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特露德》 第四章
在我经常访问那位虔诚的通神者和园艺师的短暂期间,有一次我忽然收到了一小笔汇款,我猜不出它的来源,汇款者是德国北部的一位着名音乐会的经理人,我实在并没有给他们不过什么事。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这笔钱是受海因利希?莫特先生的委托而汇出的,莫特在他的六次音乐会中演唱了我作的一首歌曲,这是给我的报酬。
于是我给莫特写了一封致谢信,并请他复信。首先我很想知道歌曲怎么会被音乐会录取的。我确实早已听说莫特的旅行音乐会的事,还有一两次在报上读到过关于音乐会的简短报道,却从没有提起我的歌曲。信中我向他详细述说了自己近来生活的孤寂,以及工作的情况,还附去新创作的一首歌曲。随后的三四个星期中我等待他的回信,却是消息杏然,后来我也就把整个事情淡忘了。我始终天天埋头于音乐创作之中,灵感好似从梦中涌现的一般,源源不绝。但是到了休息时间我却垂头丧气、闷闷不乐了。我对于授课感到负担沉重,觉得自己决不可能长期任教的。
当莫特的回信终于来到时,我深感自己好似从一种魔力中获得了解救。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亲一爱一的柯恩先生:
我不擅写信,因而将回信耽搁至今,我实在不知道如何答复才好。目前仅能向阁下提出一个切实的建议。我现今正在R歌剧院任职,先生倘若也来,当为美事。您可先担任第二小提琴手,乐队指挥尽管一性一格粗一暴,却是一个开朗直爽的人。我相信您很快便有机会演出您自己的作品,我们的室内乐很好。关于您的歌曲我也要说上几句,这里有一个出版商愿意要您的歌曲。信中述说未免冗长,盼您能来此地!
请速作决定。来前请先发一电报。
您的莫特
来信骤然打破了我的隐居和无所事事的状况,重新把我驱入了生活的激流之中,使我又惊又喜,半是希望,半是忧俱。我自己倒无所谓,我的双亲却极为高兴,认为我走上了正路,马上就要跨出进入人生的决定一性一一步。我即刻回了电报,三天后我就已经到了R地和莫特在一起了。
我下榻在一家旅馆里,去拜访他时扑了空。而他却意外地来到旅馆出现在我面前。他和我握手后,什么也不说,也不间,没有丝毫的激动样子。他已一习一惯于忙乱,不是迫在眉睫决不着急。他根本不给我换衣服的机会,直接带我去见乐队指挥罗斯勒先生。
“这位是柯恩先生,”他介绍说。
罗斯勒点了点头,说道;“欢迎光临,您有什么要求吗?”
“啊,”莫特叫起来,“这位就是新来的小提琴手。”
乐队指挥吃惊地看看我,又转向歌唱家,粗一暴地喊道,“您可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位先生是个破子。我只录用四肢健全的人。”
我满面通红,而莫特仍很镇静。他只是笑笑说:“罗斯勒,难道您要他跳舞么?我推荐他是拉小提琴。倘若他不行,我们可以让他走。不过我们总要先让他试一试。”
“好啦,算了。柯恩先生,请您明天早晨九点过后到我这里来。就在这儿。您走路方便么?对了,莫特也许从前和我说起过这件事。嗯,我们先试试看,再见。”
回家途中我为此而责备莫特。他耸耸肩说,倘若他一开始就说出我有残疾,乐队指挥便很难同意录用我。现在我人已经到此,只要罗斯勒勉强同意用我,他很快就会让他看到我的长处的。
“但是您究竟是怎么推荐我的呢?”我问道,“您完全不清楚我会干什么。”
‘嗯,这是您的事。我只是想,这么做行得通,事实正是这样。您是一只胆小的兔子,不让您经常碰点钉子,您是决不会干出什么成绩来的。机会来啦,您蹒跚着往前走吧:用不着害怕,您的前任并没有多少才能。”
我们到他的寓所去度黄昏。他在这里也租着几个房间,附有花园,非常安静,他那只大狗跳着向他迎来,我们刚刚坐定便觉得全身暖和,他摇摇铃,立即进来了一位十分漂亮、身材高大的女子,她参加了我们的谈话。周围的气氛和前次一模一样,他的情一人又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看来莫特很能应付漂亮女人。我带着同情和抱有成见的眼光瞧着这位新女伴,我在可一爱一的妇女身边常常会产生这种感觉,免不了有点妒忌,因为我的跛脚,这辈子是不能指望有顺顺当当的一爱一情了。
和前几次一样,这回在莫特家也过得很快活,喝了很多酒。他仍以那种特有的粗一暴和带有神秘色彩的沉闷的欢乐招待我们,夺走我们的注意力。他歌唱得极美,这次也唱了我作的一支歌,我们三个人友好相处,感到很一温一暖,紧紧一靠拢在一起,坦率地互相凝视着,我们坐着坐着感情越来越炽一热。这位芳名叫绿蒂的高个儿妇人以她的一片柔情吸引了我。上述情况的发生已不是第一次,曾有一位美丽可一爱一的女子以同情和奇特的信任态度对待我,这次也同样使我感到痛楚,因为我现在已多少懂得这些事儿,并不敢认真对待。一个钟情的女子对我特别亲切,这种情况我已遇到过许多次。她们对我无能为力,正如一爱一情或者妒忌对我并不起作用,因而她们多半对我抱着慈母般的关切态度。
可惜我在这么多次关系中并无一次切实的体验,也即是从未能亲身一体味一爱一情的幸福,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真实愿意有一次这样的体验的。我的欢乐因而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不过和一位美丽顺从的女子以及一位热情、强壮、有点粗一暴的男子共度的晚上还是美好的。这个男人喜欢我,关心我,然而他向我表示的情谊和他对女人表示的那种又粗一暴又乖张的感情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告别前最后一次碰杯时,他对我点点头说:“现在我待您亲如兄弟,是不是?我愿意这样。不过还是任其自然发展吧。您知道我从前对自己看上的人立即就以你相称,可是这并不好,至少在同事们面前如此。我因此曾同别人发生多次争执。”
