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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科波菲尔》第五十一章 将要开始更长的旅行(2)

当我们在夜色中走过那条熟悉的街道时——皮果提先生不顾我劝阻,把我的行李拿着——我朝欧默和约拉姆的铺子看,看到我的老朋友欧默先生在那里抽烟。我想在皮果提先生刚和他妹妹及汉姆相见时能回避一下,就以见欧默先生为理由来使自己晚些到。

“欧默先生这么久以来好吗?”我边往里面走边说道。

他把烟斗的烟掮开,以对我看得更清楚些。很快,他就非常高兴地认出了我。

“我应该站起来,先生,谢谢你的光临,”他说道,“可我的腿脚不中用,要人用车推来推去了。不过,除了我的腿脚和呼吸,我可和普通人一样结实呢,说起来真是谢天谢地呀。”

我为他满意的态度和愉快的心情向他祝贺,这时我也看到他的安乐椅是可以在轮子上推来推去的。

“这东西很奇妙,是不是?”他顺着我的眼光把胳膊放到扶手上磨擦着说道。“它跑起来像羽毛一样轻,像邮车一样灵活。谢天谢地,我的小明妮——我的外孙女,你知道,就是明妮的女儿——在背后一推,我们就走了,很灵活,很有趣!

我可以对你说——坐在这上面抽烟,感觉好极了!”

我从没见过像欧默先生这样一个乐天安命的好老头子。他满面春风,好像他的椅子、他的气喘、他腿脚的残废都是特意安排好来为他吸烟增加乐趣一样。

“我可以向你保证,在这把椅子上,”欧默先生说道,“比不坐在椅子上的更知道天下的事呢。每天进来聊天的人数会让你吃惊。真会让你吃惊的!自从我坐上 这把椅子后,报上的新闻比以前翻番似的。至于一般的读物,天哪,我读了多少呀!这就是我很得意的地方。你知道,如果我的眼睛出了毛病,那我可怎么好?如果 我的耳朵出了毛病,那我可怎么好?因为是腿脚出了毛病,那又有什么大碍?嘿,我的腿脚,以前它们有用时,只不过使我呼吸更短。现在呢,如果我要上街,或去 沙滩,只消把约拉姆的最小的徒弟狄克叫出来,我就可以像伦敦市长那样乘自己的车出门了。”

说到这儿,他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天哪!”欧默先生叼起烟斗说道,“一个人应当安命知足,这是我们今生今世非得承认的。约拉姆很会做生意。他的生意做得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些我很高兴。”我说道。

“我知道你会高兴,”欧默先生说道。约拉姆和明妮像对情人呢。一个人还能期望什么呢?和这相比,他的腿脚又算什么呢?

他坐在那儿吸烟时,对自己的腿脚竟那样轻视到极点,这也是我一生所见最让人愉快的怪事呢。

“自我开始大量阅读以来,你已开始大量写作了,是不是,先生?”欧默先生羡慕地打量我说道,“你的作品多可爱呀!其中有那么多美好的词句!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说到想瞌睡,那才没有呢!”

我很高兴地表示满意,我应当承认,我很重视这一联想。

“我向你发誓,先生,”欧默先生说道,“当我把那书放在桌子上,打量它的外表时(它分成一、二、三、三个分册),想到我曾有幸认识你一家,我就得意 呀,像潘趣一样。啊,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喏,是吧?在布兰德斯通,把一个可爱的小小死者和另一位死者同时埋葬了。那时,你自己也很小很小呢。天哪,天 哪!”

我为了改变话题,就说起了爱米丽。首先,我让他明白我还记得他曾多么关心她,多么仁慈地对待过她;然后,我简明地把她在马莎帮助下回到她舅舅身边一事告诉了他。我知道,这消息会让这位老人开心。他很注意地听,我说完后,他很动情地说道:

“我听了很欢喜,先生!这也是很久以来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天哪,天哪!现在,准备怎么安排那不幸的女孩马莎呢?”

