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二十七回气咻咻皇上下严旨(2)
却说夺情事件发生以来,张居正与冯保两人,通过游七与徐爵互传讯息,一直保持着热线联系,皇上对艾穆等人的严厉处置,张居正及时知道,甚至比五府六部的大臣们知道得还快。在艾穆上折之前,张居正又第三次上疏请求皇上准他回家守制。皇上的答复是“先生再行乞请百次,朕也不准。”这话已说绝,张居正再无回旋的余地。虽然他内心深处渴望皇上有这种坚决慰留的态度,但至少在表面上,在任何人面前,他都必须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吴中行艾穆等既然甘冒风险犯颜上书,就是因为他们抓住了官员们的普遍心理——不回家守制就是不孝,不孝之人,安能号令天下?一想到这一点,张居正就会陷入深深的痛苦与惆怅之中。他可以行使威权使国家走上富民强兵之路,但他却没有办法让那些固守迂腐人品操守的读书人改变观念。他深切地感到立功立德可以兼而有之,立功立人却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次夺情风波,其强大的反对力量不是来自那些已被他深深得罪的势豪大户,而是来自他深为倚重的士林,这尤其让他寒心。
这些天来,除了到家中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大内的太监也几乎天天跑来传旨。今天下午,司礼监太监何进又到府传达皇上最新的旨意:
联为天下留卿,岂不轸念迫切至情.忍相违拒?但今日卿实不可离朕左右,着司礼监差随堂官一员,同卿
子编修嗣修驰驿前去,营葬卿父;完曰,即迎卿母来京侍养,用全孝思。卿宜仰体朕委曲眷留至意,其勿再
辞。各衙门知道,钦此。
这道圣旨一到,张府立刻忙碌起来。却说接到讣告的第二天,作为长孙的敬修,立刻启程赶回老家江陵,如今大概已过了河南进入湖广地界,用不了三四天即可抵达家中。但是,敬修回籍只是起一个报信的作用,而奔丧的第一号主人应该是张居正。皇上要他夺情引出汹汹谤议,经过十来天的争斗较量,皇上慰留张居正的决心越来越大。眼见不能回家守制,张居正遂决定让身也两个已获功名的儿子编修嗣修代表他回家尽孝葬祖。皇上得知此事后,先已带了口信过来.要派一名太监随编修嗣修前往江陵主持丧事,这是上午的事。一到下午刚临未时,正式的圣旨就到了,张居正非常感激皇上给此殊荣。首辅葬父,皇上亲派太监前往主祭,国朝二百年来没有先例。早已备好物品束装待发的编修嗣修,随父亲焚香接旨后,立刻就出发。皇上亲准他们驰驿,京
南驿派出的轿马已在门前等候,他们要即刻赶往京南驿,皇上派出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在那里与他们会合,尔后一道星夜赶往江陵。
送走了编修嗣修,张居正心里头空落落的,他回到书房,喝了一杯茶,吃了几块甜点,正说开始披览等待拟票的奏折,游七敲门进来,递给他一封缄口的信袋。
“这是谁的?”张居正问。
“不知道,门子给我的,他说一个人走到门口交给他,说是给老爷您的。”
张居正心下疑惑,遂拆开信袋,从中抽出一张淡竹衬底的香笺,笺上写了一首绝句并附了两句话:
一闻讣告便摧心,
怅对秋风哭白云。
贱妾无缘来泣血,
闲庭空自吊黄昏。
若能守制,何必夺情
抑泪遥祭,知名不具
一看这娟秀的笔迹,张居正的心顿时一阵狂跳,他太熟悉这个笔迹了,更熟悉诗中这缱绻感伤的情调!“玉娘!”他大喊一声,竟手拿笺纸,忘情地奔出书房,跑到大门前。他抬眼看看胡同口,行人寥寥。几个守值的军士,像泥塑的金刚一样站在大门两侧,他回身问站在门厅前的门子:
“这信是谁给你的?”
“一位老人。”
“老人。”
“是,看上去像冬烘先生。”
“人呢?”
“留下信就走了。”
“快去把他追回来。”
“是。”
门子嘴上答应着,脚下却慢吞吞的。张居正一跺脚,吼道:“快些!”
