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格群岛》第二章 我国下水管道的历史(3)
啊!原来这是从列宁格勒来的基洛夫水流开始了,那里的紧张局势被断定是那么严重,所以在该市的每个区执委会下面都建立了内务人民委员部的指挥部,实行 了“加速的”办案程序(它在以前也没有缓慢的特点),被告没有上诉权(从前也没有上诉过)。据认,四分之一的列宁格勒人在一九三四三五年被肃清了。这个估 计让掌握着准确数字并能提供出来的人去推翻吧。(其实这条水流不仅是列宁格勒的,它在全国各地都以惯常的,虽然是跟它不相关的形式得到了响应:从机关中开 除那些还赖在那里的神甫子女、贵族家庭出身的女职员以及那些在国外有亲戚的人。)
在以上这几条波涛澎湃的巨流中,始终隐藏一些混不息的细流,它们没有大声地自我宣扬,但老是在流着流着:
那是保卫同盟队员,他们是在维也纳打输了阶级战斗后,投奔世界无产阶级祖国逃生的;
那是世界语提倡者(斯大林与希特勒在同一些年份搞掉了这些有害的人);
那是自由哲学协会的残渣余孽,一些非法的哲学小组;
那是不同意先进的工作队一实验室教学法的教师(在一九三三年,娜塔利亚·伊万诺芙娜·布加英科被关进罗斯托夫的国家政治保卫局,但侦查了三个月后,从决议中得知,这个方法是有毛病的。于是就把她释放了);
那是政治红十字会的职员,这个红十字会由于叶卡捷琳娜·彼什科娃的努力仍然捍卫着自己的生存权;
那是北高加索因暴动(一九三五年)被追究的山地居民;各民族在流着流着(在伏尔加运河工地上,民族语言报纸用四种文字鞑靼文、突厥文、乌兹别克文和哈萨克文发行。那里有的是读者!);
又是那些教徒,现在抓的是木愿在礼拜天去上工的人(因为实行了五日一周制、六日一周制);是在宗教节日怠工的集体农庄庄员,他们在个体时代习惯于在这样的日子歇工;
始终有一些拒绝充当内务人民委员部情报员的人(这一类人里还有保守忏悔秘密的神甫机关很快就明白了,知道忏悔的内容对他们多么有用,这是能从宗教得到的唯一好处);
对教派分子抓的越加广泛了;
社会主义者大牌阵老在摆来摆去。
最后,还有一次也没有提到过的,但一直在流着的第十条一的水流,即反革命宣传罪,即反苏宣传罪。第十条的水流也许是最稳定的,它从来也没有中断过,每当其他的巨流发生时,如在三七、四五、四九年,它的水位便特别高涨。
这条不停顿的水流确乎可以把任何人在任何预定的时刻卷进去。但为了对付知名的知识分子,在三十年代认为比较文雅的办法是给他搞上某个丢脸的条文(如男色,或者如对普列特涅夫教授的指控说他与女病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咬了她的乳房。中央报纸是这样写的你去辟谣吧!)
