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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第三章 侦查(3)

古拉格群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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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多年你会明白过来,这是一种完全不明智的想法,装成一个难以置信的大傻瓜要正确得多:我自己过的日于一天也记不得,就是打死我也记不得。但你是 三昼夜没有睡觉。你费好大劲儿才能留意自己的思想,留意在脸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况且不给你一分钟思考的时间。况且一下子两个侦查员(他们喜欢彼此往来 串门)缠住你不放;说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于是你就供述:谈到集体农庄(还没有完全上轨道,但很快就会上去),谈到降低计件工资额……究竟说了些什么?说对降低感到高兴?但这不是正常人说的话,又会搞得不像真的。要完全像真的,得这样说;发了点小牢骚,说工资额卡得紧了点。

而侦查员是亲自作笔录的,他译成自己的语言:在我们这次会晤时,我们诋毁了党和政府的工资政策。

将来有一天乙会责怪你:哎,笨蛋,我说的是—一我们约好了去钓鱼……

但你是想比你的侦查员更狡滑、更聪明!你有迅速敏锐的思想!你是知识分子!于是你就弄巧成拙了……

在《罪与罚》里,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出了一个非常透彻的看法,这个看法只有自身经历过这种猫捉老鼠游戏的人才能得出来—一他说, 跟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打交道,无需我替你编造案情,你们自己就会编造好了现成地给我端上来。是啊,正是如此!有知识的人不会做出契河夫笔下的《歹徒》那样妙 不可言的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人家说他犯了什么罪,他总要努力编出一套故事,不管怎么假,总会是有头有尾的。

然而,屠夫侦查员抓的不是这种连贯性,而只是三言两语。他是知道什么货色什么价钱的。而我们却毫无准备!……

我们从小得到的教育和培养就是如何去掌握自己的专业、履行公民义务、服兵役、练身体、端正品行、甚至养成审美能力(这方面马马虎虎)。但是,无论上 课、教育、经验都一点也没有提示我们经受生活的最大考验:无缘无故的逮捕和无事生非的侦查。小说、戏剧、电影(它们的作者们自己最好去喝一喝古拉格这杯苦 酒!)把坐在侦查员办公室的人给我们描绘成真理和仁爱的骑士,像我们的亲爹。——一什么题目的课没有给我们讲过呀!甚至拿它们考得我们满头大汗——一但是 谁也不会讲一堂关于刑法典的真实含义和广义解释的课,而且这些刑法典在图书馆不开架借阅,在书亭里不出售,到不了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手中。

好像是童话,据说在三海之外的某个地方,受侦查的人可以得到律师的帮助。这就是说,在斗争最困难的时刻,在自己的身边有一个通晓一切法律的清醒头脑!

我们的侦查工作原则,还在于不许受侦查人对法律有任何了解。

出示起诉书……(对话:“在上面签名吧。”“我不同意起诉书。”“签名吧。”“但我什么罪过也没有呀!”)……你依照苏俄刑法典第五十八条10第2款 和第五十八条11受控诉。签名吧!——但这些条文说的是什么呀?让我看看法典!—一我没有法典。——那就上处长那里去拿来!——他也没有。签名吧!——但 我请求给我看法典!—一规定不许给你看,它不是为你写的,而是为我们写的。而且你也不需要看,我可以告诉你:这些条文说的正好是你犯的那些罪。而且现在让 你签名并不是要你同意,而是证明你已经读过了,证明起诉书已经给你看过。

在其中的一张纸上突然闪出一种新的字母组合:YIIK(刑诉法典)。你起了戒心:YIIK同YK(刑法典)有什么区别呀。如果碰上侦查员心情舒畅,他 会问你解释:这是刑事诉讼法典。怎么?那么说,甚至不是一本,而是整整两大本法典你都一无所知,可是眼下正根据它们的规定开始了对你的惩治?!

——从那时起已经过了十年、后来又过了十五年。在我的少年时代的坟墓上已经长满了青草。刑期已经服满,甚至无期的流放也已结束。但不论什么地方—一不 论在劳改营的“文比教育”处,不伦在区图书馆里,甚至在中等城市,—一我眼里没有见过、手里没有拿过、不能买到、不能搞到甚至不能询问苏联的法典!而且, 我所熟识的那些经过了侦查、法院并且不止一次被劳改和流放的几百万囚徒——其中也没有一个人眼里见过法典,手里拿过法典!(深知我国的多疑气氛的人懂得: 为什么不能在人民法院或区执行委员会询问法典。你对法典的兴趣将会是一种非常的现象:或者你正在准备犯罪,或者想湮灭罪迹!)

