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第三十九章 威克费尔德和希普(3)
我在昨天就看出了,他尽量劝诱威克费尔德先生喝酒;我也领会了爱妮丝离开时向我使的眼神,因此我限定自己只能喝一杯,然后就建议我们去她那儿。本来我今天也是要那样做的;可是尤来亚抢在我前面了。
“我们现在的客人太稀罕了,先生,”他向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和他对比那么强烈的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我建议再用两杯酒向他表示欢迎,如果你没异议的话。科波菲尔先生,祝你健康和幸福!”
他向我伸过手,我对其不得不作提起的表示;我又怀着完全不同的感情、握住他的合伙人——那个忧郁的老人——
的手。
“嘿,合伙人,”尤来亚说道,“如果我可以斗胆,那就请你领我们为科波菲尔的亲人们干上几杯吧!”
威克费尔德先生怎样一连两次举杯祝福我姨奶奶、狄克先生、博士院和尤来亚;他怎样感到自己的软弱以及想改正这点的徒劳;他怎样庄为尤来亚的行为羞耻却 又不得不对其妥协的重重矛盾中挣扎,尤来亚怎样显然得意地扭来扭去,把他向我炫耀;这一切我都略去不谈。眼前这一切令我心烦,我的手也不愿再往下写了。
“嘿,合伙人!”尤来亚终于说道,“我要再为一个人干杯,我卑贱地请你斟满酒杯,因为我把她看作她那性别中最神圣的。”
她父亲拿着空杯。我看到他放下杯,看着和她那么酷肖的画像,把手放到前额上退回到他的扶手椅上坐下。
“我是个卑贱的人,没有资格祝她健康,”尤来亚继续说道,“不过我敬佩她——崇拜她。”
我觉得,她白发父亲身体上所感受的痛苦并不比我当时见到那从他握紧的手上表现出的精神痛苦更大。
“爱妮丝,”尤来亚不是不在乎威克费尔德先生,就是不知道他手的动作的意义,竟说道,“爱妮丝·威克费尔德是她那性别中最神圣的,我可以放心地这么说。我可以当着朋友们这样大胆说吗?诚然,做她的父亲是令人骄傲的,可是做她的丈夫——”
她父亲叫了一声,从桌旁站了起来,我真希望不再会听到那样一种叫声了。
“怎么了?”尤来亚面色变成死灰色,他叫道,“我希望,威克费尔德先生,你没疯吧?如果我说,我有使你的爱妮丝变成我的爱妮丝的野心,那我也有和别人同样的权利呀。我有比别人更大的权利呀!”
我抱住威克费尔德,用我想得出的一切话,特别提醒他对爱妮丝的爱心,来乞求他冷静一点。当时他发了狂,撕抓头发,打脑袋,用力把我推开,用力挣扎,不作任何回答,不朝任何人看,也为了他都不知道的什么理由挣扎着。他睁大两只眼睛,脸都扭曲得变了形,看起来真可怕。
我激动万分,语无伦次地恳求他别这样疯狂了,求他听我说的话。我请求他想到爱妮丝,想到我和爱妮丝的关系,回想一下爱妮丝是怎样和我一起长大的,我如 何尊敬她、爱慕她,她又怎样是他的骄傲和快乐。我努力把她的一切都描述给他听,我甚至责备他不够坚定而会让她知道这种情况。也许是我的话多少有点效、也许 是他的狂热已渲泄尽,渐渐地,他终于安静下来了,也开始朝我看了——开始如看陌生人一样,继而眼光中流露出似曾相识的神色。终于,他说道:“我知道,特洛 伍德!我亲爱的孩子和你——我知道!不过,看他呀!”
他指着尤来亚。那家伙缩在一个角落里,目瞪口呆,面色如土,他计算错了,失算了。
“看那个虐待我的人,”他说道,“在他面前,我一点一点地放弃了名字和名誉、和平和宁静、住宅和家庭。”
“我为你保全了你的名字和名誉、你的和平和宁静、你的住宅和家庭。”尤来亚怏怏地说道,神色有些惊恐、认输和退让的表示了,“别犯胡涂了,威克费尔德先生。如果我做事稍稍过了头,使你不能再忍了,我想我可以退回去吧?那也没什么妨害呀。”
“我寻求每个人单纯的动机,”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我使他本着谋利的动机和我合伙,我为这样做高兴。可是,看他是什么样的——哦,看他是什么样的!”
“你最好拦住他,科波菲尔,如果你能的话,”尤来亚用他长长的食指指着我叫道,“他就要说出一种——听我说——
一种他事后后悔说过而你也觉得不该听的话了!”
“我什么都要说!”威克费尔德先生绝望地喊道,“既然我受你控制,我为什么又不能受别人控制呢?”
“听着!我告诉你!”尤来亚继续警告我说道,“如果你不拦住他的嘴,你就不是他的朋友了!威克费尔德先生,你为什么不能受别人控制呢?因为你有一个女 儿。你和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是不是?别惊动睡着的狗——谁要去惊动?我可不想。你没看到我尽可能地谦卑吗?告诉你,如果我说得太多了,我感到抱歉。你还 要怎么样呢,先生?”