说来也怪:一九二六年刑法典的一百四十八个条文当中,给予了那个无孔不入、夙夜匪懈的机关多年的全部活动以力量的,总共只有一条。但是。为了赞美这个 条文,可以找到比先前屠格涅夫为俄罗斯语言或涅克拉索夫为俄罗斯母亲用过的更多的修饰词:伟大的、雄健的、丰富的、多权的、多面的、横扫一切的五十八条 啊。它把世界概括无遗了,这与其说是通过条文文字的表述,倒不如说是通过对这一条文的辩证的和最广义的解释。
我们当中有谁没有亲身体验过它的囊括一切的拥抱,说真的,普天之下没有一样过失、念头、作为或不作为是五十八条的手掌所不能惩治的。
用文字做这样广义的表述是不可能的,但对这一条做这样广义的解释,事实证明是可能的。
第五十八条在法典中并不构成政治罪一章,并且任何地方也没有写着,它是政治罪条文。不,它与妨害管理秩序罪和武装伙匪罪一起列入“国事罪”一章中。这样,刑法典开宗明义就不承认在本国境内有任何人是政治犯而只承认是刑事犯。
第五十八条由十四个分条组成。
第一分条告诉我们:“凡以……削弱政权……为目的的行为(按照刑法典第六条也包括不作为),都被认为是反革命行为。
在广义解释下可以是:你在劳改营中因饥饿和疲惫拒绝上工就是削弱政权。引起的后果将是一枪决(战时拒绝执行命令者枪决)。
在一九三四年,把祖国这个术语还给了我们,从这时起,第一分条里面也就加进了若干背叛祖国的条目l一甲、1一乙、1一丙、l一丁。依照这些条目,损害苏联军事威力的行为处枪决问一乙),只是在减轻情节下并仅限于平民(l一甲)一处十年徒刑。
广义释读:对于当过俘虏(损害军事威力!)的我国士兵,过去只判十年,这是人道到了违法的地步。依照斯大林的法典:他们在返回祖国后统统都是应当枪毙的。
(这里还有一个广义释读的范例:我很清楚地记得一九四六年夏天在布蒂尔卡监狱的一次会见。某个波兰人生于列姆贝格尔,当时这个地方还属于奥匈帝国的版 图。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他住在波兰原籍的城市里,后来迁移到奥地利,在那里做事,一九四五年在当地被我方逮捕。依乌克兰刑法典第五十四条I一甲,他因背叛 祖国乌克兰(!)得到了十年徒刑一因为列姆贝格市那时已经变成了乌克兰的里沃夫!而这个可怜的家伙却不能在侦查中证明他到维也纳去并不是抱着背叛乌克兰的 目的!这样他就该死地成了叛国犯。)
叛国罪分条内涵的另一个重要的扩大是,适用它时应“援引刑法典第十九条”“援引意图”。就是说,虽然还没有发生任河背叛行为,但侦查员认定有背叛的意 图一这就足以判给与实际背叛罪相同的完全刑期。诚然,第十九条规定惩罚的不是意图,而是准备,但在辩证释读下也可以把意图理解为准备。而“预备行为应当与 犯罪本身一样受到惩罚(即同等的刑罚)”(刑法典)。
总的说:
我们不把意图与犯罪本身区别开来,这正是苏维埃法律对资产阶级法律的优越性!
第二分条说的是武装暴动,夺取中央和地方政权,包括为了强使某一部分国土脱离苏联的行动。对此的惩罚是直至枪决(下面每一分条都是如此)。
扩大的含义(这不能写在条文中,但可以由革命的法律意识提示):任何共和国实现退出苏联的权利的一切企图,都在此列。须知“强使”一词并没有说明对谁 而言。甚至如果某一共和国的全体居民都愿意分立,而莫斯科却不愿这样做,分立就将是“强使”的了。因此爱沙尼亚的、拉脱维亚的、立陶宛的、乌克兰的和土耳 其斯坦的民族主义分子一向很容易地依这一条文得到自己的十年和二十五年。
第三分条“给予同苏联处于战争状态的外国任何方式的帮助”。