只有当两个法典结束了自己的三十五年存在的最后日子,只有当它们应当被新法典代替的时候,——一只是那个时候,我才在莫斯科地下铁道的售货柜上看到它们,两个平装的小兄弟,yk和yllK(因为已经无用便决定把它们放出来)。

我现在深受感动地阅读着。例如,刑诉法典规定:

第136条—一侦查员无权用暴力和威胁的方法强迫被告

供述或招认。(预见得多么清楚!)

第111条——一侦查员还必须查明证明被告无罪的情节,

以及减轻其罪责的情节。

(“我可是在十月革命期间建立过苏维埃政权呀!……我枪毙了高尔察克!……我清算过富农!……我给国家节约过一千万卢布!……我在最近一次战争中两次负伤!……我得过三次勋章!……”

我们并不是为这个审判你——历史张口露出了侦查员的牙齿,——你做过好事——这与案情无关)。

第139条——被告有权亲笔书写供词,并要求对侦查员

书写的笔录加以修正。

(哎,要是及时知道这条多好!正确些说:如果实际上真是这样多好!但是像乞求恩典似的,我们总是徒然地请求侦查员不要写上“我的卑鄙谰言”来代替“我的错误言论”,不要写上“我们的地下武器库”来代替“我的生了锈的芬兰刀”)。

啊,要是给受侦查人先上一课监狱学多好!要是进行侦查工作时先排演一下,然后再来真的多好!……对一九四八年的二进狱者就没搞过这种侦查把戏—一因为那是白费劲。但初进狱者没有经验、没有知识。并且无人可与商量。

受侦查人的孤独!—一这就是不公正的侦查获得成功的又一个条件!整个机关扑上去摧毁这个孤独的受压的意志。从逮捕那一刻起,以及在侦查的整个最初突击 期,囚犯应当处在理想的孤独状态:在监室里,在走廊里,在楼梯上,在侦查室里,——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不应当与自己的同类接触,不应在任何人的微笑中, 在任何人的眼光中,汲取到同情、忠告、支持。机关尽一切力量去遮住他的未来,歪曲他的现在:把他的亲友都说成是已被逮捕的,把一切物证说成是已经找到的。 夸大自己对他及其亲人进行制裁的可能性,夸大自己给予饶恕的权利(机关根本没有这种权利)。把真诚“海改”同减轻判决和劳改营待遇联系起来(这种联系根本 就不存在)。当囚犯惊魂未定、受尽痛苦并失去自制能力的短短时期内,从他嘴里尽可能多取得一些不能翻悔的供述,尽可能多牵进一些清白无辜的人(有的人精神 颓丧到那种程度,甚至请求不要向他们念笔录,受不了,拿来签吧!拿来签吧!)—一只在那以后,才从单人监室放他到大监室去,在那里他将后悔莫及地发现并回 味自己的错误。

在这个决斗中怎能不犯错误呢?谁能不犯错误呢?

我们说过“应当处在理想的孤独状态”。但是在三七年(还有四五年)监狱发生人满之患的时候,这个新抓来的受侦查人的理想的孤独原则无法得到遵守。囚犯几乎从最初几小时起就处在人烟稠密的集体监室中。

