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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雷特》第 二 幕(2)

哈姆雷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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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森格兰兹 不错,因为野心是那么空虚轻浮的东西,所以我认为它不过是影子的影子。

哈姆莱特 那么我们的乞丐是实体,我们的帝王和大言不惭的英雄,却是乞丐的影子了。我们进宫去好不好?因为我实在不能陪着你们谈玄说理。

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 我们愿意侍候殿下。

哈姆莱特 没有的事,我不愿把你们当作我的仆人一样看待;老实对你们说吧,在我旁边侍候我的人全很不成样子。可是,凭着我们多年的交情,老实告诉我,你们到艾尔西诺来有什么贵干?

罗森格兰兹 我们是来拜访您来的,殿下;没有别的原因。

哈姆莱特 像我这样一个叫化子,我的感谢也是不值钱的,可是我谢谢你们;我想,亲爱的朋友们,你们专诚而来,只换到我的一声不值半文钱的感谢,未免太不值得了。不是有人叫你们来的吗?果然是你们自己的意思吗?真的是自动的访问吗?来,不要骗我。来,来,快说。

吉尔登斯吞 叫我们说些什么话呢,殿下?

哈姆莱特 无论什么话都行,只要不是废话。你们是奉命而来的;瞧你们掩饰不了你们良心上的惭愧,已经从你们的脸色上招认出来了。我知道是我们这位好国王和好王后叫你们来的。

罗森格兰兹 为了什么目的呢,殿下?

哈姆莱特 那可要请你们指教我了。可是凭着我们朋友间的道义,凭着我们少年时候亲密的情谊,凭着我们始终不渝的友好的精神,凭着比我口才更好的人所能提出的其他一切更有力量的理由,让我要求你们开诚布公,告诉我究竟你们是不是奉命而来的?

罗森格兰兹 (向吉尔登斯吞旁白)你怎么说?

哈姆莱特 (旁白)好,那么我看透你们的行动了。——要是你们爱我,别再抵赖了吧。

吉尔登斯吞 殿下,我们是奉命而来的。

哈姆莱特 让我代你们说明来意,免得你们泄漏了自己的秘密,有负国王、王后的付托。我近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什么游乐的事都懒得过问;在这一种 抑郁的心境之下,仿佛负载万物的大地,这一座美好的框架,只是一个不毛的荒岬;这个覆盖众生的苍穹,这一顶壮丽的帐幕,这个金黄色的火球点缀着的庄严的屋 宇,只是一大堆污浊的瘴气的集合。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 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可是在我看来,这一个泥土塑成的生命算得了什么?人类不能使我发生兴趣;不,女人也不能使我发生兴 趣,虽然从你现在的微笑之中,我可以看到你在这样想。

罗森格兰兹 殿下,我心里并没有这样的思想。

哈姆莱特 那么当我说“人类不能使我发生兴趣”的时候,你为什么笑起来?

罗森格兰兹 我想,殿下,要是人类不能使您发生兴趣,那么那班戏子们恐怕要来自讨一场没趣了;我们在路上赶过了他们,他们是要到这儿来向您献技的。

哈姆莱特 扮演国王的那个人将要得到我的欢迎,我要在他的御座之前致献我的敬礼;冒险的骑士可以挥舞他的剑盾;情人的叹息不会没有酬报;躁急易怒的角色可以平安下 场;小丑将要使那班善笑的观众捧腹;我们的女主角可以坦白诉说她的心事,不用怕那无韵诗的句子脱去板眼。他们是一班什么戏子?

罗森格兰兹 就是您向来所欢喜的那一个班子,在城里专演悲剧的。

哈姆莱特 他们怎么走起江湖来了呢?固定在一个地方演戏,在名誉和进益上都要好得多哩。

罗森格兰兹 我想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立足,是为了时势的变化。

哈姆莱特 他们的名誉还是跟我在城里那时候一样吗?他们的观众还是那么多吗?

罗森格兰兹 不,他们现在已经大非昔比了。

哈姆莱特 怎么会这样的?他们的演技退步了吗?

罗森格兰兹 不,他们还是跟从前一样努力;可是,殿下,他们的地位已经被一群羽毛未丰的黄口小儿占夺了去。这些娃娃们的嘶叫博得了台下疯狂的喝采,他们是目前流行的宠 儿,他们的声势压倒了所谓普通的戏班,以至于许多腰佩长剑的上流顾客,都因为惧怕批评家鹅毛管的威力,而不敢到那边去。

哈姆莱特 什么!是一些童伶吗?谁维持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薪工是怎么计算的?他们一到不能唱歌的年龄,就不再继续他们的本行了吗?要是他们赚不了多少钱,长大起来多 半还是要做普通戏子的,那时候难道他们不会抱怨写戏词的人把他们害了,因为原先叫他们挖苦备至的不正是他们自己的未来前途吗?