这个分条提供了对任何一个在占领区生活过的苏联公民判罪的可能性,不管他是给德国军人钉过鞋后跟,还是卖过一束小红萝卜,或者是一个曾与占领者跳过舞 并度过一夜因而提高了他的士气的女公民。并非每一个都曾依这一条文判过刑(由于在占领区生活过的人太多),但每一个都可能被判刑。
第四分条说的是向国际资产阶级提供(异想天开的)帮助。
好像会发生疑问:谁能列入这一条呢?但是,借助于革命良心进行广义的释读,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合格的对象:所有在一九二O年以前,即在写成这个法典前几 年出国并在四分之一世纪后(一九四四四五年)被我们的军队在欧洲追获的流亡者,都按五十八条4判刑:十年或枪决。因为他们在国外如果不是帮助世界资产阶级 还能做什么呢?(通过音乐结社的例子我们已经看到,在苏联境内也可以帮助。)所有的社会革命党人、所有的孟什维克(这一条也正是为他们制定的)以及后来国 家计委和最高经委的工程师什1也都帮助过
它。
第五分条:促使外国向苏联宣战。
一项疏忽:应当把这一分条用于斯大林及一九四*四一年在他周围的外交和军事人员。正是他们的盲目和丧失理智才造成了那种结果。不是他们那是谁使俄国遭 到了空前未有的可耻失败?这样的失败是不能同沙皇俄国在一九0四或一九一五年的失败相比的,是俄国从十七世纪以来从来未有的。
第六分条间谍行为。
这一条释读得如此广泛,如果把所有依这一条判刑的人结算一下,那就可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我国人民在斯大林时代既不是靠农业也不是靠工业或其他任何东 西维持生活,而是靠给外国当间谍维持生活、靠特务机关的钱过日子。间谍行为这是一种十分简便的罪名,是无知的罪犯、有学问的法学家、报棍以及社会舆论都能 理解的罪名。
这一分条释读的广泛性还表现。在,判刑不是直接因间谍行为,而是因:
IIIII间谍嫌疑(或者HIII未经证实的间谍行为.为这也能给你一个“整轴儿”!)甚而是因为:
CBIIIII引起(!)间谍嫌疑的联系。
问如,你的妻子的熟人的熟人和一个外国外交人员的妻子在同一个女裁缝(她当然是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工作人员)那里做一3一件衣服。
这些五十八条6、IIIII和CBIIIII是一些粘性很强的条文,它们要求严路看守、密切监视(因为特务机关也能把触须伸进劳改营和自己的宠儿接 头),并禁止免除押解。总的说,任何大写字母条文,就是说完全不是条文,而是这种大写字母的吓人结合(我们在这一章里还要遇到另一些),经常带着神秘的气 息,你永远不明白。它们到底是五十八条的增生物呢,还是某种独立的很危险的东西。带着大写字母条文的囚犯在许多劳改营里甚至比带着五十八条的囚犯还要受到 压制。
第七分条:破坏工业、运输、商业、货币流通和合作社。
在三十年代这一分条极为盛行,并在简单明了人人能懂的暗害行为这个外号之下抓住了群众。确实,第七分条中列举的一切,每日每时显而易见地遭到破坏一总 该有人负罪责吧?……千百年朱,人民进行建设,进行创造,向来是诚实的,甚至给老爷干活也是如此。从留里克时代起就没有听说过什么暗害行为。可是当财产破 天荒第一次归人民所有的时候人民的几十万优秀子弟却纷纷去进行暗害(条文里并没有使用暗害行为这个概念。但由于没有它便不能说明,为什么田里长草,产量下 降,机器损坏,所以辨证的嗅觉就用上了它)。
第八分条恐怖行为(不是指苏联刑法典负有责任“说明……道理,并使它具有法律根据”的那种恐怖行为,而是自下而来的恐怖行为)。
