何美丽的女孩都应该有过类似的经验……你知道,”她继续说,“我一点也不在意过去你跟多少女人一交一往过,只要你们的关系停留在肉一体满足的层次,然而,如果你曾经和另一个女人长时间住在一起,甚至曾兴起要和某个女孩结婚的念头,我就不认为自己可以忍受。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两者是相当不同的。你会记住所有亲密的小细节——这些会扼杀了新鲜感,那是一爱一情中最珍贵的部分。”
一阵激一情涌一出,他把她拉到身边躺在枕头上。
“噢,我最一爱一的人,”他轻声呼唤,“我仿佛什么事都可以忘记,只记得你的吻。”
葛罗丽亚以非常柔和的声音说:
“安东尼,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说她口渴了?”
安东尼突然大笑起来,带着顺从和愉快的表情下了一床一。
“我的水里只要再多加一小块冰块,”她追加,“你会不会觉得麻烦?”
不管何时她要求别人帮忙,总会在句子里加入形容词“小”——让这个忙听起来不那么麻烦,但安东尼听了又再度笑起来——不管她要的是一小块或一大块,他都必须下楼一趟到厨房去……她的声音又穿过大厅尾随而至:“还有一小片饼干,上面再抹一点橘子酱……”
“唉,不妙了!”安东尼充满激一情地赞叹,“她真的很棒,这个女孩!真有一套!”
“当我们有了小孩,”有一天她说——小孩他们已经决定好,是结婚三年以后的事——“我希望他长得像你。”
“除了腿以外。”他戏谑地若有所指。
“对,没错,腿例外,他的腿要像我,不过剩下的全部都可以像你。”
“我的鼻子?”
葛罗丽亚有些踌躇。
“噢,或许鼻子也可以像我,但眼睛绝对要像你——再加上我的嘴,还有我的脸型吧,我想;如果他的头发也像我,应该会很可一爱一。”
“我亲一爱一的葛罗丽亚,整个婴儿都被你占据了。”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她愉快地表示歉意。
“至少让他有我的脖子,”他极力主张,对镜严肃地审视自己。“你经常说你喜欢我的脖子,因为我的喉结不明显,还有,因为你自己的脖子太短了。”
“不,才不呢!”她气愤不平地大喊,把镜子转过来,“它长得刚刚好,我不相信自己看过比它更好的脖子。”
“它太短了。”他戏谑地重申。
“短?”她的语气表现出激烈的质疑。“短?我看你是疯了吧!”她把脖子拉长,好像要说服自己它可以像爬虫类一样弯曲。“你说这是短脖子?”
“它是我所见过最短的脖子。”
在这几个星期来,泪水第一次从葛罗丽亚的眼睛涌一出,她看着他的表情里有一种真实的痛苦。
“噢,安东尼——”
“我的女王,葛罗丽亚!”他困惑地走近她,用手握住她的手肘。“你不要哭,拜托!你不知道我是开玩笑的吗?葛罗丽亚,看着我!别哭了,亲一爱一的,你的脖子是我所见过最长的,我是说真的。”
她破涕为笑,但表情仍是扭曲的。
“嗯……你不需要这么说,我们再谈谈婴……婴儿。”
安东尼在地上踱步开讲,仿佛在为一场辩论做暖身。
“简单地说,我们可以生两个小孩,两个有区别而符合逻辑的小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其中一个集合了我们两个最好的特质,你的身一体,我的眼睛,我的头脑,你的智慧——另一个则是集我们的缺点于大成——我的身一体,你的坏脾气和我的优柔寡断。”
“我喜欢第二个小孩。”她说。
“我真正希望的是,”安东尼接着说,“你可以生两次三胞胎,两组相差一岁,然后我可以对这六个男孩进行实验……”
“我真可怜!”她插嘴。
“……我会把每一个送到不同的国家,接受完全不同系统的教育,然后当满二十三岁时,我会把他们叫回来聚在一起,看看他们长得像谁。”
“让他们的脖子全部都长得像我。”葛罗丽亚建议。
尾声
汽车终于修好,它却成为他们之间无止尽激烈争执的导火线。谁来开?葛罗丽亚该开多快?这两个问题和接下来一贯的相互指责耗尽他们的生命。两人开车到波士特路沿线的乡镇,黑麦镇、波特却斯特和格林威治,去拜访许多朋友,几乎大部分是葛罗丽亚的朋友,她们全体似乎都处于生育儿女的不同阶段,除却这一点,她们其他的生活面也让葛罗丽亚感到相当乏味而焦躁不安。每回拜访不到一个小时,她就会开始烦躁地咬指甲,然后便容易把怒气发泄在安东尼身上。
“我真受不了女人,”她带着些微的怒意呼喊,“到底你还能跟她们聊什么——除了叫‘女士,女士’之外?本来我对婴儿满怀热情,但在看过成打的婴儿以后,我几乎闷得想吐。而且如果他们的丈夫依然保有魅力,每个女孩的反应都不例外地开始嫉妒和怀疑,但如果丈夫也变得平凡,则开始嫌弃他而觉得生活乏味。”
“难道你从来就不想去拜访任何女人吗?”