门子一惊,再不敢怠慢,飞也似地朝胡同口跑去了。张居正一直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忽然意识到站在门口不妥,复又怏怏地蹙回书房。
过了一会儿,门子满脸大汗跑来禀报,说是找不见那老头儿了。
“你敢断定是个老头儿?”张居正问。
“千真万确。”
“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儿?”
“瘦巴巴的,好像懂点文墨。”
“知道了,去吧。”
门子离开后,张居正又把那首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脑海里老是浮现出玉娘袅娜的倩影和忧伤的眼神。打从去年冬上,玉娘离开积香庐不辞而别后,张居正曾多方打听她的踪迹,迄今仍无寻获。往日,玉娘不止一次露出厌世出家的念头,因此张居正责人多次查访京城内外的所有寺院,一次次都失望而归。玉娘离走的头两三个月,张居正心情一直不好。白天忙于政务,倒也不觉得什么:一到夜晚,他就感到百无聊赖。自玉娘走后,他已很少去积香庐,偶尔去一次,睹物思人,只会让他徒生伤悲。这样怨怨艾艾过了几个月,心情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恢复如初。期间,李太后曾向他打听过玉娘的下落,他不敢说玉娘是因为邵大侠被杀才愤而出走,而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说玉娘为了心中夙愿已遁人空门。听说这么一位美丽的小女子能摒弃红尘矢志苦修,李太后
对她的印象越发地好了。她要张居正捎信给玉娘,仍要她来宫中探讨佛事:张居正只得敷衍承诺,其实他实在不知道这一只江南的雏燕,如今飞向了哪里。就在他渐渐淡忘的时候,这位玉娘又奇迹般地出现了——不是她的人,而是她带来的这一张痴情如旧的香笺:
这一首绝句,短短二十八个字,寄托了玉娘对他尊父的无尽哀思,诗中以“贱妾”自称,说明玉娘仍没有改变对他的挚爱。闲廷空自吊黄昏,这闲庭在哪里?诗中透露的消息,可以断定玉娘仍在北京,同住一城却恍若参商难见,张居正本来已是伤痕累累的一颗心,这一下更是再添新痛。他起身踱到窗前,想象玉娘现在缁衣素面临风怅望的样子,眼角再一次湿润了。他真恨不能下令五城兵马司挨家挨户搜查,把玉娘重新觅回来,但他不能这样做。身为宰辅,又在夺情期间,安能为一个小女子兴师动众?众口烁金,他再次想起这滚烫滚烫的四个字。至于诗后附言,特别是“若能守制,何必夺情”八个字,已道出了玉娘对他的规劝与怨望。玉娘作为一个与官场无涉的小女子,也希望他守制,可见孝治观念,并非士林独擅,它已深入民间植根人心。想到这一点,张居正不觉有一点后怕。“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王阳明的这句名言,再一次在他的心中卷起怒涛。
就在张居正怀念玉娘心潮难平的时候,游七又来报王锡爵求见。对这位掌院学士在此次夺情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张居正十分恼火。此时约见,又不知为的什么,张居正只得收回思绪,吩咐游七把王锡爵领到花厅。
自吴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传开,翰林院里像是炸沸了锅。赵志皋张位习孔教等人,吵着要动员全京城所有对夺情一事持异见者共同署名上书。这样事情就会越闹越大,王锡爵劝阻他们,尔后只身赶来纱帽胡同,他希望张居正出面劝说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张居正故意磨蹭了一会儿,待他走进花厅,早已坐定的王锡爵立忙又起身施礼相见。张居正还礼坐下,他强压下不快,冷冷地问道:
“王大人此番前来,有何公干?”
王锡爵听出话中带骨头,他睨了一眼青衣角带的张居正,赔着小心回道:
“愚职今次专为廷杖一事而来。”
“有何赐教?”
“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四人,对首辅夺情事有异议,愚职认为,此事不当廷杖。”
“那应当如何呢?”
“应该宽宥他们。”
“那你为何不给皇上上折?”
“皇上在盛怒之中,哪肯听愚职罗唣?”
“那你找不谷作甚?”