我这次没有陪伴朋友的情一人回家,未享到又苦又甜的幸福。她在那儿留了下来,我宁可如此。旅程,访问乐队指挥,早晨的紧张,和莫特的新一交一往,一切都对我大有好处。我现在才看到,在那孤独地期待着的漫长的一年中,我被遗忘、疏远和与人隔绝的程度是何等的严重,现在终于又重新感受愉快和舒适的紧张,又在人群中频繁地活动、属于人类世界的一员了。
第二天早晨我准时来到乐队指挥罗斯勒家。我发现他还穿着睡袍,还没有梳洗,不过他却高声欢迎我,态度比昨天友好得多。他请我当即演奏,把抄好的乐谱放在我前面,自己就在钢琴前坐了下来。我尽力演奏得好些,但那字迹潦草的乐谱实在难认。我们演奏完毕后他又默不作声地翻了一页乐谱,要我独奏,接着又加上了第三页。
“很好,”他说。“您还需要多多练一习一阅读手抄谱,乐谱并不都是印的。今天晚上请到剧场来,我给您安排好位置,您可以同旁边的人对对声部,时间局促,这个位置只是临时安排的,恐怕要挤一点。您事先好好看看乐谱,今天不练一习一了。我给您一张条子,您十一点后去剧院凭它领取乐谱。”
我不清楚那边的情况,但是看得出来,这是个不喜欢别人提问题的人,于是我使走了。在剧院里,没有人告诉我怎么敢乐谱,也没有人肯听我说话,我完全不一习一惯那种忙忙碌碌的环境,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后来我托人去寻找莫特;他一来事情便迎刃而解。当晚我生平第一次在剧场里正式演出,乐人指挥始终紧盯着我。第二天我被正式录用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我进入了新生活的行列,愿望也实现了,却时时还怀着隐隐的、好似隔着一重薄雾似的乡思之情,奇怪地思念那种孤独、沉闷、空虚的日子。故乡的往事在我面前—一重现,就连那次不幸事故,我也怀着感激之情,似乎其中也有一些值得想念的东西,当然对山上度过的那两周我是真实怀念的。我相信自己感到的决不是生活中顺利和幸福的一面,而是种种弱点和失败,没有这些一阴一影和牺牲,我的创作源泉必然贫乏可怜。当然那些寂静的时刻和创造一性一的工作是不足挂齿的,当我办事顺利,生活富裕时,便时时感觉到,仿佛听见内心深处隐藏的源泉在潺一潺流动。
我在管弦乐队充当小提琴手,熟读了大量的总谱,怀着走向世界的欲一望朝前探索。我渐渐地学会了过去只是在理论上和从远处观望的东西,对一些乐器的种类、音色和意义都有了彻底的了解,我观摩和学一习一舞台音乐的同时,始终热切地期待着有朝一日上演自己的歌剧。
我和莫特的亲密一交一往——他已在歌剧院取得了第一号最重要人物的位置——使我很快便能接近一切乐器,这给我带来了很多方便。但是我和同事们,也即管弦乐队的演员们却相处得不和睦,没能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建立诚挚友好的关系。只有第一小提琴手台塞尔和我建立了友谊,他是奥地利施蒂利亚人,比我年长十岁,是一个质朴直爽的人,有一张细一嫩一红一润的脸,音乐技巧惊人,具有罕见的一精一细、敏锐的听觉。他是少数几个以艺术享受为满足的人,并不在乎有无声誉。他不是名家,没有写过曲子,他只满足于演奏小提琴,并且真正出自内心,他的技巧是完美无缺的。任何序曲他几乎都不需要指挥便可演奏自如,能够体味每一细腻之处和华丽之处,能够突出每一乐器的比美和独特之处,全剧院中无人可和他相比拟。他几乎会演奏一切乐器,因而我每天都跟他学一习一,向他讨教。
整整一个月里我们只讨论演奏技巧,没讲一句别的事,可是一我喜欢他,而他也看到我确实诚心学一习一,我们间便达成了默契,其中也不乏友谊。后来我终于告诉他我写了一首小提琴协奏曲,并请他和我一起演奏。他欣然应允并决定了哪一天来我寓所。我为讨他喜欢还特地准备了他家乡的美酒,我们喝了一杯后,我就摊开乐谱,然后我们开始演奏了。他演奏得非常出色,但是突然中止,放下了琴弓。
“喂,柯恩,”他说,“音乐写得真美,我一下子拉不下来,得先熟悉熟悉。我把谱子带回家去,行不行?”
当然行。他再度来临时,我们排练了两次,演奏完毕后,他拍拍我的肩膀叫道:“您这家伙真行!平时不声不响象个小伙计,却偷偷摸一摸写出了这么好的东西!我不愿讲很多,我不是教授,可写得真是美极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称赞我的作品,而这个人又是我所真心信任的。我把全部作品都拿给他看,连那些已在印刷中、不久将出版的小歌曲。但是对于自己大胆妄想写作一部歌剧的事,坯不敢告诉他。
在这段美好的时期中,只有一件小事令我吃惊,使我永远不能忘怀。我经常去拜访莫特,却有一些日于不曾看见美丽的绿蒂。我丝毫也不想掺和到莫特的风一流韵事中去,我真愿根本就不知道她。因此我从来不打听她,而莫特也从没有和我谈起过这方面的事情。
一天下午我坐在自己的小屋里研究一份管弦乐总谱。我的黑猫躺在窗子边睡着了,整座楼房静悄悄的。突然大门外进来一个人,和女房东打过招呼,停顿了一下后径直朝我的房间走来,敲敲门。我走过去打开房门,来者是一个个儿高大、衣着华丽的女子,脸上罩着面纱,她走进来反手关上房门。她朝房间中央人了几步,喘了一口气,取下面纱。此人是绿蒂。她看上去很激动,我也同样惊慌,猜不出她来干什么。我请她坐下,她向我伸出手,却什么话也不说。她看到我惊慌的样子,便尽力镇定自己,好似害怕我会立即把她撵走。
“为海因利希?莫特的事吧?”我终于开口问她。
她点点头。“您已经听说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猜想而已。”
她瞧着我的脸,象一个面对医生的病人,默默地慢慢脱一下手套。忽然她站了起来,双手搁在我的肩上,睁大眼睛凝视着我。
“我该怎么办呢?他老不在家,从不给我写信,也不看我给他的信!我已整整三个星期没捞着同他说话。昨天我去了,我知道他在家,但是他不开门。那条狗撕一破了我的衣服,他也不出来呵斥一声,他简直就不想再认我。”
“您同他吵架了?”我问道,完全是为了兔得她傻坐在一边。
她哭了。“吵架?啊,我们可真是吵够了,从开头就吵。对此我也已经一习一惯。不,在最近一段时期里,他简直客气得很,我就讨厌这种客气。有一次他和我约好了,自己却不在家,有一次告诉我来我家,却又没有来。最后有一次居然用您来称呼我。他
还想再打我呢!”
