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十七回怒火中草疏陈五事 浅唱里夏月冷三更(2)
高福赶紧抢过话头回答:“这个不怪他,是我不让禀报的,老爷太累。”说着回头斥责书僮,“不是让你把张大人劝走么,怎么还没走?”
书僮委屈地答道:“他不肯走,说今晚上非见老爷不可。”
两人还在争论着,高拱却已迈出门槛,搡开两人,径自穿过内庭走向客厅。
“养正兄,对不起,害你久等了。”
高拱人还没有进门,声音先已传了进来。正坐在紫檀椅上百无聊赖的户部尚书张守直,这时站起来拱了拱手面有愠色地说道:“元辅,我唐突造访,实乃事出有因,你的管家说你很累,不想传达。我对他说,我就是在这里等到天亮,也要见到元辅。”
高拱干笑了笑,歉意地说:“手下人不懂事,多有怠慢,还望养正兄见谅。”
张守直看到高拱一脸倦容,发黑的眼圈里布满血丝,一副花白的长髯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心中的那一股子窝火顿时消失,而换为敬仰与怜悯之情。
“元辅,我知道你这些时的确很累……”
“养正兄,”高拱挥手打断张守直的话头,“你今夜一定要见我,是不是为那二十万两银子的事?”
“正是,”张守直点点头,困惑地说,“散班后,雒遵跑来敝舍,说元辅让他转告,明日拨二十万两太仓银给李贵妃,用来制作后宫嫔妃的头面首饰,此事当真?”
“的确当真,是我让雒遵急速到你府上转告。”
高拱回答坚决,张守直吃惊地望着他,思忖片刻,才鼓起勇气问道:“元辅可还记得前年马森去职的事?”
“马森?”
高拱一愣,顿时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却说前年的元宵节,隆庆皇帝带着后宫众位嫔妃一起在干清宫前看鳌山灯。瞅准隆庆皇帝看灯看在兴头儿上,坐在他身边的李贵妃趁机说道:“皇上,你看看众位嫔妃戴的头面,是不是都太旧了。”隆庆皇帝扭头朝众嫔妃扫了一眼,的确没有一件头面是新款,心中也甚为过意不去。这才记起登基四年,还没有打制头面首饰赏赐后宫。第二天,便下旨户部拨四十万两太仓银购买黄金珠宝,为后宫眷属打制一批首饰。但这件事遭到了当时户部尚书马森的抵制。马森上疏畅言国家财政的困难,国家一年的财政收入只有二百多万两银子,支出却要四百多万两,仅军费和治河保漕两项开支,就要三百多万两。入不敷出,因拖欠军队饷银而引起兵士哗变的事也屡有发生。马森在奏疏中列举种种困难,希望皇上体恤国家财政困难,收回成命。隆庆皇帝虽然不大喜欢理朝,但对于历年积存的财政赤字心里还是清楚的。他平常也注意节约,比如说嫔妃们的月份银子比起前朝来要少得多。他在南苑主持内侍比武射箭,一箭中的者也只赏了两个小芝麻饼。武宗皇帝也搞过同样的一次比赛,得奖者最低是五十两银子。两相比较,隆庆皇帝的小气也创造了明代皇帝之最。但这次不一样,隆庆皇帝已在鳌山灯会上向嫔妃们作了承诺,如不兑现,则有失皇帝的尊严。隆庆皇帝便驳回了马森的上奏。马森实难从命,只好申请乞休,隆庆皇帝准旨。高拱推荐他的同年,时任南京工部尚书的张守直来北京接任马森之职。张守直一到任,经过盘查家底,也感到实难从命。于是在征得高拱的同意下,再次上疏,婉转陈述户部的难处。这次隆庆皇帝作了让步,主动减去三十万两,只让户部拿出十万两银子来。张守直还想上疏抗旨,高拱劝住了他,说皇上既已妥协让步,总得给皇上一个面子。张守直这才遵旨办理。这笔银子从太仓划出之日,也是马森离京回籍之时。当时在京各衙门官员有两百多人出城为马森送行,可见人心向背。
张守直现在又重提这件旧事,弄得高拱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接过侍者端上的茶呷了一口,微睨了张守直一眼,慢悠悠问道:
“养正兄,你是不是想做第二个马森?赢得那些清流派的一片喝彩?”
张守直好像被人踹了一个窝心脚,脸腾地一下红了,急忙辩解道:“元辅,你不要把在下的意思理解错了,我俩交情二十多年,难道你还没看清楚在下的为人?我是那种贪图虚名的人么?如果我想当第二个马森,今晚上就不会来你的府上,我只会明天一早,到会极门外去递辞呈的折子。”
“那你提马森做甚?”高拱逼问。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张守直喟然一叹,吞了一口口水,接着说道:“给李贵妃拨二十万两银子,如果说不出一个正当的名目来,叫天下士人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下午雒遵也是问名目的事,现在你还是问这个,难道雒遵没告诉你?”见张守直垂头不语,高拱又接着说,“历来新皇上登基,都有一笔开销,为后宫嫔妃定制头面首饰,这是朝廷大法,为官之人,谁不懂这个规矩?”
