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第三十五章 受挫(2)
“说来很遗憾,”我说道,“我从我姨奶奶那里听到一个令人气馁的消息。”
“不会的吧!”他说道,“天哪!不会是瘫痪了吧,我希望?”
“这消息和她的健康无关,先生,”我答道,“她受了重大损失。实际上,她所剩无几了。”
“你把我吓坏了,科波菲尔!”斯宾罗先生说道。我摇摇头。“真的,先生,”我说道,“她的处境已如此糟,以至我想问你,能不能——当然,我们要牺牲一部分学费,”看到他一脸失望的神色,我马上加进这一句——“解除我的契约?”
这建议让我付了多大代价是无人所知的。于我,这好比请求将我判刑流放,与朵拉分开,还要把这当作恩典。
“废除那契约,科波菲尔?废除吗?”
我带着不太让人发窘的坚定态度解释,说只有靠我自己去谋生,否则真不知道如何糊口。我对前途并无畏意,我说道(我说这话时口气很重,仿佛在暗示我将来还肯定有资格做女婿),不过眼下只能作如此计。
“听了你的话,我很遗憾,”斯宾罗先生说道,“遗憾至极。不论因为什么理由解除契约都是没有前例的,这不符合我们这一行的程序。这也决不是合适的一种先例,太不合适了。而且——”
“你真是太好了,”我怀着他兴许会让步的希望小声说道。
“一点也不能。不用客气了,”斯宾罗先生说道,“而且,我要说,如果我不受制约——如果我没有一个合伙人,约金斯先生——”
我立刻绝望了,可我还是又做了另一番努力。
“你认为,先生,”我说道,“如果我对约金斯先生提出这问题——”
斯宾罗先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科波菲尔,”他答道,“我决不想诋毁任何人,尤其不想诋毁约金斯先生。不过,我了解我的合伙人,科波菲尔。约金斯先生不是会接受这种特殊提议的人。要想让约金斯先生违背常规是很难的。你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吧?”
我相信我了解的只是他从前独自经营这事务所,现在独自住在靠近蒙塔哥方场的一所久未修缮过的房子里;他每天来得很迟,离开得很早,似乎从没人找他商量 过什么事;在楼上他有一个属于他的小黑洞,那儿从没进行过什么业务;他的书桌上有一块发黄的旧图画纸纸板,上面没着任何墨迹,据说已在那里放了20年。此 外,我对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不同意我向他提出这个问题,先生?”我问道。
“当然不是不同意。”斯宾罗先生说道,“不过,我有和约金斯先生打交道的经验,科波菲尔。我希望能在任何方面让你满意,我巴不得事情能这样。如果你认为值得这么做,科波菲尔,我根本不反对你向约金斯先生提出这个问题。”
随着这允许的是一次热情的握手。在等约金斯先生来到之前,我就抓住这时间坐在那里想念朵拉;一面看着对面墙上从烟囱上部悄悄往下溜的日光。约金斯先生来到后,我走进了他的房间。我在那里露面,显然叫他吃了一惊。
“进来,科波菲尔先生,”约金斯先生说道,“进来!”
我进了屋坐下,把对斯宾罗先生说过的话又对约金斯先生说了一遍。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约金斯先生一点也不可怕。他不过是个头高大、温和、没长胡子的 人,60岁了。他鼻烟吸得可真多,博士院里流传着一种传说,说他主要就靠那种兴奋剂活着,他的身体里再没可以接纳其它食物的空间了。
“你把这问题向斯宾罗先生提出过了吧,我猜?”约金斯先生说道。他很不安地听完我的话后说道。
我做了肯定的回答,并告诉他,斯宾罗先生提起过他的名字。
“他说我肯定不同意吧?”约金斯先生说道。
我不得不承认斯宾罗先生曾认为这很有可能。
“说来很抱歉,科波菲尔先生,我不能成全你的愿望,”约金斯先生很紧张地说道,“事实是——不过,如果能承你好心予以原谅,我在银行里有个约会。”
他说着就匆匆忙忙起身。在他快走出房间时,我鼓足勇气说,“那么恐怕没什么通融的余地了吧?”
