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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克威克外传》 第49章

匹克威克外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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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商人的伯父的故事

“我的伯父,绅士们,”旅行商人说,“是世上最愉快、最风趣、最聪明的人中的上一位。但愿你们认识他就好了,绅士们。再想一想呢,绅士们。我又不愿你们认识他,因为倘若你们认识他,那么在这时候,你们大家,按照自然的正常过程,纵使没有死,无论如何也是那么接近死亡了,只好待在家里了;那样的话,就剥夺掉我现在能向你们说话的这种不可低估的快乐了。绅士们,但愿你们的父母亲认识我的伯父就好了。他们会很欢喜他的,尤其是你们的可敬的母亲们;我知道她们肯定会的。倘若说美化他的一性一格的无数优越的美德中间有两个是最杰出的,我说那就是他做的五味酒和他在晚饭后的歌曲。请原谅我详细叙述这位已经去世的有价值的人的忧郁的回忆;你们每天极其不容易看到像我伯父那样的人呢。

“有一点,我始终认为是我伯父为人上的一件大事,绅士们,就是,他是伦敦市卡泰顿街别尔孙和斯伦大厦的汤姆·司马特的挚友和伴侣。我的伯父替铁近和威普斯公司收账,不过有很长一个时期他几乎走着和汤姆相同的路;而他们第一次相逢的晚上,我伯父就看中了汤姆,汤姆也看中了我伯父。他们彼此相识还不足半个钟头就打赌一顶新呢帽,每人做一夸尔五味酒看谁做得最好,再看谁喝得最快。我怕父,评判下来在酿造方面得了胜,但是汤姆·司马特在喝这方面快了大约半盐匙,胜过了他。他们就每人再喝一夸尔互祝康健,从此以后就成了真挚的朋友。这类事情是注定的,绅士们,我们拿它根本没有办法。

“就外貌说呢,我的伯父比中等身量矮了一点点儿;比起普通人的身材,他也胖了一丝丝儿,或许他的脸色也是红了一些些儿。他那张脸是你们所见过的最愉快的了,绅士们:有点像笨伯,鼻子和下巴还要漂亮点儿;他的眼睛老是兴高采烈地霎着和闪着光;他的脸上总挂着一丝微笑——可不是你们那种无意义的傻傻的狞笑,而是一种真正的、愉快、开心、高兴的微笑呵。有一次他从二轮单马车上摔出去,头朝前,撞上一块里程碑,他昏过去,躺在那里,他的脸被堆在那里的碎石子磨成那种样子,用我伯父自己的说法来说,纵使他的母亲再次复一活了,也认不出他了。的确的,当我想了一想这话的时候,绅士们,我十分确信她是认不得的,因为,我伯父两岁零七个月的时候她就去世了,我觉得很可能就是没有碎石子的话,他的高统靴子也会叫那位太太吃惊不小呢:再不用说他的快活的红脸了。总之,他躺在那里,我听我的伯父说过不只一次,就是那位把他救起来的人说的:他笑得那么开心,像是被人请客大吃一顿之后醉倒在地下的样子;当他们给他放了血,他恢复一活力的第一线微弱的闪光就是在一床一 上跳了起来,发出一声大笑,吻了吻那捧着盆子的青年女人,并且叫马上拿一份羊肉排骨和一只醋浸的一胡一 桃来。绅士们,他非常一爱一吃经醋浸的一胡一 桃。他说他一向就欢喜那个东西,不带醋,单吃一胡一 桃,有啤酒的味道。

“找伯父作这一次伟大的旅行正值落叶时节,那时他向北去收账和接生意:从伦敦到一爱一丁堡,从一爱一丁堡到格拉斯哥,从格拉斯哥又回到一爱一丁堡,再坐渔船回到伦敦。你们要清楚,他第二次到一爱一丁堡是为了找寻快乐。他常常是回去一个星期,看看他的老朋友们;跟这个吃早饭,跟那个吃点心,跟第三个吃中饭,再跟另外一个吃晚饭,这么着,这一个星期也没有空闲了。我不知道,绅士们,你们哪一位有过如此的经验没有,参加了一顿真正的、实惠的。殷勤款待的苏格兰式的早餐之后,走出去小吃一蒲式耳牡蛎,十来瓶啤酒,再弄一两小杯威士忌收场。若你们有过这种体会,你们就会同意我的话,说以后再出去吃午饭和晚饭的话是需要很强的头脑才行呢。

“但是,上帝保佑,所有这类事情对于我伯父不算什么呵!他早已一习一惯了,这只是儿戏。我听他说过,他能够把登弟人灌醉,然后走回家去稳稳当当;然而登第人有的是强的头脑和强的五味酒,绅士们,就象你们可能碰到的波兰人呢。我听说过有一个格拉斯哥人和一个登第人对喝,坐在那里比赛咽了气,但是,绅士们,除此之外,他们是一点一毛一病也没有的。