“正因为士人都懂这个规矩,所以我才担心,不要让人看出蹊跷来。”
张守直平素是有名的和事佬,遇事极少与人争执,可是今晚上好像成心要和高拱过不去,因此高拱感到别扭。放在别人,他的炮仗脾气早就发作了,但因顾忌张守直是多年朋友,且也是年过六旬的人,故一味隐忍,接着张守直的话,高拱又冷冷地问了一句:
“养正兄,你这话是何意思?”
张守直体肥怕热,碰巧这几天气温骤升,客厅的雕花窗扇虽都已打开,却没有一丝风吹进来,害得他一直不停地摇着撒扇,脑门子上依然热汗涔涔。这会儿他一边擦汗,一边忧郁地回答:
“元辅,你可别忘记了,今天登基的皇上,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哪有后宫嫔妃?”
高拱心中一格登,忖道:这倒是个疏忽。武宗皇帝登基时十五岁,也尚未婚娶,故免了头面首饰这一项开销。当今皇上比他更小,若不找个合适的理由,就会给人留下话柄。他抬起右手慢慢摩挲着额头,陷入沉思……
“元辅。”张守直又轻轻喊一声。
“唔?”高拱抬了抬眼皮。
张守直压低声音说道:“不才虽然愚钝,但还是理解你的苦衷。你是想通过这二十万两银子的头面钱,去争取李贵妃的支持。”
“哦?”高拱勉强一笑,“你是这样看的?”
“只要这件事一成现实,京城各大衙门里头,都会这样认为。如今皇上只有十岁冲龄,今年春上才开讲筵,哪懂什么治国韬略,真正当家的,是皇上的生母李贵妃。在下早就听说,这位李贵妃,是个极有主见的人。”
“她是很有主见,今儿皇上下的那道中旨,想必雒遵也都告诉你了。”
“讲了,冯保出掌司礼监,又兼着东厂,权势熏天啊,他的后台正是李贵妃。元辅要争取她,原也是为了社稷苍生,朝廷纲纪。”
“养正兄能看到这一点,也不枉是我的知友,”高拱蹙起眉棱骨,叹一口气说,“你已看得清楚,我高拱向你讨要二十万两银子给李贵妃,并不存半点私心!至于你刚才说到,新皇上还是个娃娃,没有后宫眷属,这是事实。但却忽略了一点,当今皇上是个孝子,先帝的嫔妃个个都在,为她们定做头面首饰,是先帝生前的未了之愿。当今皇上定做头面首饰赏赐后宫,也是登基仪注题中应有之义。”
张守直收起撒扇一捣手心,说道:“洪武皇帝创建大明基业,讲求的就是孝治天下。当今皇上定制头面首饰赏赐后宫,乃是出于孝道,唔,这道理讲得过去。只是……”
高拱指望张守直说下去,张守直却打住话头,再也不吭声。高拱只得问道:“只是什么?”
张守直两手一摊,哭丧着脸说:“元辅,户部的家底你知道,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又哭穷,”高拱拉长了脸,说道,“一国财政都在你养正兄的掌握之中,就是扫箱子角儿,这区区二十万两银子。也还是扫得出来的。”
“元辅既如此说,在下也没有办法。实话对你说了吧,上个月的太仓里,还有一百八十多万两银子。广西庆远方面的军费,解付了六十多万两,本来只要四十多万两,是你元辅作主,多给了殷正茂二十万两。这个月先帝宾天和新皇上登基,两个大典各项开销,又花去了六十多万两,还有打通潮河与白河的漕运工程,这是为了把通州仓的粮食运来京城的大事,年初就定下来的,第一期工程款就得四十万两银子,这也是先帝御前钦定的。因为财政拮据,只预付了二十万两,河道总督朱衡上折子催要了多次,定于这个月再解付二十万两,这道旨意也是内阁票拟上去的。我这里说的,只是几个大项,还有一些小项开支,这里几万,那里几万,我就不必细说。总之,户部手上掌握的,大约还有三十多万两银子。如果再拨走二十万两,不要说疏浚打通潮白河的工程款无处着落,就是京城大大小小上万名官吏的月俸银,也找不到地方开销出来。”
论及财政,张守直眉心里蹙起了两个大疙瘩,除了诉苦别无他话。高拱也知晓这些情况,平素他对财政收支也极为关注。能省的就省,如今年紫禁城中元宵节的鳌山灯,在他的提议和力争下,就只花了五万两银子,较之往年的十五万两例银,一下子就省了十万。但这次却不同,为了争取李贵妃,这二十万两银子是非花不可的。事情既然已经摊开来讲,高拱也不便硬来,只得推心置腹,以商量的口吻说道:
“养正兄,你的难处我知道,但现在是大家和衷共济,共渡难关的时候,朝廷的财政情况一年不如一年,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但眼下的政治局势,比起财政情况,更是乱得一团糟。冯保已经取代了孟冲,还有人对我这首辅之位,也是觊觎既久,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那种地步,我的首辅当不成,户部尚书恐怕也不会再是你养正兄了。”