我吓了一跳。“打您?……”
她又笑了。“您不知道这些?噢,他常常打我,不过现在已有好长时间没打了。他已变得彬彬有礼,用您称呼我,打算不再认我。他一定有了别的女人,我敢肯定。我就为打听这事而来。请您告诉我她是谁,我求求您!他肯定又有了人,您知道的,您肯定知道的!”
在我推开她之前,她已经紧紧一抓住了我的双手,我呆若木鸡,急于躲开她,要让这一幕戏早早收场,总算还好,她压根儿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否则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见我在听她说话,觉得满意了,满怀希望和悲伤地向我滔一滔一不一绝地诉说她的种种辛酸。我看着这张布满泪水的成熟而美丽的脸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打她!”我仿佛看见了他的拳头,我既怕他,也怕她,觉得他们除了殴打,辱骂和互相攻击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想法和愿望了,这在他来说岂不是又回到了那条陈腐的凌一辱人的老路上去了。
一浪一潮终于平息。绿蒂说话的速度逐渐放慢,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沉默下来。同时她也放开了我的手。
“他并没有别人,”我轻轻地说,“至少我没有听说,而且我也不相信。”
她感激地看着我。
“可是我不能帮您的忙,”我赶紧说。“我从未和他谈起过这方面的事。”
我们沉默了片刻。我不得不想起玛里昂,那位美丽的玛丽昂以及那个夜晚,我和她挽着胳膊走在燥一热风里,知道她会如何勇敢地卫护自己的情一人。难道他也打她吗?她直至今日还在追求他吗?
“您为什么来找我?”我问。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必须做点什么。您不认为他现在还想我吗?您是一个好人,请您帮帮我!您不妨试一试,问问他,就说我……”
“不行,这我不能做。倘若他还一爱一您,他自己会重新来找您的。否则的话,那就……”
“就怎么样?”
“那您就随他去。他不该得到您如此低声下气的屈从。”
这时她突然笑了。
“噢,看您说的!您知道什么叫一爱一情么!”
她说得对,我想,然而心里仍有点儿刺痛。一爱一情不会降临到我身上,即使我和它近在咫尺,我干吗还要信任和帮助别人呢‘Z我同情这个女人,但我更多的是看不起她。这算什么一爱一情呢,一忽儿是暴行,一忽儿又是侮辱,倒还不如没有一爱一情呢。
“我不愿意吵架,”我冷淡地说。“我不懂得这样的一爱一情。”
绿蒂又戴上了她的面纱。
“好吧,我就走。”
现在我又为她难过,可我不愿意再看见那可厌的一幕,于比我默默打开了门,她朝门走去。我陪着她走过好奇的女房东面前,一直走到楼梯边,向她鞠了一躬,她一句话也不说,头也小回,径直离开了。
我悲哀地望着她,久久地凝视着。难道我和玛丽昂、绿带以及莫特真是完全不同的人吗?难道这真的是一爱一情吗?我着所有这些为情一欲淹没的人,被暴风雨吹得东摇西晃,不知要飘向何处。今天贪求不已,明天又餍足得恶心,暧一昧地相一爱一,又残暴地分手,没有稳定的意旨,没有欢快的一爱一情,女人们被吸引、受侮辱、遭殴打,最后被抛弃,却仍然象忠心的狗一般追随着他,遭受着妒忌和被一爱一情遗弃的折磨。那天我哭了,很长时间以来这是第一回。我流着不愿流的、气愤的眼泪,为这类人,为我的朋友莫特,为生活和一爱一情,我偷偷地、神秘地流着眼泪,还为我自己,因为我生活在大家中间,却象是生活在另一星球上,不能理解他们的生活。我渴求一爱一情,却又害怕一爱一情。
我已很久没有去海因利希?莫特的家了。他在这段时间里正庆祝演唱瓦格纳歌剧的胜利,开始成为一位“明星”。我在这段时间里也开始小有名气。我的歌曲出版后受到好评,有两首室内乐还为音乐会所演出。这是朋友们中间一种静悄悄的鼓励一性一的赞许行动,没有人给予我批评,或者只是先把我当作一个初学者而姑息一番。
我经常和台塞尔在一起,他很喜欢我,用一种友好愉快的口吻赞誉我的工作,预言我必然会有巨大成就并准备随时和我联合演奏。然而我总感到有些欠缺。莫特对我也很注意,但是我尽量避免见他。我再也没有听到绿蒂的任何消息。为什么我总感到不满足呢?我责备自己,和忠实而有才华的台塞尔在一起总不满足。可是和他在一起我确实感到有些欠缺。他在我面前又坦率又开朗,对我十分满意,心里也毫无城府。对莫特他却没有讲过一句好话。有时听见莫特在剧院练唱,他就瞧瞧我,悄悄说道:“看,又在那里瞎卖弄了!这个纵一情声色的人!他从不演唱莫扎特的作品,他自己心里明白为什么。”我不得不随声附和,其实心里杯同意,对莫特我还是有好感的,却不愿意为他辩护。莫特身上有些东西是台塞尔所没有的,而台塞尔也没有认识到联系了我和莫特的是什么东西。那就是永恒的向往、追求和不满足。它们驱使我努力学一习一和工作。让我了解在我面前一掠而过的一切人物,例如象莫特这样一个以另一种方式忍受着同一种痛苦和刺激的人。音乐将是我永远从事的工作,我自己很明白,但是我希望有朝一日终于用幸福、富裕和永恒的欢乐来进行创作,以代替内心的向往和欠缺。啊,我为什么不能凭借我自己所有的东西,凭借我的音乐来使我获得幸福呢?而莫特又为什么不能凭借他那种放一荡不羁的一精一力以及为他所占有的女人来获得幸福呢?