“我也不知道,她们在我看来从未干净过——从未——从未,只有少数一些人例外。康斯坦丝·萧——你知道,马利安太太,上星期二来看过我们——几乎是唯一的一个。她个子很高,外表不俗又高贵。”
“我不喜欢有人长那么高。”
虽然他们在不同的乡村俱乐部参加过几次晚宴舞会,最后仍决定因为秋天即将结束,天气已不适合他们“外出”做任何活动,即使他们有这个意愿。他痛恨高尔夫;葛罗丽亚也没有特别喜欢,虽然她很能够从一些大学生对她的热情邀请中得到一一夜狂欢的乐趣,对于安东尼以她的美貌为傲也感到高兴,然而她也察觉到,当晚的女主人,格兰比太太,显然对安东尼一起来凑热闹的同学亚力克·格兰比感到相当不安。后来格兰比夫妇没有再打过电话,虽然葛罗丽亚表面上一笑置之,但心里着实生了不小的气。
“你看,”她向安东尼解释,“如果我是单身,她就没必要为我的败德担这个心——在她一手自导自演的电一影里,她可能视我为吸血鬼。但重点是,要安一抚这类人所需要付出的努力却是我完全没有意愿去做的……那些猛盯着我看的可一爱一大一小男生,还有那些愚蠢的恭维!不,我已经长大了,安东尼!”
马利塔镇本身也鲜少提供社一交一活动。有一半的农场地主组成了一个协会,但参加的人都是老古董,他们是一群迟钝的、头发花白的粗人,坐在豪华轿车的后座到车站去,不论到哪里,他们身旁有时则有妻子随行,她们也是一样的老古董,但体积则比丈夫大了两倍。小镇的镇民是属于特别令人不感兴趣的类型——未婚女一性一是其中最大的主流族群——她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学校的节庆,而灵魂则像镇上三座教堂禁止进入的白色建筑般严峻无趣。唯一与两人有密切接触的居民,是那个有宽一臀一部、厚实肩膀的瑞典女孩,她每天来帮他们做家事。她既沉默,做事又有效率,而当葛罗丽亚发现女孩在厨房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哭得很凶之后,逐渐产生对她不寻常的恐惧,而不再抱怨她准备的食物。由于女孩不可告人而压抑的悲伤,她因此可以继续留下来工作。
葛罗丽亚对于预兆的迷信和她不时迸发的超自然主义信仰,对安东尼来说是个惊奇的发现。除了因为早年与她的比非教母亲相处,耳濡目染了某些情结以外,和遗传了她个一性一上的过分敏一感,让葛罗丽亚容易受到各种心理暗示的影响,她并非容易被人们隐藏的动机所骗,而是倾向于相信任何异常现象的发生,都是由埋在地底的人蠢动不安所造成。在风大的夜晚,他们这栋老房子发出的嘎吱声不绝于耳,安东尼想象是有夜贼带着左轮手枪试图闯入,而对葛罗丽亚而言,则是死去那一代邪恶而喧闹的灵气所致,他们正在为过往的遗憾和失落的家庭的一爱一进行赎罪。有一天晚上,由于楼下传来两声巨响,安东尼强忍恐惧前去巡视却一无所获,于是两人几乎到黎明前都不敢入睡,以世界历史的考题相互与对方问答。
十月,慕瑞儿到他们家停留了两星期。葛罗丽亚打长途电话给她,而这位肯恩小一姐则用一贯招牌的唱歌音调“好————的,我到了会按门铃的!”结束对话。后来,她便带了一大堆流行歌登门拜访。
“住在乡下,你该有个留声机,”她说,“一个小小的维克牌(Vic)就可以了——不会很贵的。然后不论什么时候你觉得寂寞,只要轻轻一放,卡罗素(Caruso)或一爱一尔·乔森(AlJolson)马上就到你家。”
慕瑞儿老是让安东尼心烦意乱,如跟他说“他是她见过第一个聪明人,她已经厌倦那些肤浅的人”。他很纳闷有谁会为这种女人坠入情网,但他假设要是碰上男人深情的凝视,即使是她,应该也会有一温一柔和许诺之时。
而葛罗丽亚,在狂一热地炫耀过她对安东尼的一爱一之后,反因注意力移转,呈现一种满足的状态。