“没有!”约金斯先生在门口停了下来,摇了摇头说道,“哦!没有!我不同意,你知道。”他这几个字说得很快,然后就走出了房门。“你应该知道,科波菲尔先生,”他神经质地朝屋里看看说道,“如果斯宾罗先生不同意——”
“他个人并没不同意呀,先生。”我说道。
“哦!他个人!”约金斯先生重复道,那神气极不耐烦。
“我实话对你说吧,有种障碍,没希望了!你希望的事办不到!我——我真的在银行里有个约会。”他说着就几乎是跑着离去了。据我所知,三天之后他才又在博士院中露面。
“科波菲尔,”斯宾罗先生和气地笑着说道,“你不像我那么久以前就认识约金斯先生了。我绝对不是认为约金斯先生惯于耍手段。可是,约金斯先生有种方法能表示反对时还让人受骗。没有法子想了,科波菲尔!”他摇头说道。“约金斯先生是劝说不了的,相信我吧。”
究竟谁是真正阻挠这事的合作人,是斯宾罗先生还是约金斯先生,我都被完完全全弄迷糊了。不过,我心里有一点很明白,那就是这个事务所必有不讲情面之 处,想收回姨奶奶的那一千镑是做不到的事。当我离开事务所,往家走时,我心中怀着失望,但回忆起这种失望之感我也不能不责备我自己,因为我明白我的失望也 仍更多为自己计,而且和朵拉总有关。
我正在努力朝最坏的方面想,想象在最严酷的情形下我们该如何应付,这时一辆出租马车跟上了我,并在我身边停下,我不禁抬头看去。从车窗里,一只白净净 的手向我伸来;那张脸在向我微笑——从她第一次在宽栏杆的旧橡木楼梯上转过身来时起,从我把她那温柔的美和教堂里彩色玻璃窗联想在一起时起,每次看见这张 脸,我就感到宁静幸福。
“爱妮丝!”我高高兴兴地叫道,“哦,我亲爱的爱妮丝,在世上一切人中看到你是多么大的一种快乐!”
“真的吗?”她说道,声音那么诚恳。
“我很想和你谈谈!”我说道,“一看到你,我胸中块垒尽消!如果我有一顶魔术师的帽子,我就只要你,其它什么人我也不要。”
“是吗?”爱妮丝忙说道。
“啊!也会先要朵拉”我承认道,脸也红了。
“当然,先要朵拉,我希望。”爱妮丝笑着说道。
“不过,第二就要你呀!”我说道,“你去哪儿?”
她正是去我的住所看望我姨奶奶。天气很好,所以她宁愿离开那辆马车(我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把头探进车厢里,嗅出那车里的气味就像黄瓜架下的马棚的气 味)。我打发了马车夫,她挽起我胳膊,我们一同往前走。我觉得她就像希望的化身。爱妮丝在我身边,瞬间我就感到了多么巨大的变化!
姨奶奶曾给她写过一封很简单的短信,比一张钞票长不了多少——她从来都只把她的写信才能发挥到这一步便打止了。她在信中说她遭到不幸,要永远离开多 佛,不过她心绪平静,不需要任何人为她而不安。爱妮丝是来伦敦看我姨奶奶的。这么些年来,她俩之间都产生了对彼此的喜爱。实际上,还是我在威克菲尔德先生 家住宿时,这种喜爱的情感就产生了。她说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爸爸和她一起来了,此外,还有尤来亚·希普。
“他们现在是合作人了,”我说道。“见他的鬼去!”
“是的,”爱妮丝说道,“他们来这儿办事,我就趁这机会也来了。你不要以为我只是为友情来的,而不抱任何个人的利益计较,特洛伍德,因为——恐怕我已被人们残酷地逼得有偏见了——我不放心爸爸单独和他一起在外面。”
“他对威克费尔先生还有左右的力量吗,爱妮丝?”