高拱如此缓缓道来,张守直却听出了话中的弦外之音。他出任户部尚书两年多时间,曾有三份折子弹劾他,都因高拱从中袒护,他才有惊无险。特别是最近的一份,是广西道御史孙孝先写的,言李延为了户部能及时解付军饷,曾向张守直行巨贿。折子送上之时,正值隆庆皇帝病重期间,高拱票拟,以“查无实据,不可妄奏”八个字把此事了结。张守直因此对高拱心存感激。他何尝不知道,只要高拱这个靠山一倒,他张守直立马就要离开户部尚书宝座,卷铺盖回家了。
“我也知道事态严重,”张守直讷讷说道,“方才说了一大堆难处,并不是我张守直搪塞元辅,不肯办这件事,而是为了让元辅把事体想得更为周详妥当,不至让奸佞之人鸡蛋里头寻骨头,找出什么岔子来。我明天就开出二十万两银票来,潮白河工程款再拖一些时候,朱衡那边,还望元辅晓以利害,不要让他添乱。”
“这个请你放心。”高拱爽快答道,“朱衡那里由我来说话,其实也拖不过一个月,只要能稳住李贵妃,赶走冯保,事情圆满结局,去哪里找不回这二十万两银子?再不济,一道咨文下到两广总督行辕,让殷正茂把二十万两银子退回来就是。”
“这个恐怕难!”
“难在哪里?”
“谁不晓得殷正茂爱钱如命,让他退回银票,无异于从猴子嘴里抠枣儿,行不通。”
高拱不以为然地笑笑,说道:“这个就请你养正兄放心,孙悟空本事再大,也跳不出如来佛的巴掌心。”
两人笑过,张守直起身告辞。
高拱与张守直两人谈话时,高福来客厅两次,他本意是来催主人吃饭,但见两人谈话分外认真,便不敢从中打搅,直急得耍戏的猴儿似的里外到处乱窜。直到张守直离开,高福这才又前脚赶后脚地走进来,说道:“老爷,酒菜都备好了。”
由于饿过了头,高拱这时反倒没了胃口,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答道:“都子时了吧,还吃个啥,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泡个脚睡觉。”
高福嘴中答应“是”,却是不挪脚,高拱扫了他一眼,说:“你还磨蹭个啥,快去呀?”
高福嗫嚅着回答:“老爷,你老这么饿着,身子骨吃不消哇。”
“你少嗦。”
高福不管主人烦不烦躁,犹自絮聒下去:“老爷,今晚上这顿饭,是夫人亲自做的。”
“哦,老婆子下厨了?”
“是呀,夫人见你这些时操劳过甚,过着饥一餐饱一顿的日子,也是心痛得不得了,所以今夜里亲自掌厨,做了几样平日你最爱吃的小菜,暖了一壶酒,就等着你品尝。”
“老婆子呢?”
“做完菜,夫人感到累,先自睡了。”
高拱觉得夫人的情意难拂,于是吩咐:“既是这样,就把酒菜搬到书房里来,我喝上两杯,解解乏。”
高福欢天喜地下去。高拱回到书房不过片刻,便见高福提了食盒子进来,后头还跟了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
“这个是谁?”高拱指着女子问高福。
高福避过一旁,朝那女子努努嘴,那女子大大方方走近前来,弯腰向高拱蹲了个万福,媚声说道:“老爷,奴家名叫玉娘。”
“玉娘。”高拱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只是记不起来在哪里听到,于是对玉娘说,“你暂且出去一下。”
玉娘退了出去。
高拱问高福:“这位玉娘是哪里来的?”
高福答道:“老爷,这位玉娘就是上次邵大侠来京时带来送给你的。”
“哦!”
高拱这才记起那档事情,邵大侠走后,高福把玉娘安顿在一处尼姑庵里,每日里有两个小尼姑照顾她。高福曾向主人几次提起,要他抽机会见见玉娘。高拱总是推辞,一来这些时朝廷接连发生大事,的确忙不过来;二来高拱也担心京城人多嘴杂,在这非常时期,不要招来物议,事情就这么搁下了。可是万万没想到,玉娘却在家中出现了。高拱顿时恼下脸来,斥责道:
“高福,你小子胆子也真大,竟敢把玉娘领到家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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