罗森格兰兹 真的,两方面闹过不少的纠纷,全国的人都站在旁边恬不为意地呐喊助威,怂恿他们互相争斗。曾经有一个时期,一个脚本非得插进一段编剧家和演员争吵的对话,不然是没有人愿意出钱购买的。

哈姆莱特 有这等事?

吉尔登斯吞 是啊,在那场交锋里,许多人都投入了大量心血。

哈姆莱特 结果是娃娃们打赢了吗?

罗森格兰兹 正是,殿下;连赫剌克勒斯和他背负的地球都成了他们的战利品。②

哈姆莱特 那也没有什么希奇;我的叔父是丹麦的国王,那些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对他扮鬼脸的人,现在都愿意拿出二十、四十、五十、一百块金洋来买他的一幅小照。哼,这里面有些不是常理可解的地方,要是哲学能够把它推究出来的话。(内喇叭奏花腔。)

吉尔登斯吞 这班戏子们来了。

哈姆莱特 两位先生,欢迎你们到艾尔西诺来。把你们的手给我;欢迎总要讲究这些礼节、俗套;让我不要对你们失礼,因为这些戏子们来了以后,我不能不敷衍他们一番,也 许你们见了会发生误会,以为我招待你们还不及招待他们殷勤。我欢迎你们;可是我的叔父父亲和婶母母亲可弄错啦。

吉尔登斯吞 弄错了什么,我的好殿下?

哈姆莱特 天上刮着西北风,我才发疯;风从南方吹来的时候,我不会把一只鹰当作了一只鹭鸶。

波洛涅斯重上。

波洛涅斯 祝福你们,两位先生!

哈姆莱特 听着,吉尔登斯吞;你也听着;一只耳朵边有一个人听:你们看见的那个大孩子,还在襁褓之中,没有学会走路哩。

罗森格兰兹 也许他是第二次裹在襁褓里,因为人家说,一个老年人是第二次做婴孩。

哈姆莱特 我可以预言他是来报告我戏子们来到的消息的;听好。——你说得不错;在星期一早上;正是正是③。

波洛涅斯 殿下,我有消息要来向您报告。

哈姆莱特 大人,我也有消息要向您报告。当罗歇斯④在罗马演戏的时候——

波洛涅斯 那班戏子们已经到这儿来了,殿下。

哈姆莱特 嗤!嗤!

波洛涅斯 凭着我的名誉起誓——

哈姆莱特 那时每一个伶人都骑着驴子而来——

波洛涅斯 他们是全世界最好的伶人,无论悲剧、喜剧,历史剧、田园剧、田园喜剧、田园史剧、历史悲剧、历史田园悲喜剧、场面不变的正宗戏或是摆脱拘束的新派戏,他们 无不拿手;塞内加的悲剧不嫌其太沉重,普鲁图斯的喜剧不嫌其太轻浮。⑤无论在演出规律的或是自由的剧本方面,他们都是唯一的演员。

哈姆莱特 以色列的士师耶弗他⑥啊,你有一件怎样的宝贝!

波洛涅斯 他有什么宝贝,殿下?

哈姆莱特 嗨,

他有一个独生娇女,

爱她胜过掌上明珠。

波洛涅斯 (旁白)还在提我的女儿。

哈姆莱特 我念得对不对,耶弗他老头儿?

波洛涅斯 要是您叫我耶弗他,殿下,那么我有一个爱如掌珠的娇女。

哈姆莱特 不,下面不是这样的。

波洛涅斯 那么应当是怎样的呢,殿下?

哈姆莱特 嗨,

上天不佑,劫数临头。

下面你知道还有,

偏偏凑巧,谁也难保——

要知道全文,请查这支圣歌的第一节,因为,你瞧,有人来把我的话头打断了。

优伶四五人上。

哈姆莱特 欢迎,各位朋友,欢迎欢迎!——我很高兴看见你这样健康。——欢迎,列位。——啊,我的老朋友!你的脸上比我上次看见你的时候,多长了几根胡子,格外显得 威武啦;你是要到丹麦来向我挑战吗?啊,我的年轻的姑娘!凭着圣母起誓,您穿上了一双高底木靴,比我上次看见您的时候更苗条得多啦;求求上帝,但愿您的喉 咙不要沙嗄得像一面破碎的铜锣才好!各位朋友,欢迎欢迎!我们要像法国的鹰师一样,不管看见什么就撒出鹰去;让我们立刻就来念一段剧词。来,试一试你们的 本领,来一段激昂慷慨的剧词。

伶甲 殿下要听的是哪一段?