但这也有它的优点,可以弥补不足。监室的拥挤不仅代替了狭小的单人隔离室,它本身就是一种高级的刑讯,特别可贵的是,这种刑讯长达整整的几昼夜、几星 期—一并且侦查员不用花任何精力:刑讯囚犯由囚犯自己未进行!监室中挤进了那么多的囚犯因而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一小块的地方,人踩着人,甚至根本不能移动 地方,彼此坐在脚上一例如,一九四五年在基什尼奥夫的羁押所里一个单人监室塞进一了十八个人,一九三七年在卢甘斯克——十五人,而伊万诺夫-拉祖姆尼克一 九三八年在定员二十五人的布蒂尔卡标准监室中蹲在一百四十人中间。他对牢房生活描写得很好。厕所这样拥挤,以至一昼夜只让解一次手,有时甚至是半夜去,放 风也这样!他在卢宾卡接收站“狗窝”里曾经计算,整整几个星期内,每一平方米的地面平均同时要摆三个人(请合计一下,请安排一下!)在“狗窝”里,没有窗 和通风装置,由于体温和呼吸,温度高达四十至四十五度,大家都只穿一条村裤(冬季衣物垫在自己身下),他们的赤裸肉体挤在一起,由于别人的汗水,皮肤长上 了湿疹。他们就这样几星期地蹲在那里,既不给他们空气,也不给他们水喝(除了烂菜汤和早上的一杯茶)。

这一年在布蒂尔卡新被捕的犯人(已经过洗澡房和隔离间的处理)几昼夜坐在楼梯台阶上,等待起解的犯人腾出监室。特-夫早七年,即一九三一年在布蒂尔卡 蹲过,他说,板铺下都塞得满满的,犯人们躺在沥青地上。我晚七年即在一九四五年蹲过——同样的情况。但不久前我从M·K·勃-契得到了一份关于一九一八年 布蒂尔卡拥挤情况的宝贵的个人证明:在那年十月(红色恐怖的第二个月),挤得那么满,甚至在洗衣房里设置了七十人的女监室!那末,布蒂尔卡什么时候空过 呢?

如果再加上用马桶代替上厕所(或者相反,从一次上厕所到另一次上厕所之间,在监室里没有马桶,像在西伯利亚某些监狱里那样);如果再加上吃饭四人合用 一个钵子,并且还相互坐在膝盖上;如果时而拉出什么人去审讯,时而推进个挨过毒打、困倦不堪、浑身瘫软的什么人;如果这些瘫软的人们的样子要比侦查员的任 何威胁更有说服力;一个等了几个月还没有传讯的人会觉得,任何一种死亡,任何一种劳改营似乎都比他们的扭曲的姿态轻松得多——这种种也许完全可以代替理想 的孤独状态?并且在这样乱七八糟的人堆里,向谁讲心里话,很不好下决心,也并不是经常能找到一个能商量事情的人。因此对于刑讯和毒打,当侦查员拿它作威胁 的时候,你不一定马上就相信,而一看到受过刑讯的人们,你便深信不疑了。

受害者会亲口告诉你,怎样往喉咙里灌盐水,然后一昼夜在隔离室里受干渴的折磨(卡尔布尼奇),或者,用擦板擦背直到出血,然后再涂上松节油(鲁道夫· 平措夫旅长两者都尝到了,而且还用针插进他的指甲,灌水直到要把肚子胀破——逼他在笔录上签名,招认他想在十月革命节阅兵式上把坦克旅开向政府领导人)。 从全苏自然科学家协会前艺术部主任亚历山德罗夫那里,可以获知阿巴库莫夫本人是怎样打人的(一九四八年),亚历山德罗夫被打断了脊椎骨,身子向一侧倾斜, 他失去了抑制眼泪的机能。

是的,是的,国家安全部长阿巴库莫夫本人决不鄙弃这种粗活(亲临前沿的苏沃洛夫!),他喜欢有时亲手拿拿橡皮棍。他的副手留明就更乐意打人。他是在苏 哈诺夫卡的“将军”侦查办公室里干这种活的。办公室有核桃木的护墙板,门窗上挂着丝绸帘子,地板上铺着一块大幅波斯地毯。为了不弄坏这件漂亮东西,给准备 挨打的人在地毯上铺了一条肮脏的血迹斑斑的长垫子。在拷打时作留明助手的不是普通的看守,而是一名上校。留明抚摸着直径四厘米的橡皮棍,客气地说:“这么 说来,您光荣地经受住了‘熬鹰’的考验(一个月不让睡觉,亚历山大·多尔甘是靠耍滑头才支持下来的——他站着睡)。现在我们拿棍子试试。我们这里没有人能 支持两三场的。请您褪下裤子,请趴在垫子上。”上校骑在挨打者的背上。多尔甘想计算打击的次数。他还不知道,由于长期挨饿,屁股已经塌下去,橡皮棍打在坐 骨神经上是什么滋味。感到痛的不是挨打的地方,而是头痛欲裂。在第一下打击后,挨打者就痛得失去理智,用指甲乱抓垫子。留明继续打,力求打到点子上。上校 用他那肥胖的身躯使劲压住——这正是为权力无边的留明当助手的、肩章上有三颗大金星的人该干的工作!(在一场以后,挨了打的人就不能走路了,当然不是把他 抬出去,而是在地上拖出去。臀部很快就痛得扣不上裤子,伤痕却几乎没有。发作了一场很厉害的腹泻,而多尔甘坐在自己的单人监室的马桶上却哈哈大笑,他还要 去挨第二场,第三场,打得皮开肉绽,留明狠劲上来,动手朝他肚子上揍,打破了腹膜,肠子流下造成严重的疝气,他得了腹膜炎,拉进市蒂尔卡医院,强迫他干缺 德事的企图也就暂时歇手了。)

