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短篇作品选》21 罗杰·麦尔文的葬礼(1)
与印第安人的数次冲突当中,数1725年保卫边疆那一仗最富于传奇色彩。这一仗给人们留下“洛弗尔之战”的深刻记忆。凭心而论,应当好好颂扬一番一小队战士的卓越功绩,他们深入敌人腹地,与两倍于己方的兵力交锋。双方都打得勇猛顽强,符合英雄主义的文明观念。有几个人的表现即使面对骑士也不脸红。这一仗对参战者生死攸关,给国家也带来好处,因为它瓦解了一个印第安部落的力量,使殖民地人民获得了接连数年的安宁。历史与传说对这次战斗描述极少,而参战边民执行侦察任务的部队首脑,所得的军事荣誉不过与成千上万胜利者一样多。下面记叙的事可以告诉您几位战士在“洛弗尔之战”结束后撤退时的命运,虽然用的是假名假姓,与老人们的口头传说已不相同。
清晨的阳光在树顶快乐地照耀。树下,两名疲惫以极的伤兵摊开四肢过了一夜。他俩用橡树的枯叶铺了张睡床,就在一块巨石脚下的一小块平地上。这块巨石矗立在一片平缓的山坡顶上,俯瞰山下,乡间景色绚烂多姿。两人头顶上这块花岗岩高约十五到二十英尺,表面光滑平整,真像一块巨大的墓石。石纹脉络清晰,仿佛用被遗忘的字符刻下了一条碑文。巨石四周是大片大片橡树及其它硬木林,取代了这带地方常见的松树。两位伤员近旁还有棵生机勃勃的小橡树。
年长的汉子身负重伤,大概夜不成寐。头一缕阳光刚刚照亮最高的树梢,他就痛苦地爬了起来,坐直身体。他脸上沟沟壑壑,头顶黑发染霜,看来人过中年。那副结实的好身坯若不是受了伤,年轻时肯定吃苦耐劳。此刻,憔悴的脸上只写着衰弱无力。投向林深之处的绝望目光表明他断定自己的生命已快到尽头。他又看看身边躺着的伙伴,是个年轻人——刚刚长成一条汉子——头枕着胳膊,睡得不大踏实,几处伤口似乎随时打算爆发阵痛。右手还紧握着一枝滑膛枪,瞧他脸上的生动表情,想必梦中还在打仗。这一仗他是寥寥数名幸存者之一。忽然他一声呐喊——在梦中又响又亮——到唇间不过是模糊不清的嗫嚅。连自己弄出的小声音都使他猛一惊,醒了过来。头一件事就是关切地询问同伴的伤情。长者摇摇头。
“鲁本,我的孩子,”长者道,“咱们头上这块大石头给老猎手做墓碑倒不错。咱俩面前还有大片大片的荒野,就算我家就在这山那边也不管用啦,印第安人的子弹比我想的厉害得多。”
“您赶了三天路,累坏啦,”青年接住话茬,“多休息一会儿会有精神的,坐着吧。我去找些草根树叶来填肚子。吃好啦,再靠着我,咱们往家赶。只要有我在,咱们准能找到一座边疆营地。”
“我活不过两天啦,鲁本,”长者平静地道,“不想再拖累你。你也自身难保,伤那么深,力气很快就会耗尽。但要是你一个人往前赶,还能留条活命,可我已经没指望了,只有在这儿等死。”
“真这样的活,我也会留下来陪着您。”鲁本口气坚定。
“不,孩子,不行。”同伴道,“听快死的人一句话吧。给我握握你的手就走吧。你以为留下来陪着我,害你也只有一死,我就能死得轻松?鲁本,我一直像父亲一样爱你。事到如今,我也该有点儿父亲的威风。我命令你走,好让我死个安宁。”
“难道因为您待我像父亲,我就该抛下您在这咽气,抛尸荒野么?”青年叫道,“不,要是您真的快不行了,我就守着您,听候您的临终嘱咐,然后在这块巨石边刨个坑。要是我也不行了,咱俩就一起躺进去;要是上帝还赐给我力量,再寻路回家。”