恐怖行为的含义非常非常广泛;不光是在省长的轿式马车下放置炸弹才算恐怖行为,而且,譬如说,打了自己的私敌一记耳光,如果他是党的、共青团的、民警 机关的积极分子,就已经构成恐怖行为。更不消说杀死积极分子从来也不与杀死普通人同样量刑(顺便说,公元前十八世纪的汉穆拉比王法典中就是这样规定的)。 如果丈夫杀死了妻子的情夫,那人若是非党群众这就算丈夫走运,他得到的是一百三十六条,是个普通犯,是社会亲近分子,可以不用押解。如果情夫是党员丈夫就 成为带着五十八条8的人民敌人。
援引那个十九条,即将犯罪意图视同准备的条文适用第八分条,导致了概念的更加重要的扩大。不光是在啤酒店旁直接威胁积极分子“好,你等着瞧!”,而且 连性子暴躁的集市村妇的一句詈骂“咳,瞎了他的眼睛!”,也被认定是TH恐怖行为的意图,也可以当做从严适用本条的根据。(这听起来有点过分夸张,像是滑 稽剧但这个滑稽剧不是我们编出来的,我与这些人一起坐过牢。)
第九分条用爆炸或者放火……实施破坏或者损毁行为(必定怀有反革命目的)。简称为破坏。
扩大化的作法是,强加以反革命目的(侦查员对于犯罪人脑子里想的事比他本人了解得更清楚!),工作和生产中发生的人所难免的疏忽、错误、失败都不能得到原谅,都被看成是破坏。
但是,对五十八条中哪一分条的解释,也没有象对第十分条那样广而无边,革命良心也没有燃烧到如此程度。它的原文是:“包含号召推翻、颠覆或削弱苏维埃 政权内容的宣传或鼓动,以及传播或制作或收藏具有同上内容的文字材料。”这个条文的但书只规定了在和平时期的最低刑(不能低于!不轻于!),而最高刑则是 没有限制的!
一个堂堂大国对自己公民的言论竟是如此恐惧!
这个着名条文的着名广义解释是:“包含号召的鼓动”可以理解为朋友(或者甚至是夫妻)间的私下谈话,或者私人信件;而号召则可能是个人的劝告(我们得 出“可以,可能”的结论,是以当时实际发生的情况为根据的)。任何不符合或跟不上当天报纸思想热度的思想,都是对政权的“颠覆或削弱”。要知道凡是不加强 的,就早削弱I凡是不完全符合的,就是颠覆!
“谁今天不是跟我们同声歌唱
谁就是
反对
我们!”
(马雅可夫斯基)
单份书写的信件、笔记、隐秘的日记,都可以理解为“制作文字材料”。
第十分条有了这样美满的广义解释,还有哪一种脑子里出现的、嘴巴里讲出来的或用手写下来的思想是它囊括不了的?
第十一分条是个特种条文,它没有独立的内容,而只是给上述各分条加重分量的添秤,适用于有组织地准备犯罪或者犯罪人参加了组织的情况。
实际上这一分条广义解释到并不需要有任何组织。我对这一分条的精致适用有亲身体会。校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秘密地交流过思想,两个人就是组织的萌芽,就是组织!
第十二分条最触及公民的良心:这是关于对上列任何罪行不检举的条文。为惩治不检举的深重罪孽,没有最高刑期的限制!!
这一分条已经广义解释到如此无边无际的程度,以至进一步的广义解释已经不需要了。知情不报等于是自己干的!
第十三分条看来是早已解决完了的:在沙皇暗探机关供职(担任后来的同类职务,相反却被认为是爱国主义的英勇行为)。
有心理上的根据怀疑约·斯大林还有依五十八条这一分条的前科。有关替这种机关办事的文件,好多都毁于一九一七年二月,好多都没有公布。前警察厅长 B·Q·钟科夫斯基在科雷马快死的时候肯定地说,二月革命后头几天匆忙烧毁警察局的档案,是几个有利害关系的革命家的一致的冲动。实际上,在胜利时刻为什 么要烧毁如此有价值的敌人档案?