“一天夜里,就在我伯父要坐船回伦敦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他在他的一个老朋友家里吃晚饭,那人叫做市参议员麦克什么的,后面是四个音节,他住在一爱一丁堡的旧市区。在座有市参议员的妻子和市参议员的三个女儿,和市参议员的成了人的儿子,还有三四个肥胖的、眼睫一毛一很浓密的、活泼的苏格兰老头儿,那是市参议员为了我的伯父特地请来凑凑热闹的。那是个盛大的晚宴。有风干鲑鱼、熏鳍鱼、一只羔羊头和一块海吉斯——一种很有名的苏格兰的食品,绅士们,我伯父经常说,这东西放上桌子的时候,他老觉得非常象一个丘必德的肚子——还有其他许多东西,我记不清名字,不过都是很好的东西。少女们是漂亮而讨人欢喜的;市参议员的妻子呢,世上最好的女子之一;而我的伯父的兴致好极了:于是,在那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年轻女士们吃吃地、格格地笑,老太太大声地笑,市参议员和别的老头子们狂笑得脸都胀一红了。我不大记得晚餐之后每个男子喝了几杯柠檬威士忌酒;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大约上午一点钟光景,市参议员的成了大人的儿子正想唱‘威廉酿造一贝克的麦芽’的第一句的时候,失去了知觉;而他在半点钟之前就是除了我伯父之外唯一的露在红木桌子上的人,所以我伯父觉得是应该想到走的时候了,尤其是,酒席在七点钟就开始,原来是为了他可以在合适的时间回去呵。但是,想想马上就走未免不大客气,我伯父就把自己选成主席,调了另外一杯酒,站起来祝他自己的健康,给自己作了一段简捷而恭维的演说,用很大的热忱干了杯。仍旧没有人醒过来;所以我伯父又稍稍地喝了一点——这次是一点没搀水的,为了防止混合酒对他有害处——于是,粗一暴地抓起帽子,毅然走了。

“那是个天气恶劣的刮风的夜晚,我伯父关上了参议员的大门;把帽子紧紧戴在头上以免被风刮掉,两手插一进口袋里,抬起头来对天气略略地观察了一番,乌云以最轻狂的速度由月亮上飘过去:一时使她失色;一时又使她发出全部光辉照耀着周围的一切;不久,又用更高的速度向她冲去,使一切都掩盖在黑暗里。‘真的,这不行,”我伯父说,对天气发言,好像他觉得他受了人身侵犯。‘这跟我的航程一点儿也不对劲呀。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我伯父说,极为激动的样子。重复了几遍之后,费了些力才恢复了身一体的平衡——因为仰着头观看了好久的天色,所以有点头晕了——于是愉快地走去。

“市参议员的房子在凯纳该特,我伯父要到莱斯路那头,大概有一里多路。在他的两边,以黑暗的天空为背景耸立着高大的、可怕的、零落的房屋,门面日久已变污损了,窗户似乎也分担了人类的眼睛,因为年龄关系变成昏暗和凹陷的了。这些房屋是六层、七层、八层的楼房;一层又一层,像孩子们用纸牌搭的——它们的黑影投射在不平整的石子路上,使黑夜更为黑暗。有一些星散的油灯,互相离得很远,它们的作用只是指出一些狭窄小路的入口,或者表示那里有一个公用的楼梯可以通到上面各层。我伯父怀着对这些见惯了因而觉得不值得注意的那种人的神情,瞥视着所有这一切,在街心里溜着,把两只大拇指分别插在两个口袋里,嘴里时而唱着各种歌曲,唱得那么兴致勃勃,叫那些安静的诚实的市民从头一觉中惊醒过来,躺在一床一 上发一抖,直到声音消失为止;那时他们认定不过是什么‘做不出好事来的’醉鬼回家去罢了,就把被子盖得暖暖地重新入睡了。

“绅士们,我之所以特别描写我伯父在街心里走着,把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里,是因为,正如他经常说的(而且有很大的理由),这个故事里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除非你一开头就清清楚楚了解他一点儿也不是欢喜一浪一费行径的人。”

“绅士们,我伯父把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里一路走着,沿着街道的中心,嘴里一时唱一节情歌,一时唱喝酒的歌;两者都唱厌了就吹吹口哨,直到他到了那连系一爱一丁堡的新旧市区的北桥。他在这里停留了片刻,看看那些在半空中一层叠一层的奇怪的不规则的光群,它们在老高的地方门霎着,高临空中,看上去就像是繁星,从一边的堡垒的垣墙里和另一边的凯尔顿岗上射一出来的。它们照耀得好像真有什么空中楼阁;同时,古老的美丽的市镇在下面朦胧和黑暗之中沉沉地睡着:像我伯父的一个朋友所说的,它那日夜被古老的射箭岗看守着的圣路的小教堂和宫殿,好像是什么脾气乖张的守护神,一阴一沉沉、怒冲冲地高一耸在他守护了这么久的古城之上。绅士们,我说,我伯父在这里停留了片刻,四面看看;然后,对那稍为开朗了些的天气——虽然月亮在落下去了——恭维了几句,就像先前一样又大摇大摆走下去:很神气地拣着马路中心走,简直好像什么人会跟他争这个权利似的。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人想作这种争夺;所以,他就这样走着,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里,宁静得像羔羊。