“不论城里人乡下人,”长者道,“都把死者埋进黄土,免得让活人看到。可这深山老林,上百年也没人会来,难道我不可以死在这苍天之下,就让秋风刮下的落叶掩埋么?再说,我还可以倾尽全力,在这块石头上刻下我罗杰·麦尔文的大名。有朝一日路人经过,就会知晓这儿长眠过一个猎人和战士。别再犯傻,耽误时间啦,快走吧,即算不为你,也该为孤单单的她想想呵。”
麦尔文末了几句声音抖颤,令青年肝肠寸断,想到自己除了以无谓的死与同伴共命运之外,还有一份更重要的责任。不能断言鲁本心里就没一点儿自私之念,尽管意识到这种自私只会使他更认真地抵制同伴的恳求。
“在这荒山野岭慢慢等死该多可怕!”他道,“勇士打仗都不后退。只要有亲友守在床边,连女人都能安然咽气。可这鬼地方——”
“这鬼地方我也不怕。鲁本·鲍尼,”麦尔文打断他的话,“我还有几分胆量,用不着亲友们帮忙。你还年轻,生命宝贵,你的最后时刻比我更需要慰藉。等你把我埋入黄土,只剩孤零零一个人,等林子里天一黑,就会感到死亡的痛苦。可你本来能逃脱的呀,我不能只顾自己,却怂恿你慷慨无私。为了我,你就走吧。让我为你的平安祈祷上帝,然后从从容容了此一生,不再为世上的忧伤烦恼。”
“可是您女儿——叫我怎么有脸面对她呢?”鲁本争辩道,“她会问起父亲的下落,而我发过誓要用自己的性命保护您。难道我能对她说,您跟我下了战场赶了三天路,然后被我丢在野地里一个人去死么?在您身边躺下来,跟您一起死,不比对多卡丝说这些好得多?”
“告诉我女儿,”罗杰·麦尔文道,“虽说你自己伤势很重,又乏又弱,可是还伴我歪歪倒倒走了很远很远。只是因为我恳求你,我不愿自己的灵魂染上你的鲜血,你才留下我一个人走的。告诉她,痛苦和危险关头,你一直忠心耿耿,要是能用你的生命挽救我,你愿意为此流尽最后一滴血。告诉她,你比一个父亲更宝贵。我为你俩祝福,临死的时候希望看到你们并肩开拓更长更幸福的生活道路。”
麦尔文说着,几乎抬起了身子离开地面。末了几句连这深山老林也似乎充满幸福的憧憬。可一等他力气耗尽,瘫软在枯叶堆成的床上,点燃鲁本双眼的光明也随之熄灭。他感到这种时候还想到自己的幸福真是罪过、愚蠢。长者发现他脸色变化,就想法子哄他。
“没准儿我说自己活不到两天是在骗自己呐,”他接着说,“没准儿救兵快到的话,我的伤还能有希望。逃得最快的人肯定已把咱们这仗的消息带到了边疆,人们会出发营救咱们受伤的人。要是你能碰上他们,就指点他们到这儿来,说不定我还能回到自家炉火旁呐。”
垂死者的脸上掠过一抹忧伤的笑容,道出自己毫无根据的希望。然而,这番话对鲁本却起了作用。自私自利,或多卡丝面临的孤寂都不能说服他在这个关头丢下朋友——然而想到麦尔文的生命也许还有救,他乐观的天性便振作起来,认定有可能得到他人的救助。
“您这话当然有道理,很有道理,但愿朋友们离得不太远,”他提高嗓门。“刚交手时,有个胆小鬼连根汗毛都没伤着就撒腿跑了,大概跑得风快。知道消息,边疆上每个真正的男子汉都会扛过他肩上的枪。虽说没人会巡逻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但我再走上一天,说不定会碰上一群人。说真的,”他怀疑自己的动机,便转向麦尔文,“咱俩若换个位置,您会不会活活丢下我?”