台塞尔是幸福的人,从来没有为了追求不可企及的东西而感到痛苦。他对艺术具有细腻和忘我的欢乐,除了欢乐,他对艺术别无所求。除了艺术之外,他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他只需要几个友好的朋友。偶尔喝一杯好酒,假期里去风景区游玩,因为他是一个天一性一喜一爱一户外活动的人。按照通神学说而论,这个人几乎可说是一个完人,因为他心地善良,内心的偏一爱一和不满甚少。但是我仍然希望我自己,好象我早就说过,不要成为他那样的人。我不愿意自己成为任何其他人,宁可待在自己的皮壳里,尽管时常感到它过于狭小。自从我的作品在社会上小有影响,我便开始觉察到自己的力量,我慢慢懂得了自豪。我必须寻求沟通人和人之间的桥梁,我必须和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共同生活,不要做一个永远处于被动地位的人。现在除了我的音乐之外,大概已不存在任何其他道路。倘若人们不愿意喜欢我本人那么也一定要他们喜欢我的作品。
我始终没有摆脱这一愚蠢的思想。其实只要有人要我,只要有人真正了解我,我早就准备放弃自己、贡献出自己了。难道音乐不是世界上的神秘法则吗?难道大地和星星运转得不和谐了吗?难道我应该独善其身,不去寻求他人、他们的言行和我的言行不能够纯洁而美好地发出共鸣吗?
在这个陌生城市里我已经度过了一年。在最初一段时期里,除了莫特、台塞尔和乐队指挥罗斯勒以外,我很少和人一交一往,下半年时我参加了较大的社一交一活动,其实这对我是无关痛痒的。由于演出了我的一些室内乐作品,不仅本剧院的人,市里一些音乐家也知道了我,我开始在音乐界这一小圈子里轻而易举地享有切实而合适的声誉,我察觉人们认识我、注意我。荣誉真是最甜蜜的东西,尤其是在还没有巨大的成就、并不突出和还不曾招致妒忌的时候。我所到之处都觉得在受到重视、肯定和赞誉,人们对我笑脸相迎,点头称许,较年轻的人更是尊敬崇拜,而且人们总是暗暗相信,我还会有更好的作品,就象一切年轻人一样,直至他们看到最好的作品方才罢休。最使我感情受到伤害的是人们在对我的肯定中总是带有同情的成份。我甚至常常这样想:人们称许我、怜悯我,因为我是一个可怜的人,一个残疾者,人们乐于向这种人施以恩惠。
在一次音乐会上,在演奏完我的小提琴二重奏后,朋友们介绍我认识了富有的工厂主依姆多先生,他是一个热心的音乐一爱一好者,天才青年的靠山。依姆多先生矮小、文静,头发已经花白,从外表看不出他极有钱,也看不出他酷一爱一艺术。从他和我的言谈中我切实一党一察到,他对音乐颇是一精一通.从不一胡一乱赞美一气,而总是平静地、实事求是地表示赞赏.这样做要可贵得多。他告诉我,他早就从别处听说过我,他家里有时候举行音乐晚会,演奏古典的和新的音乐。他邀请了我,最后又告诉我:“我们家有您的歌曲,我们都很喜欢它们,连我的女儿也很喜欢。”
我正打算去访问一次,却收到了他的请柬。依姆多先生请我允许把我的降E大调三重奏在他的家庭音乐会上演出。一个小提琴手、一个大提琴手已经邀定,都是有才气的音乐一爱一好者,倘若我有兴趣参加演出,第一小提琴便由我担任。我知道依姆多常常付给在他家演出的职业音乐家很高的报酬。这我是不乐意接受的,然而我不知道拒绝邀请的结果会怎么样。最后我还是接受了邀请。那两位合作者来我这儿调好了音,大家一起练一习一了几回。其间我去了依姆多家一次,却没有碰见任何人。就这样,规定的那个晚上来到了。
依姆多先生是个鳏夫,住在一幢古老、简朴而华丽的住宅里,它那古老的花园是当今日益扩大的城市中未受到损害的仅存的少数园林之一。我晚上去的时候看见花园里树木不多,只有短短一排高大的梧桐树,灯光下,树干上闪烁着一片片明亮的斑点,其间还矗一立着几座古旧得变黑了的石像。高大的树木后面便是那幢又宽又矮的古老住宅,进了大门就是走廊,然后是楼梯,所有房间的墙上都密密地挂着古老的镜框,有许多是家庭照片,也有颜色发黑的风景画,都是些老式的景物画和动物画。我和其他许多客人同时到达,一个女仆招呼大家进屋。
这次宴会规模不大,但是客人们集中在这不很宽敞的房间里显得有点拥挤,连通向音乐厅的房门也统统打开了。音乐厅很宽敞,一切陈设都是崭新的:大钢琴、乐谱柜、落地灯、靠背椅,只有墙上挂着的画像却都是旧的。
我的伴奏者都已到齐,我们对着灯光支好乐谱架。开始调音。这时客厅后面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位穿着浅色衣裳的女子穿过半明半暗的房间向我们走来。有两位先生彬彬有礼地同她打招呼,我看出来了,她就是依姆多先生的女儿。她审视地望了我一眼,没等介绍就向我伸出手来说:“我知道您,您就是柯恩先生吧?欢迎欢迎!”