第十四分条惩罚“有意识地不履行一定的义务,或者故意漫不经心地履行这种义务”的罪行不言而喻,用刑是直到枪决。这简称为“怠工”或“经济反革命”。
而区别故意和非故意,只有侦查员根据自己的革命法律意识才能做到。这个分条曾适用于不交征购粮的农民。这个分条曾适用于没有做满规定的劳动日的集体农 庄庄员。适用于没有完成定额的劳改犯。在战后这个条文开始波及从劳改营逃跑的盗窃犯,就是说广义地认为盗窃犯逃跑的动机不是恢复甜蜜的自由生活,而是颠覆 劳改营制度。
这就是五十八条遮盖了整个人类生活的一把巨扇的最后一根扇骨。
对这一伟大条文作了这个概评以后,我们往后就不会那么大惊小怪。哪里有法律哪里就有犯罪。
锻造后立即在一九二七年初试锋芒的、在以后十年的各条水流中都浸淬过的五十八条的利剑在一九三七一九三八年法律向人民的冲锋中开始大杀大砍。
应当说,一九三七年的行动并不是自发的,而是计划好的,这一年的上半年,在苏联的许多监狱里都进行了设备改装从牢房里搬走单人床,搭起紧挨的板铺,有 一层的,有两层的。列宁格勒的大楼(内务机关办公楼)一九三四年正好在(u夫遇害前夕竣工,这也不是偶然的。老囚犯们回忆说,似乎第一次打击就是密集的, 全国差不多都是在八月的某个夜里动手(但是由于熟知我问的动作的迟钝,我不太相信这个说法)。秋天,当十月革命二十周年快要到来,人们满怀信心期待普遍大 赦的时候,斯大林这个诙谐家却在刑法典中增加了新的刑期十五年、二十年和二十五年。
关于三七年,这里无须再重复已经大写特写的并且还将多次重复的东西:党、苏维埃管理机关、军事指挥的上层以及国家政治保卫局、内务人民委员部本身的上层都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未必在哪个省里能保全下省委第一书记或者省苏维埃执行委员会主席斯大林正在选拔更顺手的人。
现在,看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也是在最终胜利后第十七年),我们大可怀疑这里有历史的规律性。甚至斯大林本人,我们也开始觉得只是一种盲目的和表面的执行力量。
奥丽加·恰夫恰瓦泽讲述当时梯比里斯的情形:一九二八年逮捕了市苏维埃执行委员会主席、副主席、全部(十一名)局处长、他们的助手、所有主任会计、所 有主任经济专家。任命了新人。过了两个月,又关起了:主席、副主席、全部(十一名)局处长、所有主任会计、所有主任经济专家。留下来的是:一般会计、打字 员、清洁工人、通信员……
逮捕普通党员方面,看来有一个无论在笔录和判决书上都不写明的秘密动机;主要是逮捕那些一九二四年以前入党的党员。这在列宁格勒执行得特别坚决,因为在新反对派“纲领”上这些人都签了名(他们怎能不签呢?他们怎能“不信任”自己的列宁格勒省委呢?)。
请看那些年代常有的情景。区党代表会议(在莫斯科省)正在进行。主持会的是接替不久前入狱的前休的新区委书记。在会议结束时通过致斯大林的效忠信。不 用说,全体起立(在会议进行过程中每当提到他的名字时大家也都一跃而起)。在这个小礼堂里“掌声雷动,转变为经久不息的欢呼”。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 依然是掌声雷动,依然是转变为经久不息的欢呼。但是手掌已经发疼了。但是抬起的手臂已经麻木了。但是上了年纪的人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但是连那些真心诚意崇 拜斯大林的人也已经感到这种状况蠢不可耐了。然而,谁敢第一个停下来呢?那个站在台上刚宣读过效忠信的区委书记本可这样做。但他是刚上台的,他是来接替入 狱的前任的,他自己也害怕呀!要知道在这里,在会场里,也有内务人民委员部人员站在那里鼓掌,他们注视着谁将第一个住手……于是在这个不知名的小礼堂里, 在领袖不知道的情况下,掌声持续了六分钟!七分钟,八分钟……他们完蛋了!他们活不成了!他们已经停不下来了,直到心脏破裂倒在地下!在会场后排,在人堆 里,还可以稍稍耍点滑头,拍得少些,不那么使劲,不那么狂热但是在主席台上,在显眼的地方怎么办呢?!本地造纸厂的厂长,一个独立不羁的坚强的人,站在主 席台上,明知道这个局面的全部虚假性,明知道大家陷入了绝境,但也在鼓着掌!九分钟!十分钟!他愁眉苦脸地望着区委书记,但那个人却不敢停下来。发疯了! 大家都发疯了!区的头头们怀着微弱的希望面面相觑,但脸上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将继续鼓掌,一直到趴下,一直到用担架把他们抬出去!甚至到那时候,剩 下来的人也不会动摇!……但造纸厂厂长在第十一分钟上恢复平常办事的神态,在主席团里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于是啊,奇迹发生了!全场那种欲罢不能的难以 形容的热情跑到哪里去了?大家同时在同一击掌声上停止了,也都坐了下来。他们得救了!松鼠猜到了该从转轮上跳出来!……
然而,也就是这样发现独立不羁的分子,也就是这样把他们摘除。造纸厂厂长于当夜被捕。完全以别的理由很容易地就给他搞上了个十年。但是,当他在第二0六页(最后一页侦查笔录)上签了名以后,侦查员要他记住:
“永远不要第一个停止鼓掌!”