“你说的正是我昨天起就一直在琢磨的问题,”我说道,“不过,我还不能对你说有关这问题的事,欧默先生。皮果提先生没提起,我也不便提,我相信他没忘记。一切利他的善事,他都不会疏忽的。”

“因为,你知道,”欧默先生捡起他先前的话题说道,“无论已干了什么,我都愿知情。凡你认为对的事,千万别忘了我,告诉我。我从不认为那姑娘坏透了, 现在知道她的确不是那样,我很高兴。我女儿明妮也会高兴。年轻的女人在有些事上自相矛盾——她母亲也和她完全相像——可她们的心软,善良。关于马莎,明妮 那些都是装出来的。为什么她认为非得装假呢,我可不会告诉你。不过,一切都是假装的。天呀,她会愿意悄悄帮她任何忙。所以,凡是你认为对的事,都别忘了 我,请你给我封短信,通知我送到什么地方。天哪!”欧默先生说道,“当一个人走近生命的两个极端重合时,当他发现自己尽管健康却再度被人用一种车推来推去 时,如果可能做件善事,他就会非常非常高兴的。他想做很多呢。我并不是只说自己,”欧默先生说道,“因为,先生,我的看法是,我们都在走下坡路,无论我们 多大年纪都一样,因为时光不会有片刻停滞。所以,我们要总行善,从中得到喜乐,当然!”

他把烟斗的灰敲出来,然后放进椅子后方专造了放烟灰的地方。

“还有爱米丽的表哥,她本来要嫁的那人,”欧默先生柔和地搓搓手说道,“雅茅斯少有的好人哪!他有时晚上来坐一个小时,和我聊天,或给我读书。我应当说,这是一种好心!

他的所有生活都怀着一种好心。

“我现在就要去看他。”我说道。

“是的?”欧默先生说道,“告诉他,我很好,并代我向他致意。明妮和约拉姆参加一个舞会去了。如果他们在家见到你,一定会像我一样觉得有面子呢。明妮 本来不肯去的,你知道,正如她说的,是‘为了父亲的缘故。’所以,我今晚发誓说,如果她不肯去,今晚6点我就上床。结果,”欧默先生因为他的计谋成功而笑 得连人带椅子都震动了,“她和约兰去那个舞会了。”

我和他握手,向他告别。

“再待半分钟吧,先生,”欧默先生说道,“如果你不看一眼我的小象再走,你就真没眼福了。你从没开过这样的眼界呢!明妮!”

从楼上什么地方传来像音乐一样一个稚嫩声音回答着,“我来了,外公!”不久,一个长着一头长长的淡黄色鬈发的漂亮小女孩就跑进了铺子。

“这就是我的小象,先生,”欧默先生抚摸着那孩子说道,“暹罗种呢,先生,喏,小象!”

那头小象推开了客厅的门,这下我看出这客厅近来已改为欧默先生的卧室了,因为运他上楼不是容易事。小象把她好看的前额藏到欧默先生的椅子背后,把一头长发给揉乱了。

“你知道,先生,”欧默先生挤挤眼说道,“象做工用头去撞的呢。一次,象,两次,三次!”

听到这指令,那头小象就用小动物那样的灵巧劲把欧默先生坐的椅子转了过来,咕噜噜推进了客厅,却没碰到门框。欧默先生对这说不出地喜欢,在路上转过头看我,好像这是他一生辛劳的得意成果呢。

在镇上散了一会步,我就去汉姆的家。皮果提这时已搬到这里住下,把她自己的房子出租给了车夫巴吉斯先生的后继人——那人买下了那字号、车、马,给了她很多钱。我相信,巴吉斯的那匹慢吞吞的马仍在赶路呢。

我在那整洁的厨房里见到了他们,高米芝太太也在,她是皮果提先生亲自去那条旧船上请过来的。我相信没有能劝动她离开那岗位,显然,他也把一切经过告诉 他们了。皮果提和高米芝太太都把围裙捂着眼睛,汉姆刚出门“去海滩上散散步。”不久,他就回了,见到我也很高兴;我希望因为我在那里,他们真的都好受一 点。为了提起兴致,我们说起皮果提先生在那新地方会慢慢发财,还说起他会在信中写到的奇迹。我们不止一次只隐隐约约提到她,但决不说出她的名字。在场的人 中就数汉姆最镇静。