“二十年啦,”罗杰·麦尔文喟然长叹,心中暗暗承认这两件事大不相同。“二十年啦,自打我跟一个好朋友从蒙特利尔逃脱印第安人的掌心起。我俩在林子里跑了好几天,最后又饿又累,朋友躺倒在地,求我扔下他自己走,因为他知道,我要是留下来,两个人都只有一死。怀抱着找到救兵的一线希望,我用落叶给他堆了个枕头,自己匆匆往前赶。”
“你及时回去救他了么?”鲁本急于了解下文,仿佛这能预告自己的成功。
“去了,”长者回答,“当天日落之前,我就撞上了一伙猎人的营地,把他们带到同伴等死的地方。如今他健健康康,在边疆内老远的地方操持自家农场呐。可我却一身是伤,倒在这野地里。”
这例子对鲁本的决心影响不小,加上他不曾知觉的种种原因暗暗推动,麦尔文感到胜利在望。
“好啦,走吧,我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麦尔文道,“碰上朋友就别再回头啦,免得自己伤口坏了大事,只要打发两三个多余的人来找我就成。相信我的话,鲁本,你往家每走一步,我的心就轻松一分。”然而,他说着说着,脸色和声音都随之一变。说到底,形单影只抛尸荒野毕竟令人心寒。
鲁本·鲍尼将信将疑,到底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动身上路。不过有违麦尔文的意愿,他先去采了把草根树叶,过去两天就靠这些东西果腹。把这些于事无补的东西放到濒死的人手边,他又扫拢一堆枯叶,铺好一张床,然后爬上巨石顶部,石头另一面粗糙不平。把那棵小橡树弯下来,在树顶绑上一条手巾,好方便别人来找麦尔文,因为除开它平滑宽大的正面,这石头其它地方,只要离远一点,就被浓密的矮树遮得严严实实。这条手巾原先包着鲁本手臂上的伤口。他一面往树上绑着手巾,一面凭上面的血迹发誓一定要回来,不管是搭救伙伴的生命,还是安葬他的遗体。办完这件事,他爬下来,立在一旁,低头接受麦尔文的临别嘱托。
长者凭自己丰富的经验,细细指点青年如何穿过无路的深林。话说得平静认真,好像在送鲁本上前线或参加追猎,自己太太平平呆在家里,而不是与此生只有最后一面之缘的人话别。然而话快说完,他动摇了。
“捎上我给多卡丝的祝福。告诉她,我最后的祈祷是为了她和你。要她别因为你把我丢在这儿就耿耿于怀,”——鲁本的心猛一沉——“因为要是搭上你一条命就能救我的话,你不会舍不得。她为父亲难过上一阵子,过后就会嫁给你。上天保佑你们多福多寿。愿你们孩子的孩子能守在你们临终的床头!还有,鲁本,”死之将至,他到底有些软弱。“等你伤口长好,体力恢复,再回来一趟——回大石头这儿来,把我的尸骨收进黄土,再为它们祷告一声。”
边疆居民对葬礼怀有一种近于迷信的尊重,这大概来自印第安人的习俗,因为印第安人不论对活人死人都一样好战不休,为掩埋被“荒野之剑”砍倒的人们,往往又得赔上更多生命。故鲁本答应罗杰·麦尔文的要求时,庄严郑重,深知此事至关重要。看来,麦尔文的临别嘱托已道出了他全部心思。他不再试图说服鲁本快去搬救兵就可能保全他性命的话。鲁本心里同样清楚,再也见不到麦尔文活着的面孔了。他天性仁厚,很乐意留下来,不管冒多大危险,直到死亡的一幕结束。可是对生命和幸福的渴望已在他心中占了上风,他实在抵挡不住。
“够了,”麦尔文接受了鲁本的诺言。“走吧,愿上帝助你一臂之力!”
