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故事 象 冢
在西双版纳的密林深处,有一个人们不知道的神秘地方,这地方有一个巨大的深坑,坑底被雨水沤黑的落叶和腐草间,铺着一具具大象的残骸。它们的皮肉和内脏早就腐烂了,灰白的骨架和无数的骷髅使坑内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只有上百条珍贵的象牙仍然在一阳一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泽。这是一个人们无法发现的地方。这地方是生活在西双版纳帮嘎山上野象群的天然坟墓。象群严格遵循祖宗遗传的独特习性,除非意外暴死,它们绝不肯倒毙在荒野里,只要预感到死神迫近,无论路途有多么遥远,老象也要赶到这儿来咽下最后一口气。神圣的象冢是它们永恒的归宿。
过去,象王它茨莆常常带领象群来为老象送终,今天终于轮到它茨莆自己了。
它茨莆伫立在坑沿的危崖上,扬起长鼻,悲愤地吼了一声。森林里一片死寂。它茨莆身后有五十多头大大小小的象,正注视着它,等着为它举行隆重的葬礼。它茨莆犹豫着,它不甘心跳下坑去,因为它知道自己并不是自然衰老。但谁也没有一逼一它到这里来,是它自己当众宣布得到死亡预感的。它不能再犹像了,犹豫意味着对死亡的恐惧,这是会被耻笑的。此刻,是它最后一次表现象王英勇无畏气概的机会了。它举起两条前腿,踏上坑内石壁,然后慢慢将沉重的身躯往前倾斜,“轰”的一声巨响,它滑一到了坑底。坑底潮一湿泥泞,有股刺鼻的霉味。它走到坑中央,用鼻子挪开祖先的残骸,清扫出一块空地,然后扑通一声,向着太一阳一升起的地方跪了下去。
这时,葬礼开始了。坑上扔下一根根嫩竹、果子和椿树叶,这是象群按照古老的法则,给它留下足够吃十天半月的食物,它们不会让它在坑里活活饿死,这些食物是能够让它维持到死神来临的那一天的。
它茨莆抬起头来,想给它熟悉的象群投去一个感激的眼光。正巧,隆卡刚好卷着一只蜂窝,出现在坑沿。四目碰撞,它茨莆的心顿时凉成冰块。要是没有隆卡蛮横地夺走了它的王位,它是不会这么早就得到死讯的。虽然它已经活了六十个春秋,但亚洲象能活上八十岁。它是被气死的,被痛苦折磨死的。瞧,隆卡的眼光里透射一出骄傲和得意,年轻轻就登上象王的宝座,它当然要得意。它茨莆怒视着隆卡,隆卡并不在意,长鼻一扬,幸灾乐祸地把蜂窝扔下来。黄澄澄的蜂蜜流在它茨莆脸上,飘起一股清香,它一舔一了一舔一,却品出无限的苦涩味。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臭水塘小得可怜,嵌在山谷纵横的岩石间,狭长的进口每次只能容下一头大象喝水。象群挤拥着上前吸水。它茨莆威严地喝了一声,混乱的象群平静下来,闪出一条道,按规矩,象王先进去喝个饱,然后是一乳一象、母象,最后才轮到成年公象。
它茨莆从容不迫地行使着象王的权利和义务。它刚把鼻子探进水里,突然,屁一股上被狠狠一抽一了一下,火一辣辣的。它吃惊地回身一看,是隆卡,正撅一着长牙怒视着它。它知道,这一挑衅行为,揭开了又一次争夺王位的序幕。
它喷一出一口粗气,跟着隆卡跑到一块空地上。
象群闪进旁边的树林里,小象吓得钻到母象腹下。
它茨莆心里混杂着愤慨与悲哀两种情绪。对争夺王位,它并不感到惊奇,象群中的王位不是终身制,弱肉强食,有聪慧的头脑和健壮的体魄就能争夺王位。它茨莆在位已经二十多年了,经历了风风雨雨,击败了一个个王位争夺者。以往,它和争夺者决斗时,心里只有愤慨,现在它很悲哀,因为它没有想到,隆卡会主动向它挑战。在所有年轻公象中,它最喜欢隆卡,隆卡和它有着父子血缘关系,它对隆卡有一种特殊的一爱一。
二十多年前,是它茨莆亲自把小隆卡从母象巴娅体内接出来的,它茨莆偏一爱一隆卡,不仅因为它是自己的儿子,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它特别喜欢巴娅。巴娅是它茨莆的忠实伴侣。
按象群生活的规则,公象长到二十岁左右,就要被驱赶出去,让它一浪一迹天涯,独自闯荡。隆卡早已长大,健壮的身一体和尖尖的象牙,对它茨莆构成了威胁。但它茨莆舍不得赶走它。它不忍心让巴娅伤心。它很一爱一隆卡,总把它带在身边,把它当成自己可靠的助手。