这位漂亮小一姐一进门就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她的声音又如此清脆悦耳,我真心诚意地和她握手,愉快地望着那双亲一热友好地向我问候的眼睛。
“我很喜欢三重奏,”她微笑着说,似乎早就期待我今天的驾临了,并因此而感到满足。
“我也一样,”我接着说,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又朝她看看。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又走出了客厅,我望着她的背影。片刻后她搀着父亲的手又走回来了,背后跟着客人们。我们三个人已坐在乐谱架前准备演奏。客人们各自找好座位,有几个熟人向我点头致意,主人过来和我握了握手,当大家全都就座后,电灯便熄灭了,只剩高高的烛台照亮着我们的乐谱。
我几乎忘了我的乐曲。我的目光在客厅里搜寻盖特露德小一姐,她在朦胧光线下斜倚在一口书橱旁。她深黄色的头发看上去近似于黑色,只是看不见她的眼睛。现在我嘴里轻轻数着拍子,点点头,我们开始挥舞琴弓,定了缓慢的常步调。
在演奏的时候我感到快活,内心舒畅,我权衡着节奏,演奏自如地合着音乐的激流,我感到一切都是全新的,并且都是在这一瞬间发现的。我对音乐的思想和我对盖特露德的思想纯洁而毫无干扰地一交一融在一起,我凭着内心的灵感,挥舞着琴弓,音乐美妙而源源地奔泻而出,把我带往通向盖特露德的黄金之路,我现在已看不见她,也完全不想看见她。我已把我的音乐、我的呼吸、我的思想和我的脉搏统统贡献给了她,如同一个清晨的流一浪一者对着黎明时的碧绿和清新的草原,毫无顾虑而又忘我地献出自己的身一体。这时随着一种舒适的感觉和一种不断增长的音响,我感到自己被一种奇妙的幸福所淹没,我极其突然地懂得了什么是一爱一情。占完全不是什么新的感情,只是一种古老的情感的明朗化和现实化,是一种回返故乡的感情。
第一乐章已演奏完毕,我只休息了一分钟。悠扬的乐声中,小提琴的声音给人以柔和的感觉,我的目光越过许多紧张的、不时点头称许的脸面,瞥向她那乌金色的头,看了一眼那细一嫩发亮的额头以及那淡红色的严肃的嘴唇。然后我敲敲我的乐谱架,我们开始了第二乐章。第二乐章是很动听的。乐曲使演奏者们心里一温一暖,乐声中一种向上的渴望增长了演奏者心中不安的震动,使他们在不满足的飞翔中向上盘旋升腾,在悲苦忧虑中探索和失却自己。大提琴奏出深沉而一温一柔的旋律,突然升高为强烈而急促的声音,继而又逐渐减弱,化成新的、模糊的音调,紧接着又转变成半是愤怒的低音而绝望地消逝了。
这第二乐章是我的忏悔,是我的渴求和不满现状的自白。第三乐章将是解脱和愿望实现。但是自从这个晚会以后,我知道第三乐章是没有什么收效的,我把它当作业已弃之一边的东西而无忧无虑地演奏完毕。因为我现在明确地知道,它必须自一由奔放,必须冲破狂风暴雨似的音乐的束缚,闪耀出光彩并归于平和,必须从浓密的云雾中放射一出光芒。这一切在我的第三乐章中是完全没有的,第三乐章只是逐渐发展的不谐和音的一种缓和的解决,并且是一种企图把古老的基本旋律稍稍加以净化和提高的尝试。在第三乐章中,那些目前为我所炫耀和歌唱的东西,不存在丝毫音色和光彩,我很惊奇,竟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些。
三重奏表演完毕。我向伴奏者点头道谢,把小提琴搁在一边。灯光重又亮了起来,客人们纷纷走动起来,有几个人走过来向我表示通常的肯定、称赞和小小的批评,以显示他们都是行家。却没有一个人向我提出作品的主要缺点。
宾客们现在分散到各个房间里,随意享用着茶、酒和点心,主人还给男士们准备了吸烟室。一个小时过去了,又过了一个小时。事情终于发生了,盖特露德出乎意料地忽然来到我面前,还向我伸出了手。
“您喜欢吗?”我问。
“是的,很好听,”她点头赞许。但是我看出她还懂得更多些。于是我问道:“您指的是第二乐章吧,其余两章简直不值一谈。”
这时她又好奇地对我瞠目而视,带着好似一个成熟一女子的明智态度优雅地说道:“您自己肯定很清楚。第一乐章当然是好音乐。第二乐章又广博又遥远,因此对第三乐章的要求就更高。人们从你们演奏时就可以看出,有些地方您确实是做到了,而有些地方则不然。”
我很乐意听这些话,因为她那双明澈善良的眼睛注视着我。就在我们相识的第一个晚上我便已想到,倘若在这双美丽正直眼睛的目光下度过整整一生,肯定是又美好又幸福的,绝不可能作出或者想出什么糟糕的事。从这个晚上起,我心里明白,不论到什么地方,我总要寻求统一和最细腻的和谐,我也知道世界上活着一个人,对于此人的目光、此人的每一脉搏和每一呼吸的声音,我都得给以纯洁和发自内心的答复。
她也立即感觉到我对于她本质的纯真反响极为友好,因而从一开始便建立了平静的信赖,使她能够对我十分坦率,不必害怕产生误会和不信任。她很快便和我十分亲密,只有年轻人以及道德观念薄弱的人才可能这样迅速和这样毫无顾忌地相一爱一。以往我也确实恋一爱一过,而自从我摔伤成为跛脚之后,往往怀有一种胆怯、渴望和不稳定的感觉。如今一爱一情已经代替幻想降临于我,我感觉自己眼前好似出现了一道一精一致、灰色的纱幕,世界露出了其本来的、神圣的光芒,如同孩子们眼中所见,如伺我们在幻梦中所见一样。