(那怎么办呢?那我们怎样停下来呢?……)
这就是达尔文的物种天择。这就是用蠢事搞疲劳战术。
今天正在制造着新的神话。凡是反映三七年的小说,或是提到三七年的文章,必定是叙述共产党领导干部的悲剧。众口采砾金,我们也不由得跟着以为三七三八 监狱年被关进去的全是共产党大人物,好像此外没有别人。但当时抓起来的几百万人当中,党和国家的大官们怎么也超不过十分之一。甚至在列宁格勒排队探监送牢 饭的,多半也是像卖牛奶的女人那样的普通妇女。
从间接的统计资料中必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且是有见证人的证实的:那些还没死光的住着被扫地出门的富农的“特别村”,一九三七年划入了群岛范围:或是迁入劳改营,或是就地圈为劳改区。因而,一九二九年那股大水流也汇入了一九三七年的水流,又给它增加了好几百万人。
被那股洪流卷进并且半死不活地送上群岛的人们的成分是那么光怪陆离,因而谁要科学地找出规律性,恐怕要伤很大的脑筋(何况这些规律性是当代人不懂的)。
那几年抓人的真正规律是数字的给定性,分级摊派,统一分配。每一个市、区,每一个部队都接到控制数字,并且必须如期完成。其余的一切那就要靠行动人员的门道了。
前契卡人员亚历山大·卡尔加诺夫回忆说,塔什干接到电报:“即送来两百!”而他们刚刚扒拉过一遍,好像再也“无人”可抓了。尽管从区里送来了五十来 个。主意有了!把民警机关抓起来的普通犯改定为五十八条!说到做到。但控制数字还依然没有达到!民警机关报告:吉普赛人在市里的一个广场上无法无天地搭起 了帐篷,怎么办?主意有了!包围起来把十七岁到六十岁的男人统统作为五十八条扒进来!于是任务完成了!