它太善良了,在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里,善良是要受惩罚的。现在,它后悔了。可是后悔也没有用,它面临挑战,它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逃之夭夭,自动放弃王位;要么决一死战。它茨莆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它知道隆卡的弱点,冒冒失失,急于求胜。它茨莆虽然老了,在长期的护象战斗中,锋利的象牙早已磨秃了,但对付隆卡,它还是充满信心的。
果然,隆卡沉不住气了,抢先发起进攻,它蹦跳着,用尖利的长牙向它茨莆胸部刺来。
它茨莆避开了。隆卡以为它茨莆胆怯了,便加快了攻势,长牙连连刺击,鼻子呼一呼轮打,嘴里还发出恶狠狠的吼叫。隆卡毫无意义地耗费大量体力。
它茨莆却一味退让,并不还击。
隆卡终于累了,它站在草地上喘气。而它茨莆明白:不能让它有机会养一精一蓄力!它茨莆向前一跳,突然抡起长鼻,重重地拍在隆卡身上,随即又跳开了。这下,隆卡被激怒了,眼里透着杀机,又一次疯狂地扑了上来。
它茨莆毕竟老了,动作没有年轻时那么灵巧了,有几次躲慢了半步,隆卡锋利的长牙划破了它的下颚和颈项,鲜血溅在草地上。它仍不还击,一直等待着隆卡耗尽体力。
这场恶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日落,隆卡攻击的速度越来越慢,脚步也变得踉踉跄跄。
象群散落在四周的树丛里,静静地观看着这场争夺王位的搏杀。
是时候了,当隆卡再次撅一着长牙扑过来时,它茨莆不再躲闪,它突然一转身,跳到隆卡身后,隆卡还没来得及转身,它茨莆的一副老象牙已经顶在它的腹部上了,牙尖上倾注着愤慨与悲哀,触在隆卡汗浸浸的皮肤上。就在这一瞬间,它看到了巴娅艾怨的目光,可保住自己王位的欲想,使它顾不了许多,它依然闷着头朝隆卡柔软的腹部狠狠刺去。它的牙尖刚刚挑破隆卡的皮,突然,身后遭到猛烈的撞击,它根本没防备这一着。它腿一仄,步子踉跄了几下,隆卡趁机从它的长牙前逃走了。
是谁敢同它作对,帮助隆卡死里逃生?它勃然大怒,扭头一望,顿时像遭了雷击,全身麻木。
撞它的是巴娅!
它不能相信,是它最一爱一的巴娅在帮助隆卡对付它。记得三十多年前,当它还是头被象群驱赶出去的流一浪一汉时,年轻的巴娅常常深夜从象群里溜出来和它约会,它们真诚地相一爱一了。为了得到巴娅,年轻的它茨莆又回到象群,公然向老象王挑战。在搏斗中,是巴娅及时地帮助它战胜了老象王,使它登上了王位。现在,巴娅又为了儿子,给了它重重的一击。就在它回想往事的时候,隆卡又调转头,给了它致命的一击!它茨莆的胸部皮肉撒裂,血浆迸溅!它没有去望隆卡一眼,只痴痴地看着巴娅,瘫倒在地..
象群一片呼叫,它们又有了新的象王——隆卡。
它茨莆跪在坑里,想起往事,心中无限悲哀。深坑的食物已堆了两尺厚了。隆卡神气地吼叫一声,象群立刻乖乖地排起长队,绕着深坑转圈。它们在为它茨莆进行最后的送葬仪式。象群的吼叫持续了好几分钟,随后,又排着队往回撤离了。其它象都走了,巴娅还伫立在危崖上,默默地望着它茨莆,眼里流着泪,滴下一串串泪水。它茨莆抬头望着它,心里涌起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一爱一,没有了;恨,又很勉强。
这时,隆卡带着象群已走出山谷,隆卡又蜇回深坑,围着巴娅,焦急地呜呜直叫,催促巴娅赶快离开。
巴娅仍然默默地站在危崖上。
它茨莆愤怒地摇摇头,吼了两声,它也希望巴娅快走,看到巴娅,它很痛苦。它和巴娅一同度过了三十年的美好生活。有一次,为了救遇难的巴娅,它茨莆的左牙不慎被撞断了。如果自己的牙不断,那么今天它茨莆决不会跪在象冢里,它一定能刺破隆卡的肚皮,保住王位的。
一切后悔都等于零。
隆卡用身一体推着巴娅,迫使它离开深坑。巴娅挣扎着,哀嚎着,终于拗不过隆卡,一步步后退了。
巴娅,你为什么要帮隆卡打败我,现在你为什么又伤心呢?