青年默默握紧拳头,转身离去。歪歪倒倒磨磨蹭蹭才走出几步远,又听到麦尔文叫他。
“鲁本,鲁本,”麦尔文有气无力。鲁本返身跪到奄奄一息的人身旁。
“扶我起来,让我靠着这块石头,”他最后要求道,“让我面对自己的家,多看一眼你穿过林子。”
鲁本照办,扶同伴坐好,重新独自上路。起初走得太快,超出了他的体力,因为有时人们虽行为合情合理,却会感到一种内疚。他只想快些避开麦尔文的目光。脚下落叶沙沙响。走出老远,他又悄悄溜了回来,满腹狂乱痛苦的好奇,躲在一棵连根拔起的大树犹带泥土的树根后头,急切地凝望那凄怆的人儿。朝阳灿烂,大树小树一齐吮吸着五月甜蜜的芳香。可是大自然似乎愁容满面,像是在同情人间的痛苦悲伤。罗杰·麦尔文举着双手在热烈祈祷,只言片语穿过静静的山林进入鲁本的心房,以无法形容的痛苦折磨着他——那是在为他与多卡丝的幸福求告呵。他倾听着,感到良心在要求他返身回去,重新在巨石边躺下;感到自己在最后关头抛弃的这位善良厚道的人命运太悲惨。死神会像一具僵尸缓缓逼近,偷偷摸摸,穿过树林,将它的鬼脸从一棵又一棵树后探出来。可是自己若再耽搁一天,也会遭到同样噩运,再说,假使逃避这种无用的牺牲,谁又会责怪他呢?他再看上最后一眼,一阵轻风吹动了绑在小橡树上的手绢,提醒他记住自己的誓言。
重重困难阻挡着青年返回家园。第二天,天空乌云密布,妨碍了他根据太阳的位置调整自己的路线。他不知道自己竭尽全力结果只是离家越来越远。他只能靠林中的野果聊补饥肠。不错,野鹿不时从身边跑过,野鸡也不时被他的脚步惊飞,可弹药作战时已经耗光,无法猎杀野物。为一线生机只能拼命往前走,而伤口便益发疼痛,体力渐渐不支,脑筋也似一团乱麻。但他年轻的心紧紧依恋生命,最后实在寸步难移,才瘫倒在一棵树下等死。
山穷水尽却终于被人发现,这些人是后方得知战况便立即派来救援幸存者的。他们把鲁本抬到最近的农户,碰巧正是他自己的家。
多卡丝以往日的纯情守候在受伤的恋人床头,以女人的全部柔肠和一双巧手悉心抚慰照料。头几天,鲁本昏睡不醒,满脑子刚经历过的千难万险。人们性急地问三问四,可他却无法明确回答。战斗的实情尚未得知,母亲、妻子、孩子,都无从了解心爱的人儿是被俘虏,还是已痛失生命。多卡丝愁肠百结,默默着急,直到一天下午,鲁本从昏睡中睁开双眼,似乎比头几回更认得清人。她想大概他脑筋清醒了,便忍不住道出对父亲的悬心。
“鲁本,我父亲呢?”才开口,就发现心上人脸色突变,赶紧住口。
青年像是疼痛难忍,一阵红潮涌上他憔悴瘦削的面孔。冲动之下,他真想捂住这张脸,但绝望之中,又挣扎着抬起身子,激烈地为自己辩护,反抗想象中的指责。
“多卡丝,你父亲在战斗中受了重伤,不肯让我为他拖累自己,只要我把他弄到湖边,喝口水解解渴,然后等死。可我没在困难关头抛下老人,虽说自己浑身是血,还是拼尽全力,扶着他一起走。我俩走了三天。你父亲出人意料顶了过来。但第四天早上,我发现他昏昏沉沉筋疲力尽,一步也走不动,他的生命很快就消耗殆尽,后来——”
“就死了!”多卡丝虚弱地惊叫。
鲁本无法承认由于自己对生命的自私爱恋,没等她父亲咽气就匆匆离开。他一言不发,只管低下头,羞耻疲惫地倒下去,把脸藏入枕头。多卡丝的担心得到证实,便泪水长流。
不过,这打击早在意料之中,所以并没呼天抢地。
“你把我可怜的父亲掩埋了吧,鲁本?”姑娘一腔女儿的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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