皮果提用灯照着,把我带进一间小卧室,那讲到鳄鱼的书已经为我摆在桌子上了。皮果提告诉我,汉姆总是那个样子。她哭着告诉我,她相信他是伤透了心了, 可是他勇敢又和气,比那一带任何船坞的工人都干得卖力气,也干得最好。她说,有时在夜里,他谈起他们在那船屋里旧日生活,也说起孩子时的爱米丽。可他从不 提到成人后的她。

我觉得,汉姆的表情显出要单独和我谈谈的愿望。于是,我决定次日晚上在他下工回家时,去路上碰他。打定这个主意后,我就上床了。那么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在窗后没放蜡烛,皮果提先生又在那旧船里的老吊床上摇摇晃晃,风仍像昔日一样地向他低语。

第二天整整一天里,他专心处理他的渔船和绳具,把他认为将来会对他有用的小小家产收拾起来,用车送往伦敦;其余的或送人;或留给高米芝太太。她整天和 他在一起。我心存一个伤感的愿望,想在那旧船被封闭前再去看它一眼,我便约定晚上和他们在船屋见面。但我仍决心要先见汉姆。

因为知道他的工作地点,碰他就一点也不难了。我知道他要经过沙滩上一个僻静的地方,我就在那里碰见了他,然后同他往回走,好让他有机会和我说话。我没看错他脸上的表情。我们一起刚走了几步,他就不看着我说道:

“卫少爷,你见到她了吗?”

“只有一下子,是她昏迷的时候。”我温和地答道。

我们又走了一点路,他又说道:

“卫少爷,你觉得你想看到她吗?”

“那样也许会让她非常痛苦。”我说道。

“我想到了这点,”他答道,“一定会这样,少爷,一定会这样的。”

“不过,汉姆,”我柔和地说道,“如果有什么话我不便当面对她说,我可以为你写信告诉她;只要你有什么话希望由我负责通知她,我一定把这看作神圣责任。”

“我相信你说的。谢谢你,好心的少爷!我觉得我有几句话想说或写出来。”

“什么话呢?”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会,然后他才说话。

“并不是我饶恕她了。不是那样。而是我求她饶恕我,因为我过去把爱情强加在她身上。我常想,如果我没有硬得到她嫁给我的应许,少爷,她把我能当朋友一样地予以信任,她一定会把她心里的斗争告诉我,一定会和我商量。那我也许可以救助她。”

我握握他的手说道,“就是这个吗?”

“还有点别的,”他回答道,“如果我可以说,少爷。”

在他说话前,我们又走了一段路,比我们先前走的更长。我将用破折号来表示他说话时的停顿。他没有哭。他不过是使自己镇定,以便把话讲明白。

“我过去爱她——我现在爱记忆中的她——太深了——

无法让她相信我是个快乐汉子。只有忘了她——才能快活——我怕我不能把这话告诉她。你挺有学问,卫少爷,请你想一些话,来让她相信:我并不很伤心,依 然很爱她,怜惜她;让她相信:我并没感到生活无味,依然怀着希望,当邪恶的人不再骚扰时,疲乏的人得以休息时,我能无半点怨意见到她——使她那苦愁的灵魂 得到安慰,但是不要让她以为我会结婚,或我认为别人能代替她——我请你把上述的话——连同我为我非常亲爱的她作的祷告——告诉她。”

我再次握住他富于丈夫气概的手,告诉他我将一定尽心尽力地做好。

“谢谢你,少爷,”他回答道,“你来接我是你的好心。你陪他来是你的好心。卫少爷,我很明白,虽然我姑妈要在他们启程前去伦敦,他们会再团聚一次,我 却大抵不能再见到他们了。我不敢这样想。我们不说出来,但事实就是这样,只好这样了。你最后一次见他时——最后一次——请把一个孤儿的孝心和感激告诉他, 他一直比亲生父亲还好。”

我也答应了做到这事。

“再次谢谢你,少爷。”他一面诚恳地和我握手,一面说道,“我知道你要上哪儿了。再见!”