为什么?为什么?它茨莆闭起眼睛,又开始了痛苦的回忆。
在决斗中,它茨莆倒在草地上,鲜血不断地流啊流。突然,有一条小溪从云里飘来,清甜的溪水倒进它的嘴里,顿时,伤口的痛疼减轻了许多,昏眩的脑袋也清醒了。它茨莆睁开眼,巴娅正在用鼻子汲来的泉水喂它喝呢。
隆卡的长牙没有刺中要害,它又活了。它清醒过来,它恨不得用长牙将巴娅挑个穿心透。但失血过多,它虚弱得站不起来。
整整半个月;巴娅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它,喂水找食,在它伤口敷药。在巴娅的一精一心照料下,半个月后,它茨莆伤口愈合了,它终于能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跟在象群后面了。它不再是皇帝,它成了一名伤残的老乞丐。没有谁再像以往那样围着它,只有巴娅依然默默地跟着它,为它扇凉驱蚊,形影不离。巴娅越是这样,它茨莆心里越气。要不是这头母象坏事,它茨莆今天能落到这种地步吗?有一天,它茨莆终于忍不住了,当巴娅正卷着一毛一竹替它搔一痒时,它出其不意地撅一起长牙,一下子把巴娅抵在大树上,它的牙抵在巴娅的心脏上,它听见巴娅的心在■■地跳,它想巴娅一定要呼救了,可奇怪的是,巴娅既不呼叫,也不挣扎,任凭着它摆一布。它茨莆犹豫了,它下不了决心去刺破巴娅的心脏,巴娅的眼光中没有恐惧、没有谴责,也没有哀伤,显得很平静,仿佛在鼓励它:你刺吧.我愿意死在你脚下。
它茨莆的心软一了,那股复仇的勇气冰消雪融。它一爱一巴娅呀!它舍不得杀死它。它叹息一声,向后退了一步,放巴娅走了。它想这回巴娅一定会离开它这头凶狠的老公象了。然而,它又想错了,巴娅站稳后,又继续卷起竹子,平静地给它搔一痒,“唰唰唰”,刷得那么仔细,那么轻柔..
第二天,它茨莆心力交瘁,终于得到了死亡的预感。
蹲在深坑里,它茨莆望着星空,想起往事。它的心里无限悲凉。有几只秃鹫在它头顶上盘旋,想乘机用尖一硬的嘴壳啄开它的皮。它茨莆在这里已经蹲了两天两夜了。它不知道死神什么时候才能降临。也许,象群此刻正在芭蕉林里聚餐,它们早把它忘了。巴娅也会忘掉它的。许多年后,当象群再来给别的老象送葬时,它已变成一堆白骨,巴娅还能对着这堆白骨流泪吗?它茨莆越想越凄凉,望着满坑的食物,它一口也不想吃,只想早点死去。
天又亮了,树林里塞满了湿一淋一淋的白雾,小动物们在树枝上跳来跳去,这一切都和它茨莆无关了,它迷迷糊糊地呆在坑里,寂寞地数着面前的金竹上挂着的一颗颗小水珠,一点一点地消磨时光。
突然,坑沿上传来了异样的响动,是同类的脚步声!晨风徐徐吹来一股熟悉的气味,那么亲切,那么甜蜜,不会错,这是伴随它几十年的巴娅体内散发出来的独特芬芳的气息。
它贪婪地嗅着,热切地叫着。
巴娅小跑着冲到坑边,踩上危崖,毫不停顿地滑一下坑底!它茨莆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巴娅的寿数还远远未尽,起码还能活一、二十年啊!它是从象群中偷偷溜出来的呀!
巴娅踩着泥泞,一步步朝它走来。仅仅两个月,巴娅就明显地衰老了,消瘦了,过去那丰满而富有弹性的长鼻子上,如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两潭秋水似的眼睛也灰蒙蒙的,它流的泪太多了!
巴娅靠近它茨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温一热的身一体紧紧一贴着它,它听见巴娅健康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着。
太一阳一伸出千百只金手,撕一开了晨雾。缕缕一阳一光温柔地射进坑底,它茨莆心中郁结的冰块融化了,两条长鼻子久久地缠一绵在一起。
几只秃鹫依然在空中盘旋,黑色的翅膀扑扇着,在它们头顶上投下一块巨大的死亡一阴一影。
(李 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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