爱妮丝摇摇头。“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她说道,“你几乎都会认不出那是可爱的老家了。他们现在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他们?”我说道。
“希普先生和他母亲。他就睡在你的旧卧室里,”爱妮丝抬头看着我的脸说道。
“但愿我能操纵他做梦,”我说道,“他不可能在那儿睡得久的。”
“我保留了我过去做功课的小房间。”爱妮丝说道,“时间过得多快呀!还记得吗?还记得那个通往休息室的镶有扩壁板的小房间吗?”
“记得吗,爱妮丝?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是从那房间里走出来的,那只装有钥匙的奇特的小篮子挂在你腰际,是不是?”
“那里面什么都没变。”爱妮丝微笑着说道,“我真高兴,你想到它时那么快乐。我们过去真快乐。”
“当然,我们过去真快乐。”
“我仍保留了那房间,可我没法躲开希普太太,你知道,所以,”爱妮丝安静地说道,“当我想独处时,却不得不和她呆在一起。不过,我没有什么可以反对她 的理由。如果可把她有时夸儿子夸得让我心烦算一个理由的话,但那在一个母亲又是很自然的。她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儿子。”
爱妮丝说这些话时,我睁大眼看着她,看不出她对尤来亚的计划有什么察觉。她那目光坦然而又温和诚恳的双眼与我的相遇,脸色依旧那么平静详和。
“他们住在家里的主要不好之处是,”爱妮丝说道,“我不能随意接近爸爸了——因为尤来亚·希普挺妨碍我们的——我不能好生守护他了,如果这么说不算过 份唐突的话,不过,如果能对他施行什么诡计和花招,我希望纯洁的爱情种忠诚最终能占上风,我希望真正的爱心和忠诚能胜过世间一切邪恶或灾难。”
她脸上的笑容十分悦人,我从不曾在其它脸上看过同样悦人的笑;正当我在想这笑容多么善良,在旧时多么为我熟悉时,这笑容一下消失了。她突然神情变了地 问我——这时我们已离我的那条街很近了——可知道姨奶奶的不幸是怎么造成的。我回答说姨奶奶还没告诉我时,爱妮丝变得心思重重,我几乎能想到她的胳膊在我 的胳膊里发颤呢。
我们发现姨奶奶独自一人呆着,神色有些不自在。她和克鲁普太太为了一个很抽象的理论发生了争议,那理论是:律师公寓里住女人是否相宜,而我的姨奶奶根 本不管克鲁普太太的痉挛症,坦诚告诉她说她带有我的白兰地的气味,还请她出去,这样就结束了那场争论。克鲁普太太认为就这两种说法中的任何一种都可起诉, 并表示了要向“不列颠朱蒂”①起诉的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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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朱蒂(Judy)是滑稽木偶戏里的女主角。克鲁普太太把法官一词误读成了朱蒂。
不过,当皮果提带狄克先生去看骑兵卫队的士兵时,姨奶奶已有充分时间冷静下来了;加上见了爱妮丝又喜出望外,她对这事反有些得意的夸耀了,所以毫不见 半点扫兴地接待我们。爱妮丝把帽子放到桌上,来到她身边坐下;这时,我看着她那柔和的眼和光光的前额,不禁想她坐在那儿再自然不过;她那么年轻而不世故, 却深受我姨奶奶的真诚信任;她在纯洁的爱心和忠诚方面是多么有能力啊。
我们开始谈姨奶奶的损失。我告诉他们我那天早上试过的事。
“那是没见识的,特洛,”姨奶奶说道,“但用心是好的。你是一个厚道的孩子——我想,现在我应该说是个小伙子了——我为你而感到自豪,我亲爱的。就这样很好。喏,特洛,爱妮丝,让我们来正视贝西·特洛伍德的问题吧,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看得出,爱妮丝一下脸色变得苍白,她很注意地朝姨奶奶看。姨奶奶拍拍她的猫,也很注意地看着爱妮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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