他轻轻挥挥手,好像是对我解释他不能去那老地方,转身就走了。我从后面看他在月光下走过旷野的身影,见他向海上一道银光转过脸去,边看边走,一直到变成远方一团模糊。

我来到船房时,门大开着。走进去后,我发现那里的家俱全搬空了,只剩下一只旧箱子。高米芝太太坐在那箱子上,膝盖上放着只篮子,眼瞪着皮果提先生。后者的胳膊肘靠在粗糙的炉架上,注视着炉橱里将熄的余火;我一走进去,他就充满希望地抬起头,高高兴兴开口了。

“照你说的那样来和它告别,对不对,卫少爷?”他举起蜡烛来说道,“现在都空了,对吧?”

“你真一点时间没浪费。”我说道。

“嘿,我们没偷懒,少爷。高米芝太太干起活来像个——我不知道高米芝太太干起活来像个什么,”皮果提先生看着她说,找不出一个恰当的比方来赞许她。

依偎在篮子上的高米芝太太不说一句话。

“这就是过去你和爱米丽一起坐的那个箱子!”皮果提先生小声说道。“最后,我要随身带它走。这里就是你的小卧室,看到了吗,卫少爷?今天晚上要多冷清有多冷清了!”

实际上,当时的风声虽小,却显得阴郁,那低低的声音含着凄清,像悲鸣一样在房四周回旋。什么都看不到了,连那个镶着贝壳边的小镜子也看不到了。我想起 家中发生第一次变故时躺在这里的自己;我想起那个曾使我着迷的蓝眼睛小姑娘;我想起斯梯福兹;这时,我心中生了一种愚蠢而可怕的幻觉,好像他就在附近,到 处都会遇见他。

“大概要相当一段日子后,”皮果提先生小声说道,“这条船才能找到新房客呢。现在,它被看作不吉利的了!”

“这船是什么人的吗?”我问道。

“是镇上一个桅匠的,”皮果提先生说道。”我今晚就要把钥匙交给他了。”

我们看了另一个小房间,然后又回到坐在箱子上的高米芝太太那里。皮果提先生把蜡烛放到炉架上,请她站起来,好让他在熄灯前把那箱子搬出门。

“丹,”高米芝太太突然扔下篮子抱住了他的胳膊说道,“我亲爱的丹,我在这所房子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决不愿留下来:你别想把我留下来,丹!哦,千万别那样做!”

皮果提先生吃了一惊,看看高米芝太太,再看看我,然后又看着高米芝太太,好像大梦初醒一样。

“别这样,丹,最亲爱的丹,别这样!”高米芝太太激动地叫道,“带我和你一起去,丹,带我跟你和爱米丽一起去!我要做你的老妈子,又长久,又忠心。如果你要去的那地方有奴隶,我一定欢天喜地做奴隶。可是,别扔下我,丹,那才是个可爱的好人!”

“我的好人,”皮果提先生摇摇头说道,“你不知道那段小路多么长,那生活多么苦!”

“我知道,丹!我猜得出!”高米芝太太叫道,“在这个屋顶下,我讲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不带我走,我就去济贫院死掉。我可以挖地,丹。我可以做工。我 可以吃苦。我现在能做到体贴,能忍耐了——你不相信,丹,可以试试看。就算我穷死,我也不会动那笔养老金。丹·皮果提;只要你答应我,我一定跟着你和爱米 丽走到世界尽头!我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觉得我是孤苦伶仃的;可是,亲爱的人,再也不是那样的了!这么久,我坐在这里,一面看,一面想你们的忧患苦难, 并非毫无心得。卫少爷,替我劝劝他!我知道他的脾气,也知道爱米丽的脾气,我也知道他们的烦恼苦愁。我可以时时安慰他们,永远为他们操劳!丹,亲爱的丹, 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然后,高米芝太太怀着一种纯朴的热诚,还怀着他应得到的纯朴感激,握住他的手吻。

我们把箱子搬出去,吹灭了蜡烛,从外面把门锁上,离开了这只关闭了的旧船,它变成了黑黑夜色中一个黑黑的点。次日,我们回伦敦时,我们坐在车厢外,高米芝和她的篮子就在后座上。高米芝太太很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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