还有这样的情形,原来给沃舍梯的契卡人员(民警局长扎博洛夫斯基讲述)摊派的任务是在全共和国共枪决五百名,他们请求增加,又批给了他们二百三十名。
这类稍稍加进一点暗语的电报是由普通电报局拍发的。在捷姆留克市,女报务员丝毫没有疑心地转告内务机关的总机:请于明日将二百四十箱肥皂送往克拉斯诺 达尔。第二天一清早她就听到了大逮捕和发送犯人的消息从而猜出了其中的奥秘。她把接到那封电报的事告诉了女朋友。她当即就被抓了进去。
(用“一箱肥皂”这个暗语代表“一个人”是完全偶然的?或许是因为他们熟悉肥皂的制造?……)
当然,某些局部的规律性是可以理解的。逮捕入狱的有:
我们在国外的真正间谍(这往往是一些最真诚的共产国际人员或契卡人员,许多是外貌动人的妇女。把他们召回祖国,在边境就抓起来,然后让他们同原先的共 产国际上司,譬如说同米罗夫一科罗纳,当面对质。那个上司承认自己是为某个外国特务机关工作的,因而他的下属自动成为外国特务,而且越忠实,危害越 大!);
中东铁路人员(所有中东铁路的苏联职员,包括妻子、子女和祖母在内,原来统统是日本间谍。不过应当承认,对他们的逮捕,几年以前就已经开始了);
居住在远东的朝鲜人(流放去哈萨克斯坦)一这是按血统抓人的最初尝试;
列宁格勒的爱沙尼亚人(全当作白色爱沙尼亚的间谍,只根据姓名就抓);
所有拉脱维亚步兵和拉脱维亚契卡人员是的,正是不久前构成契卡的骨干和骄傲的拉脱维亚人,革命的助产士!甚至还包括资产阶级拉脱维亚的共产党人,那是 一九二一年把他们从那里交换过来的,从而为他们免除了可怕的拉脱维亚的两年至三年的徒刑。(在列宁格勒封闭了;赫尔岑研究所拉脱维亚分所;拉脱维亚文化 宫;爱沙尼亚俱乐部;拉脱维亚中等技术学校;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文报纸入
在一片喧闹声中大牌阵也不再摆下去了,还没抓完的,一概扒干净。已经无须再遮遮掩掩,这场游戏已经该结束了。现在从成片成片的流放地(例如乌发和萨拉托夫)把社会主义者们收监看押,全体一道审判,像一群群牲口似地赶向群岛的屠宰场。
在以前的各条水流中从来没有忘掉知识分子,现在也没有忘记。只要有学生告密(“学生”和“告密”这两个词儿的结合听起来早已不觉得奇怪了),说他们的 大学讲师老是引用列宁和马克思,而不引用斯大林,这就足以使讲师不再去讲下一堂课了。要是他根本不引用呢?……列宁格勒的中年一代和年轻一代东方学家都被 关了起来。北方研究所的全体成员(除密工人员外)都被关了起来对中小学教员也没有小看。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制造了以省国民教育局长彼列利为首的三十名中 学教员的案件,一条吓人的罪名是:在学校里举行新年松树游艺会是为了要烧掉学校!而在工程师们(已经是苏维埃一代的工程师,已经不是“资产阶级”的了)的 脑门上棍棒以钟摆的均匀节奏打下来。由于矿层的某种扰乱两个迎头工作面没有相接,矿山测量员尼古拉·密尔古利耶维奇·米科夫为此得到了五十八条7,二十 年!六名地质工作者(科托维奇小组)“因有意隐瞒地下锡储量(!就是说因未能发现这些储量!)以备德国人到来”(告密)五十八条7,各判十年。
紧跟着主流的还有一条专流:妻子、家属!一般是党员高干的妻子,有些地方(列宁格勒)是一切犯人(不管是得到了“十年无通信权利”的,还是已经死了的)的妻子。对家属通常全都判给八年(仍然比被清算的富农轻些,并且子女仍允许留在大陆)。
受害者成堆!受害者成山!内务人民委员部向城市发动的正面进攻:C·II·马特维耶娃在同一个浪头里,但因不同的“案件”,被抓走了丈夫和三个兄弟(四人中的三个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一名电工技师因他的工段上断了一根高压线,按五十八条7,二十年。
彼尔姆工人诺维科夫被控准备爆破卡马河的桥梁。
尤日阿科夫(也在彼尔姆)白天被捕,夜里来抓他的妻子。向她出示了一份名单,要她签字证明这些人都在他们家里开过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的会(不用说,这是没有的事)。条件是答应放她回去照看三个孩子。她签了字,毁了所有的人,而她自己,当然,依旧留在牢里。
娜杰日达·尤登尼奇因自己的姓氏而被捕。诚然,九个月后查明她并不是将军的亲戚,就放了她(咳,区区小事:在这期间她妈妈因着急而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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