“哦,特洛伍德,特洛伍德!”威克费尔德先生绞着手叫道,“从我第一次在这个家里看到你以后,我已没落成什么样了呀!那时,我已经走下坡路了;可从那 以后起,我走的路实在太可怕了!软弱的放任把我毁了。在记忆上放任我自己,在疏忽上放任我自己。我对孩子母亲抱的天性的悲哀成了病态,我对孩子抱的天性的 爱心成了病态。我把我接触过的一切都传染了。我已把灾难带给我非常心爱的人了,我知道——你知道!我以为我能真心爱世界上某个人而不爱其他人;我以为我能 真心悲哀痛悼世界上某个人而不关心其他悲痛者的悲哀。于是,我歪曲了我的人生信条。我使我自己那颗病态怯懦的心痛苦,而它也使我痛苦。我的悲伤是卑劣的, 我的爱心是卑劣的,我想逃避二者的暗黑那一面的苦凄也尼卑劣的,哦,看我这颓废样儿,恨我吧,抛开我吧!”
他倒在一张椅子上,无力地呜咽。他刚才迸发的兴奋渐渐离开了他。尤来亚从他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一时胡涂说了些什么,”威克费尔德先生伸出手,好像求我别责怪他一样地说道。“他知道得最清楚,”他指着尤来亚说道,“因为他总在我身 边给我出坏点子。你知道,他是我脖子上的磨石。你看到他在我家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我事务所里的作派了。你刚才听到他说的话了。我还要再说什么呢!”
“你不要再说什么了,连这么多的一半也不要说!你根本就不用说什么,”尤来亚半反抗半乞求地说道,“如果不是喝多了,你本不会这么说的。明天,你可以再想想,先生。如果我说了太多,或多得超出了我的本意,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并不会坚持我说的呀!”
门开了,脸上没一点血色的爱妮丝悄悄走了进来,搂住威克费尔德先生的脖子说道,“爸爸,你不舒服了。跟我来吧!”他把头倚在她肩上,好像感到十分羞惭地和她一起走了出去。她的眼光和我的眼光只相遇了一下,但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出她已明白发生的一切了。
“我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脾气,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可是没什么,明天我就会和他和好。这也是为了他的利益。我谦卑地关心着他的利益。”
我没理睬就上楼去了,来到以往在我读书时爱妮丝常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那个房间。深夜之前,没人来到我身边。我拿起一本书,努力往下读。我听见钟敲12点了,我还读,可我不知道我读的是什么。这时爱妮丝轻轻碰了我一下。
“明天一早你就走了,特洛伍德!现在我们就说声再见吧!”
她哭过,可她的脸那时是那么平静,那么美丽。
“愿上天保佑你!”她说着把手伸给我。
“最亲爱的爱妮丝!”我回答道,“我知道你不要我谈到今天晚上的事——不过,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可想吗?”
“有上帝可以信托!”她答道。
“我——我只带着我的可怜的苦恼来看你,什么也做不了吗?”
“你已经大大减轻了我的烦恼。”她答道。“亲爱的特洛伍德,没什么可做的了。”
“亲爱的爱妮丝,”我说道,“你所富有的正是我所缺乏的——善良,果断,一切高贵的品质——由我来为你担忧或做你指导,这实在是不自量力;可你知道我多么爱你,欠你多少恩惠。你永远不会为了一种错误的孝心而牺牲你自己吧?爱妮丝?”
她这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激动,她把手从我手里抽出,人往后退了一步。
“请你说你没那种想法,亲爱的爱妮丝!比妹妹还亲爱的!想一想你那具有宝贵禀赋的心智,想想你那宝贵的爱心!”
哦,很久很久以后,那带着不惊、不怪、不恨的表情的脸都时常在我眼前浮现。哦,很久很久以后,我都看见当时她那表情变为甜甜的微笑。她带着那笑脸告诉我,说她一点也不为自己担忧,然后她称我为哥哥,向我告别,就离去了。
我在旅店门前上到马车里时,天色未明。就要动身时天才破晓。我坐在那里想着她时,从昼夜未分的光线下,在马车旁冒出了尤来亚的脑袋。
“科波菲尔!”他抓着车顶铁条嗄声说道;“我相信,你在临去前听说我们之间并无间隙会很高兴。我去了他的房间,我们已完全和解了。嘿,我虽然卑贱,可我对他有用,你知道,他清醒时懂得他的利害关系!他毕竟还是挺讨人喜欢的人,科波菲尔少爷!”
我克制了自己,说我为他已道歉了而感到高兴。
“哦,当然!”尤来亚说道,“既然一个人是卑贱的,你知道,道歉又算什么呢?容易极了!我说!我猜,”他又扭了一下,“你摘过一只没熟的梨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想我摘过。”我答道。
“我昨天晚上那么做了。”尤来亚说道,“可它早晚要熟的。
只要小心。我可以等。”
他大讲了一番客气,车夫上来后,他就下去了。据我所知,他吃着什么以抵御早晨阴冷的寒气。不过,他嘴那么动作着,好像梨已经熟了,他对着它咂舌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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