哈姆莱特 我曾经听见你向我背诵过一段台词,可是它从来没有上演过;即使上演,也不会有一次以上,因为我记得这本戏并不受大众的欢迎。它是不合一般人口味的鱼子酱; 可是照我的意思看来,还有其他在这方面比我更有权威的人也抱着同样的见解,它是一本绝妙的戏剧,场面支配得很是适当,文字质朴而富于技巧。我记得有人这样 说过:那出戏里没有滥加提味的作料,字里行间毫无矫揉造作的痕迹;他把它称为一种老老实实的写法,兼有刚健与柔和之美,壮丽而不流于纤巧。其中有一段话是 我最喜爱的,那就是埃涅阿斯对狄多讲述的故事,尤其是讲到普里阿摩斯被杀的那一节。要是你们还没有把它忘记,请从这一行念起;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野蛮的皮洛斯像猛虎一样——

不,不是这样;但是的确是从皮洛斯开始的;——

野蛮的皮洛斯蹲伏在木马之中,

黝黑的手臂和他的决心一样,

像黑夜一般阴森而恐怖;

在这黑暗狰狞的肌肤之上,

现在更染上令人惊怖的纹章,

从头到脚,他全身一片殷红,

溅满了父母子女们无辜的血;

那些燃烧着熊熊烈火的街道,

发出残忍而惨恶的凶光,

照亮敌人去肆行他们的杀戮,

也焙干了到处横流的血泊;

冒着火焰的熏炙,像恶魔一般,

全身胶黏着凝结的血块,

圆睁着两颗血红的眼睛,

来往寻找普里阿摩斯老王的踪迹。

你接下去吧。

波洛涅斯 上帝在上,殿下,您念得好极了,真是抑扬顿挫,曲尽其妙。

伶甲

那老王正在苦战,

但是砍不着和他对敌的希腊人;

一点不听他手臂的指挥,

他的古老的剑锵然落地;

皮洛斯瞧他孤弱可欺,

疯狂似的向他猛力攻击,

凶恶的利刃虽然没有击中,

一阵风却把那衰弱的老王搧倒。

这一下打击有如天崩地裂,

惊动了没有感觉的伊利恩⑦,

冒着火焰的城楼霎时坍下,

那轰然的巨响像一个霹雳,

震聋了皮洛斯的耳朵;

瞧!他的剑还没砍下

普里阿摩斯白发的头颅,却已在空中停住;

像一个涂朱抹彩的暴君,

对自己的行为漠不关心,

他兀立不动。

在一场暴风雨未来以前,

天上往往有片刻的宁寂,

一块块乌云静悬在空中,

狂风悄悄地收起它的声息,

死样的沉默笼罩整个大地;

可是就在这片刻之内,

可怕的雷鸣震裂了天空。

经过暂时的休止,杀人的暴念

重新激起了皮洛斯的精神;

库克罗普斯⑧为战神铸造甲胄,

那巨力的锤击,还不及皮洛斯

流血的剑向普里阿摩斯身上劈下

那样凶狠无情。

去,去,你娼妇一样的命运!

天上的诸神啊!剥去她的权力,

不要让她僭窃神明的宝座;

拆毁她的车轮,把它滚下神山,

直到地狱的深渊。

波洛涅斯 这一段太长啦。

哈姆莱特 它应当跟你的胡子一起到理发匠那儿去薙一薙。念下去吧。他只爱听俚俗的歌曲和淫秽的故事,否则他就要瞌睡的。念下去;下面要讲到赫卡柏了。

伶甲

可是啊!谁看见那蒙脸的王后——

哈姆莱特 “那蒙脸的王后”?

波洛涅斯 那很好;“蒙脸的王后”是很好的句子。

伶甲

满面流泪,在火焰中赤脚奔走,

一块布覆在失去宝冕的头上,

也没有一件蔽体的衣服,

只有在惊煌中抓到的一幅毡巾,

裹住她瘦削而多产的腰身;

谁见了这样伤心惨目的景象,

不要向残酷的命运申申毒詈?