“愚职请求你出面劝说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张居正摇摇头,搪塞道:“你方才已说过,皇上正在盛怒之中,吴中行艾穆等人冒犯的不是我,而是皇上,此情之下,不谷又哪能劝说皇上。”
王锡爵知道张居正对这几个人恨之入骨,不肯施以援手,但目下情势,惟有他的话才可使皇上回心转意,为了救人,他只得苦苦哀求:
“首辅,皇上的盛怒,是因夺情之事引起,而夺情之事,又因你首辅而爆发。解铃还需系铃人,若想吴中行四人得救,惟有你首辅出面。”
张居正立即回道:“不谷不能出面!”
“为何?”
“这是皇上第一次亲自御政动用威权,不谷若出面干涉,皇上的面子往哪儿搁?”
王锡爵瞧着张居正冷峻的神情,顿觉灰心,但拯救同类的责任感让他不敢放弃,他再一次劝道:
“首辅,有一句话愚职不能不说,但说出来,恐会引起首辅的震怒。”
“你说吧。”
张居正又习惯地捋了捋长须,借以平息心头的烦躁。王锡爵呷了一口茶,缓缓言道:
“首辅,受廷杖的虽然是吴中行等四人,但为之痛心的,将是天下所有的读书人。”
张居正听罢一愣,旋即冷笑一声,讥道:“王大人的意思,是我张居正要与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为敌?”
“愚职不是这个意思,”王锡爵赶紧申辩,“但夺情之事,的确容易引起读书人的误会。”
“首先是你王大人的误会,你不是身穿红袍,亲自跑到内阁去恭贺吕阁老迁左么?”
王锡爵脸色腾地红了,他索性放胆言道:“是有这回事,愚职亦不同意首辅夺情。”
“皇上要留我,你说怎么办?”
“你可挂冠而去。”
“你这岂不是要我不忠?”
“如果首辅愿意出面营救吴中行四人,或许能赢得反对夺情者的谅解。”
“对不起,仆难以从命。”
“首辅,难道你不念及吴中行赵用贤都是你的门生吗?”
“他们眼中又哪有我这个座主,”张居正说着已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厉声说道,“皇上要我夺情,你们要我守制,你们所作所为,不是要把我张居正逼上绝路么,你们若坚持己见,仆惟只有一死,方得解脱。”
王锡爵见张居正已说出绝情的话,只得长叹一声,起身告辞。他刚走不久,冯保就差人送来了最近两日东厂的访单。东厂自创建之日起,就担负有监伺百官的秘密使命,东厂撒在各处的暗线甚多,这些密探随时都会把得到的情报密呈上来,东厂再汇总成为访单及时向皇上禀报——东厂的访单,也只有皇上一人才能看到,但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后,冯保虑着他实际上起到“摄政”的作用,便把访单制成两份,一份呈送皇上与太后,另一份则报给张居正。
现在,张居正看这最新的一份访单,有二十多页纸,内容几乎清一色都是京师各衙门官员在夺情事件中的言语行动。张居正细细读来,不放过其中任何一则消息。其中有多条涉及艾穆,并全文刊登了他在天香楼上写的那一阕《金缕曲》,此前,他已读过了艾穆的那篇《谏止居正夺情疏》,对于艾穆的文字才华,他从内心由衷地欣赏,但同时他又发出了“芝兰当途,不得不除”的感叹。如今再读这阕《金缕曲》,他对这位湘中才子已是深深厌恶,在心中讥道:“扶社稷,方为大丈夫。这话不假,但究竟是谁在匡扶社稷呢,是你还是我?”想着想着,他也情不自禁地提起笔来,依这《金缕曲》的词牌,挥写心中的哀婉、愤怒与沉痛:
一天秋气烈,问孤雁,拍云而去,关山几叠?忍看圣贤皆寂寞,谁醉长安风月。寒夜里,故园萧瑟。料当老父魂飘日,江浦上,一霎枫林黑。肝肠断,星明灭。
我为人子遭诋毁,望江南,烟水茫茫,徒然泣血。以身许国真难事,进退关乎名节。恨不能,远离帝阙。
只是明君难割舍,扶社稷,要创千秋业。功与过,且抛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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