盖特露德那时还不到二十岁,象一棵娇一嫩的小树一般苗条而健康,远远超脱了一般女一性一的种种矫一揉一造作,她那独特的大方品格奏出了一种稳步向前的旋律。在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上居然还活着这么一个生物,我不禁由衷地欢欣,不可能不想到如何捕获她,把她据为己有。我为自己可以同她共享美丽的青春时代,并从一开始就得到她的友谊而感到高兴。
自从这个晚会以后我夜里常常失眠。我并没有发烧,也没有心情不宁,我头脑清醒,不想睡觉,因为我感觉自己的春天已经来临,我的心在经历了漫长的歧途和寒冬季节之后渴望走上正路。在我的斗室里流动着苍白的夜光;所有生活和艺术的目标都历历在目,好似刮着燥一热风的阿尔卑斯山峰近在眼前,我时常察觉到的我生活中已经完全失落的声音和种种神秘的节奏,连同传奇故事般的童年时代都回来了。而当我企图掌握这种梦幻般的明朗以及满溢的感情,并试图加以浓缩和命名时,我就给它取名盖特露德。我想着这个名宇入睡,一直睡到天亮,清晨我神清气爽地起一床一,仿佛自己沉睡了好长时间。
这时我想起了最近一个时期的种种一阴一郁的以及傲慢的思想,同时我也看到了自己的缺陷所在。今天并无任何东西让我痛苦、不快和烦恼,我耳中又响起了伟大的和谐之音,又重新沉入了充满外界声响的青春之梦。我又让自己的行动、思想和呼吸重新追随那一个神秘的旋律,生命又有了一种意义,而在遥远的东方已微露金色的一阳一光。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变化,我也没有让任何人接近自己。只有台塞尔这个家伙在剧场里排练时推推我,开玩笑地说:“您昨晚睡得很好吧,是不是?”我心中暗自思忖,我得讨讨他的好,于是隔了一忽儿问他道:“台塞尔,今年夏天您打算到哪里去休假?”他笑了,羞得满脸通红,好象他是刚刚结婚的新一娘一,接着告诉我:“我的天哪,到夏天还早着呢!不过您看,我已经买好一张车票啦。”他拍了拍胸前的口袋。“我这回是从博登湖出发,经过莱茵河地区、列支敦士顿公国到瑞士的库尔、阿尔布拉河、上加丁、马洛耶、贝格尔以及意大利的科摩湖。至于回来的路程我现在自己也不知道。”
他重新拿起小提琴,用他那双灰蓝色孩子般的眼睛机伶而又欢欣地匆匆瞥了我一眼,看样子这双眼睛从没有见过世界上的种种肮脏和不幸。我感觉自己和他成了莫逆之一交一,体会他如何自一由自在、无忧无虑地和一阳一光、空气、大地打一交一道,于是我也感到了生活的种种乐趣,好似我的生活正面临着新生的太一阳一,而我也以明亮的眼睛和纯洁的心灵诚实地迎着它走去。
今天,当我回忆往事时,一切都变得极其遥远,远得好似在东方的天边,但那时的光芒还多多少少照亮着我目前的道路,虽则已经不再是青春焕发、不再是光辉灿烂了,并且仍象当时那样是我的安慰,使我在感到压抑的时刻感觉舒适,拂去了我灵魂里的尘土,当我唤出盖特露德的名字,想到她的时候,脑子里的她仍是当年在她父亲的音乐厅里向我走来的模样,轻巧得象乌儿,亲切得象密友。
我又去看莫特了。自从美貌的绿蒂那次痛苦的自白后,我就尽可能地躲着他。他察觉到了这点,采取如我所知的既骄傲又冷漠的态度,懒得为此费心。因而我们已有几个月不曾单独相聚了。现在我对生活充满了新的信念,充满了美好的理想,我自以为有必要重新接近久已疏远的朋友。这也是我新写的一首歌曲给我的启示,我决定把它献给莫特。这首歌有些类似他所喜欢的《雪崩之歌》,歌词是这样的:
我熄灭了房里的蜡烛;
夜色涌进敞开的窗户,
它一温一柔地把我拥抱,
要我们成为朋友和兄弟。
我们同样病于乡思之痛;
我们同样夜夜魂牵梦萦,
就在我们父亲的老屋,
我们悄悄谈论着逝去的年华。
我另外干干净净地抄出一份,上面题了;“献给我的朋友海因利希?莫特。”
我带着歌曲,挑了一个我断定他必然在家的时刻到他的住所去。他果然在家,他的歌声向我袭来。他正在自己那些富丽堂皇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一边练着歌喉。他让我进屋。
“啊,是柯恩先生!我还以为您永远不会到这里来了呢。”
“瞧您说的,”我赶紧表白,“我这不是来了吗。您好么?”
“总是老样子。真的,您怎么又敢到我这里来了。”
“是的,我最近一个时期有点不守信用……”
“事情很清楚。我也知道为什么。”
“我倒是不清楚。”
“我清楚。绿蒂到过你家里,是不是?”
“嗯,我不愿意谈她的事。”
“是没有这个必要。那么您又来干什么。”
“我带了点东西来。”
我把乐谱递给他。
“噢,一首新歌!很好啊,我早就害怕您会陷在沉闷的弦乐里出不来。瞧,这还有题词!献给我的?是真心诚意的吗?”
我惊讶于他的欣喜之情,我原以为他会挪榆我的题词的。
“我真的很喜欢,”他坦率地说。“高尚的人看重我,我总是很高兴的,尤其是您。我已暗暗把您列在死者名单上了。”
“您有这种名单?”