她看见皮洛斯以杀人为戏,

正在把她丈夫的肢体脔割,

忍不住大放哀声,那凄凉的号叫——

除非人间的哀乐不能感动天庭——

即使天上的星星也会陪她流泪,

假使那时诸神曾在场目击,

他们的心中都要充满悲愤。

波洛涅斯 瞧,他的脸色都变了,他的眼睛里已经含着眼泪!不要念下去了吧。

哈姆莱特 很好,其余的部分等会儿再念给我听吧。大人,请您去找一处好好的地方安顿这一班伶人。听着,他们是不可怠慢的,因为他们是这一个时代的缩影;宁可在死后得到一首恶劣的墓铭,不要在生前受他们一场刻毒的讥讽。

波洛涅斯 殿下,我按着他们应得的名分对待他们就是了。

哈姆莱特 嗳哟,朋友,还要客气得多哩!要是照每一个人应得的名分对待他,那么谁逃得了一顿鞭子?照你自己的名誉地位对待他们;他们越是不配受这样的待遇,越可以显出你的谦虚有礼。领他们进去。

波洛涅斯 来,各位朋友。

哈姆莱特 跟他去,朋友们;明天我们要听你们唱一本戏。(波洛涅斯偕众伶下,伶甲独留)听着,老朋友,你会演《贡扎古之死》吗?

伶甲 会演的,殿下。

哈姆莱特 那么我们明天晚上就把它上演。也许我为了必要的理由,要另外写下约莫十几行句子的一段剧词插进去,你能够把它预先背熟吗?

伶甲 可以,殿下。

哈姆莱特 很好。跟着那位老爷去;留心不要取笑他。(伶甲下。向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我的两位好朋友,我们今天晚上再见;欢迎你们到艾尔西诺来!

吉尔登斯吞 再会,殿下!(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同下。)

哈姆莱特 好,上帝和你们同在!现在我只剩一个人了。啊,我是一个多么不中用的蠢才!这一个伶人不过在一本虚构的故事、一场激昂的幻梦之中,却能够使他的灵魂融化在 他的意象里,在它的影响之下,他的整个的脸色变成惨白,他的眼中洋溢着热泪,他的神情流露着仓皇,他的声音是这么呜咽凄凉,他的全部动作都表现得和他的意 象一致,这不是极其不可思议的吗?而且一点也不为了什么!为了赫卡柏!赫卡柏对他有什么相干,他对赫卡柏又有什么相干,他却要为她流泪?要是他也有了像我 所有的那样使人痛心的理由,他将要怎样呢?他一定会让眼泪淹没了舞台,用可怖的字句震裂了听众的耳朵,使有罪的人发狂,使无罪的人惊骇,使愚昧无知的人惊 惶失措,使所有的耳目迷乱了它们的功能。可是我,一个糊涂颟顸的家伙,垂头丧气,一天到晚像在做梦似的,忘记了杀父的大仇;虽然一个国王给人家用万恶的手 段掠夺了他的权位,杀害了他的最宝贵的生命,我却始终哼不出一句话来。我是一个懦夫吗?谁骂我恶人?谁敲破我的脑壳?谁拔去我的胡子,把它吹在我的脸上? 谁扭我的鼻子?谁当面指斥我胡说?谁对我做这种事?嘿!我应该忍受这样的侮辱,因为我是一个没有心肝、逆来顺受的怯汉,否则我早已用这奴才的尸肉,喂肥了 满天盘旋的乌鸢了。嗜血的、荒淫的恶贼!狠心的、奸诈的、淫邪的、悖逆的恶贼!啊!复仇!——嗨,我真是个蠢才!我的亲爱的父亲被人谋杀了,鬼神都在鞭策 我复仇,我这做儿子的却像一个下流女人似的,只会用空言发发牢骚,学起泼妇骂街的样子来,在我已经是了不得的了!呸!呸!活动起来吧,我的脑筋!我听人家 说,犯罪的人在看戏的时候,因为台上表演的巧妙,有时会激动天良,当场供认他们的罪恶;因为暗杀的事情无论干得怎样秘密,总会借着神奇的喉舌泄露出来。我 要叫这班伶人在我的叔父面前表演一本跟我的父亲的惨死情节相仿的戏剧,我就在一旁窥察他的神色;我要探视到他的灵魂的深处,要是他稍露惊骇不安之态,我就 知道我应该怎么办。我所看见的幽灵也许是魔鬼的化身,借着一个美好的形状出现,魔鬼是有这一种本领的;对于柔弱忧郁的灵魂,他最容易发挥他的力量;也许他 看准了我的柔弱和忧郁,才来向我作祟,要把我引诱到沉沦的路上。我要先得到一些比这更切实的证据;凭着这一本戏,我可以发掘国王内心的隐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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