你也会受到这种折磨!在这种场面以后,基什尼奥夫的侦查员丹尼洛夫用通条打维克多·希波瓦尔尼科夫神甫的后脑壳,揪住发辫拉来拉去,简直像是父亲的爱 抚(对神甫这样揪方便些,对普通俗人则可以揪住胡子从办公室的一角拖到另一角。而对付李哈德·阿霍拉——芬兰赤卫队员,追捕悉尼·雷利的参加者和镇压喀琅 施塔得暴动时的连年——一的办法是用钳子夹住他那大八字胡的一端把人提起来,一会儿又夹住另一端,各持续十分钟,不让脚着地)。

但最可怕的是用下面的办法来对付你:扒掉你下身的衣服,让你仰卧在地上,两腿叉开,帮手们(可爱的军士们)坐在腿上、抓住你的手,侦查员——女人也不 嫌弃这种事—一站到你叉开的两腿中间用自己的皮鞋(自己的女便鞋)尖踩住那个某个时候曾经使你成为男人的东西,逐渐地、有节制地、但越来越用力地往地上 压,一面瞧着你的眼睛并一遍一遍重复自己的问题或出卖人的建议。如果他没有过早地踩得稍稍用力些,你还有十五秒钟可以喊叫出来,说你一切都招认,说你决意 让那些被你咬出的二十个人坐牢,或者在报刊上诋毁任何你视为最神圣的东西……

让上帝而不是人们去责备你吧……

派进监室来的“耳目”轻声说:“没有法子!全招了吧!”

头脑清醒的人说:“简单的盘算:留得青山在……!”

牙齿已经没有了的人朝你点头:“人家以后不会给你安牙。”

深知底细的人作结论:“招认也罢,不招认也罢,反正要判刑。”

还有什么人在角落里预言:“不签名的,他们要枪毙!为了报复,为了使他们在侦查当中干的事不留痕迹。”

要是你死在审讯室里,他们就向亲属宣布:“判了劳改,剥夺了通信权。”让他们去找吧。

如果你是个正统派,那末就会有另一个正统派靠过来,怀着敌意看看四周,免得局外人偷听,开始热烈地对你做工作:

“我们有义务支持苏维埃的侦查工作。我们周围充满了战斗。怪我们自己:我们太心慈手软,所以才会有这种腐烂东西在国内繁殖起来。正在进行着残酷的秘密 战争。这里在我们周围的人都是敌人,你听见他们的言论吗?党并没有必要向我们每一个人报告——这是为什么,那是为什么。既然这样要求,那就应当签名。”

还有一个正统派悄悄凑近来说:

“我签名咬出了三十五个人,所有的熟人都咬出来了。我也劝你:尽可能多说出一些姓名,尽可能多拉一些人进来!那时就会明白,这是瞎扯淡,就会把大家放了。”

这正中机关的下怀!正统派的自觉性和内务人民委员部的目的自然地合拍了。内务人民委员部正需要这把姓名的折扇,正需要姓名的这种扩大再生产。这也正是 他们工作质量的标志和抛出新套索用的木橛。“同谋!同谋!思想一致的同伙!”——硬逼着每一个人交代。(据说,P·拉洛夫交代说红衣主教黎塞留是他的同 谋,把他写入了笔录——一直到一九五六年恢复名誉时的那一次审讯,谁也没有感到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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