“噢,是的,倘若一个人有许多朋友,或者有过许多朋友,象我这样……便可能开出一份很可观的名单来。我一直最尊重有道德的人,而偏偏总是他们离我而去。和流一氓无赖天天都可以一交一朋友,可是和理想主义者、正经的市民却很难相处,尤其当这个人声名狼藉的时候。您可算是这种时刻里独一无二的人。事情正是如此——人们在最最困难的时候所得到的,总是人们最珍一爱一的。难道您不是这样吗?这种时候我向来只看重朋友,就是不愿意女人来这儿。”
“这些事您自己也要负一部分责任的,莫特先生。”
“为什么?”
“您对待所有的人,同您对待妇女一样,都是这种态度。朋友之间是不可以这样的,所以大家都溜开了。您是一个利己主义者。”
“感谢上帝,我竟是这种人。而您也好不到那里。可怕的绿蒂到您家里去倾诉苦恼,您丝毫不肯帮助她。您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来改变对我的看法,我还是很感谢的。您是怕管闲事惹麻烦,所以就远远躲开了。”
“嗯,我现在又来了。您说得对,我本该应允绿蒂的。但是我不懂这种事。您就曾经讥笑我对恋一爱一一窍不通。”
“嗯,那么您就勇敢地捍卫友谊吧!它也是一个美丽的领域。不过现在您先坐下来替一我伴奏,我们先来练一练这首歌。哦,您还记得您的第一首歌吗?我认为您已经渐渐成为一个名人啦。”
“我们开始吧,我无论如何不可能和您相比的。”
“蠢家伙。您是一个作曲家,一个创造者,一个小天主。名誉对您有什么用?象我们这类人成名易如反掌,只要本人自己愿意。我们歌唱家和走钢丝演员,如同女人一样,但凡一毛一皮还美丽而有光泽时,就必须拿到市场上去展销。荣誉唾手可得,要多少有多少,还有金钱、美一女和美酒!报刊杂志上会刊登照片,还有荣耀的桂冠!可是您瞧,倘若今天我遭逢不幸,或者仅只是一场小小的肺炎,那么我明天便完蛋了,一切荣誉,桂冠以及全部活动便全部告吹。”
“嗯,那么您就等着吧。”
“啊,您知道,我对于老年实在是好奇之至。青年人最容易受骗,报刊杂志上全是骗人的东西!说什么青年时期是人生最美好的时期!老年人在我心目中始终有极为满意的印象。青年时期其实是人生中最困难的时期。举个例子说吧,高龄人中几乎就没有自一杀事件。”
我开始伴奏,他也面对歌谱,很快就掌握了旋律,他一边用胳臂肘作了一个手势,一边给我指点出一处需要更动的地方,他很有意思地把一个小音阶转变为大音阶。傍晚我回家后收到依姆多先生一封短信,正如我所惧怕的,信中只有几句客套和一笔远远超过正常报酬的酬金。我把钱退了回去,简短回复说,我很富足,只希望以后还能作为朋友去他家里访问。后来我再碰见他时,他邀请我有空就去他家,并说;“我后来想了一想,就这么办吧。盖特露德认为我不需要送您什么,可是我想还是先送送试试。”
从此我就成了依姆多先生家的常客。曾多次在他们的家庭音乐会上担任第一小提琴手,经常在那里演出新的音乐作品,有我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我的小型作品大多总是先在他们家里试演。
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发现盖特露德单独和一个女朋友在家。天下着雨,我向前廊走去,她却不让我走。我们讨论音乐,起初我有点不愿意,因为我们一开始就谈到了我在瑞士格劳宾登时期的事,我就是在那里写下的第一首歌曲。然而我变得困惑和不知所措,在一个姑一娘一面前把这些和盘托出是否合宜。后来盖特露德怯生生地告诉我:“我得向您坦白一些事情,请您务必不要生气。我改写了您的两首歌曲,还学会了演唱。”
“啊,您会唱歌?”我惊讶得叫喊起来。当即回想起自己早年恋一爱一故事中一段滑稽经历,我那一爱一人唱得多么差劲。
盖特露德微微一笑,点点头答道:“噢,是的,我一爱一唱歌,虽然只给自己和少数几个朋友唱。您若是肯伴奏,我很高兴唱几支歌曲给您听听。”
我们走到大钢琴旁边,她把乐谱递给我,这是她纤细的手重抄过的,笔迹秀丽。我开始轻轻地伴奏,以便听清她的歌声。她唱了一首,又接着唱第二首,我坐着、倾听着,听到自己的歌曲变得具有魔力了。她的歌声高昂、轻快、带着迷人的颤音,这歌声是我生平所听到的最美的。歌声好似白雪皑皑的山谷中的狂风,每一声都拨动着我的心弦,当我听动迷,感到心神震荡时,我不得不竭力抑制着自己,因为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使我连歌谱都看不清楚了。
我认为我懂得了一爱一情,我可以凭借新眼光观察世界而获得安慰,感觉自己对生活的一切领域都已更接近、同它连系得更密切。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不再存在明朗、安慰和欢畅,而是风暴和火焰,我的心儿在欢呼和颤一抖,不再想理解生活,只愿在生活的烈焰中焚毁自己。现在倘若有人问我,一爱一情是什么,我自信是很清楚的,我会回答说:就是玄之又玄和熊熊燃一烧的东西。
这时候盖特露德轻快而迷人的歌声又高了起来,好似在向我欢呼,要激起我的欢乐,而我只觉得自己业已飞到遥远的高处,到了那无法抵达、几乎是完全陌生的地方。
啊,我终于明白了事实真相。她喜欢唱歌,喜欢与人为善,喜欢待我友好,可是这一切都不是我所渴望的。倘若她不是全部地、永远地属于我,属于我一个人,那么我的生命便是空虚的,一切好意、一温一柔和亲密对我是毫无意义的。
我觉得一只手搁在我肩上,吃了一惊,转过身一子,目光正好对着她的脸。那双明亮的眼睛是严肃的,我朝她膛目而视,她这才慢慢地露出笑容,泛出红晕。
我只能向她表示感谢。她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只是感觉到而且懂得,我是了解她的。于是我们便自然而然地同往常一样愉快而自一由自在地闲谈起来。我坐了一忽儿就告辞了.