之后来访的是饶舌的理查德·卡拉美,对葛罗丽亚而言,那是个痛苦的文学周。等她在楼上以孩子气的睡姿入睡后,他和安东尼长谈他的自我剖析。
“整件事都变得很可笑,有关于我的成功和所有的一切,”迪克说,“就在我的小说出版之前,我努力要把一些短篇故事卖出去,却一直没有成功。然后,就在我的书畅销之后,我重新改写其中的三篇,马上就被以前拒绝我的一家杂志社采用了。从以前开始我就写了很多;直到这个冬天,出版社才因为我的书而愿意花钱买它们。”
“不要把胜利和得一宠一冠上等号。”
“你的意思是,我写的是垃圾?”他思索,“假如你的意思是说,我故意在每篇文章里灌水的话,其实我并没有。但我也不能预设自己是否每次都不草率。我确实写得比以前快,也似乎不像以前一样想得比较深比较多。也许是因为我丧失跟人对话的机会,现在你结婚了,而墨瑞则去了费城。我失去了以前的冲劲和企图心。这就是太早出名的后果。”
“你不担心吗?”
“担心得要发疯了。我得了一种病,将它称之为造句狂一热症,我想症状就像公羊热(buck-fever)一样——当我企图强迫自己时,那种强烈的文学上的自觉便会出现。然而最糟的时候,不是当我想我再也写不出东西,而是我开始质疑到底我的作品是否具有任何价值——我的意思是说,我是否只不过是个被赞美的文学小丑。”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安东尼说,他以前自以为是的傲慢态度又再度出现,“我很怕你因为作品受欢迎就变成了一个笨蛋。看看你那刊出的什么狗屁不通的对谈……”
迪克十分痛苦地打断他。
“好朋友!别提了。写的人是个年轻女孩——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她一直说我的作品‘很有力’,而我有点被冲昏头,于是发表了许多奇怪的宣言。虽然其中有一些是还算不错的,你觉得呢?”
“噢,当然。例如讲到有智慧的作家是为了与他同一代的年轻人而写作的片段,还有下一段的评论,和未来的导师等等。”
“对,你说的大部分我都相信,”理查德·卡拉美同意,脸上散发朦胧的光彩,“它唯一的错误,就是被公开发表。”
十一月的时候,他们搬回安东尼的公寓,以此为据点,他们去观战耶鲁对哈佛和哈佛对普林斯顿的足球赛,去到圣·尼可拉斯(St.Nicholas)的滑冰场,也看遍了所有的戏剧演出,和玩遍所有的娱乐——举凡小型、固定举行的舞会,到少数几家望族的盛大宴会,那是葛罗丽亚的最一爱一。届时可以看到许多脸上扑了粉、戴假发的奉承者,簇拥在醉心英国事物的贵族身旁,由体型高大的管家在前开路。两人计划在第一年间到国外去,或至少等战争结束以后。安东尼以介绍他列举的书单方式,完成一篇十二世纪却斯特顿的论文,而葛罗丽亚则对于俄国的貂皮大衣做了延伸研究——事实上,这个冬天过得相当舒适,直到比非教的造物主突然在十二月中决定,吉尔伯特太太的灵魂在现有肉一体里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于是,安东尼带着伤心欲绝而濒临崩溃的葛罗丽亚回到堪萨斯,以人类的方式向死者致上悲痛之意。
而吉尔伯特先生,在他生命里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变成了真正悲惨的人。那个经年累月被他伤害、等待他使唤的女人,那个扮演他心灵信众的女人,却讽刺地先弃他而去——就在他也快要无法支持她的时候。他再也不能控制一个人的灵魂,让她无聊让她一胡一说八道,再也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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