我没有回家。我不知道天上是否还下着雨。我拄着手杖穿过街道,可是我并不在走路,街道也不成其为街道了,我是驾着乌云穿越过咆哮轰鸣的天空,我和暴风雨对话,我自己就是暴风雨,我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种迷惑人的声音,这是一种明朗、高昂、轻轻一颤一动着的女子的声音,这声音好象纯粹是出自人类的思想和激一情,而在它的核心深处却具有人类热情的一切狂野的甜蜜。
当天傍晚我没有点灯,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当我实在忍不住时,夜已经很深了,我朝莫特家走去,看到他的窗户一片漆黑,只得又转身返回。我在黑夜中转悠了很久,终于疲乏之极,好象从梦中惊醒似的,发现自己站在依姆多家的花园前。古老的树木在住宅周围被风刮得飒飒作响,屋于里毫无声息,也没有一丝亮光。时隐时现的星星从云端露出闪闪烁烁的微光。
过了好几天我才敢到盖特露德家去。这期间我收到一位我曾为他的诗歌谱曲的诗人的来信。两年来我们并无一交一往,他不时写些奇怪的信给我,我就把自己的作品寄给他,他又把他的诗寄给我。这回他信中写道:
尊敬的先生:
您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我的消息了。我一直埋头创作。自从我获得您的作品,并且理解它们之后,脑子里一直想着为您写点歌词,却总是写不出来。现在有了,已经全部完成,是一出歌剧,您必须为它谱曲。您大概不是一个很幸福的人,这从您的音乐中可以知道。至于我自己我也不想谈;但是这些词是为您而写的。因为我们这类人并无其他欢乐的事情,我们愿意为人们表演一些美好的东西,也能让那些厚皮动物的脑子清醒片刻,认识到生活并不都是表面的东西。因为我们自己也并不确切知道自己,折磨自己是为了让别人察觉到这种无用的力量。
您的汉斯?H.
这封信好似一点火星落进了一桶火药里。我写了回信,仍然心急如焚,于是撕掉信稿又改打了电报。一个星期以后槁子寄到了,是一出用韵文写的热烈的小型一爱一情歌剧,还有些不足之处,而当时对我已绰绰有余了。我读过后反复记忆着诗韵,日日夜夜吟唱着、演奏着,很快就跑到盖特露德跟前和她商量此事。
“您一定要帮助我,”我叫嚷着说,“我借了一出歌剧。一共三幕,完全符合您的嗓音。您想看看吗?能不能唱给我听听?”
她很乐意,她读了,浏览了乐谱后答应尽快学会它。一个热烈而美满的时期来临了。我沉醉于一爱一情和音乐之中,其他一切都不在话下,因为盖特露德是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我指点她学一习一乐谱,她唱给我听;我征询她的意见。为她演奏全剧。她对我的作品极其热情,努力学一习一和练唱,向我提建议并帮我修改,这出歌剧成了我们两人共同的作品,对于它的秘密和形成她显出了炽烈的兴趣。不需要任何指点和暗示,她就理解和掌握了最初未能立即懂得的地方,最后她用一手秀丽的字体帮助我抄写和修改原稿。我为此向剧院请了病假。
在我和盖特露德之间不存在任何障碍,我们汇进了同一条激流,努力做同一件工作,她和我一样在工作上注入了自己全部业已成熟的青春活力,这件工作是幸福的和具有魔力的,为此我愿意献出自己毕生的激一情。在她看来,我和我的作品已经融汇一体了,她喜欢我们,她也成了我们中的一员,而我呢,对一爱一情和工作、音乐和生活也已不能再加以区分了。我时常惊讶而钦佩地望着这位美丽的姑一娘一,她也直视着我的目光,每当我来到和离别时,她以我所敢于给与的同样的亲一热和力量来和我握手。在这些一温一暖的春日,当我穿过花园走进这座古老的宅即时,我自己也弄不清,驱使和驾驭我的究竟是我的作品,还是我的一爱一情?
这种日子持续得不很久。我们的工作快要告一段落,盲目的一爱一情的希望之火又一次点燃了我心中的火焰,当时我坐在她的大钢琴旁,她唱着歌剧的最后一幕,她的女高音角色快要演完了。她唱得惊人的美,我想着这些光辉灿烂的日子,已经感到它的光彩总将消褪,这当儿,盖特露德的兴趣正是高涨的时候,而我已感到另一种比较凄凉的日子不可避免地就要来临。这时她正微笑着向我俯下一身一子,看我面前的乐谱,她注意到了我悲哀的眼神,便疑问地凝视着我。我沉默不语,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庞,在她的额头和唇上各吻了一下,然后又重新坐下。她平静地、几乎是在重地听任这一切情况发生和消逝,毫无疏远和不满的表示,当她看到我眼中满含泪水时,便用她那光洁的手慰藉地抚一摸一着我的头发、额头和肩膀。
后来我们继续往下排练,她又唱了起来。接一吻和动人心弦的时刻,这完全是出乎意外的,而我们将把它作为我们之间最后的秘密永远保留在记忆之中。
然而不能总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工作,歌剧需要其他演员和合作者。第一个人选就是莫特,我已考虑让他担任男主角,这个主人公的一性一格暴烈而又极端热情,简直同莫特本人的歌声和一性一格完全相符。不过我还是犹豫地考虑了一段时间。因为我的作品是我和盖特露德之间的联盟,属于她和我两个人,给我们带来同样的忧虑和欢乐,它是一座不为别人所知的花园,或者是我们两人单独乘坐的驶往大海的船只。
当她察觉自己再也无法帮助我时,她主动问道:
“谁来演唱男主角呢?”
“海因利希?莫特。”
她似乎大吃一惊。“噢,”她说,“这话当真么?我不喜欢他。”
“他是我的朋友,盖特露德小一姐,这个角色对他很合适。”
“好吧。”
于是我们之间有了第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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