“我伯父走到莱斯路尽头的时候,需要穿过一块很大的荒地,才能走到他回寓所必须走过的一条小街。那时候,在这块荒地上有一片属于一个车匠的围场,这人是和邮局订了契约,买那些破旧的邮车的;而我伯父很欢喜车子,无论旧的、新的,或者半新的,所以他突然决定离开他走的路,不为别的,只为了从栅栏的缝子里看看那些邮车:他记得看见了大约一打的车子,被弃置和被拆散了,堆在那里面。我伯父是那种非常热情的、容易动感情的人,绅士们;所以,他觉得从栅栏外面不能够看个清楚,就爬过栅栏,安静地坐在一根旧车轴上,开始带着很庄严的神情观察那些邮车。

“车子或许是一打,也许还多些——这一点我伯父没有弄得很清楚,而他是一个对于数目字一丝不苟的人,所以他就不愿意说得确确实实——不过它们都一胡一 乱地放在那里,没有章则。车门已经由铰链上卸下来而且搬走了;村里已经被撕掉,只是这里那里有一只锈钉挂住一片;灯没有了,辕杆早已不见了,铁制品也生了锈,油漆剥蚀了;风在光秃秃的木板的裂口里嘘嘘地响;积在车顶上的雨滴进车里,发出空洞而忧郁的声音。它们是已死的邮车的腐朽的骨架,而在这荒凉的地方,在这深夜,它们更显得沮丧而悲哀。

“我伯父把头撑在两只手里,想到多年以前坐在这些旧车子里飞奔着的忙碌的人们,现在也是沉默而改变了;他想到无数的人,这些破烂腐朽的车子之一,曾经整夜持续了许多年,经历了所有的气候,带给他们所焦急企盼的消息,热烈期待的汇款,健康和平安的保证,疾病和死亡的突然的宣告。商人、一爱一人、妻子、寡一妇 、母亲、小学生、听见邮差敲门而蹒跚地向门口赶去的婴孩——他们全都是多么期盼着古旧的邮车来临呵。而现在他们都上哪里去了!

“绅士们,我伯父经常说他那时候想到这一切,不过我怀疑他是以后才从书上学来的,因为他清楚说过当他坐在旧车轴上看着那些腐朽的邮车的时候,打起瞌睡来了,后来是什么深沉的教堂钟声敲两点钟才把他惊醒了。我伯父从来就不是一个思想迅速的人,假使他想到了这一切,我可以断定那至少他得想到正两点半才行。因此,我断定我伯父打了瞌睡,根本没有想到什么。

“就算这样吧。教堂的钟打了两点。我伯父醒了,一揉一揉一眼睛,惊讶地跳起身来。”

“钟一敲两点,片刻之间,整个这荒凉和寂静的场所变成了一种最特别的活跃生动的景象。邮车的门安在铰链上,村里又有了,铁制品像新的一样,油漆恢复了,灯也点着了,坐垫和大衣放在每个车箱里,脚夫们在把包裹丢进每一个行李车箱,车掌在收藏着邮包,马夫们提着一桶桶的水在冲洗那些修补好了的车辆;有许多仆役四处奔忙着把辕轩装上每一辆车;乘客们来了;旅行箱被递上去,马被套一上了车;总之,每辆邮车马上都要出发了。绅士们,我伯父看见这一切把眼睛都睁大了,直到他生命的最后瞬间他总是时常怀疑他怎么能够居然又闭下来。

“‘喂!’一个声音说,同时我伯父感觉到有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你订了一张内座。你还是进去吧。’”

“‘我订了内座!’我伯父说,转过头来。”

“‘自然啰。’”

“我伯父,绅士们,什么都说不出;他吃惊得那么厉害。最奇怪的是,虽然有那么一大堆人,虽然每一瞬间都有新的脸孔涌进来,却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仿佛是用什么奇怪的方式从地下或者从空中跳出来的,而消失的时候也是一样。一个脚夫把行李放进马车、拿了搬运费之后,转过身去就没有了;我伯父还没有来得及去想他是怎么回事,就又有半打新的脚夫跳出来,在那些大得像要压碎他们的包裹的重量下蹒跚地走着。旅客们也都是穿得那么奇怪——肥一大、宽边的、滚花边的上衣,带着大的硬袖,没有领子;还有假发,绅士们——大大的合乎礼仪的假发,后面有一个结。把我伯父弄得莫名其妙。

“‘喂,你进去不进去呀?’先前对我伯父说过话的人说。他打扮得像个邮车车掌,头上戴了假发,上衣上有最大的硬袖,一只手里提一盏灯,另外一只手里是一根很大的大口径枪,正准备塞一进他的小手提箱。‘你就进去吗,杰克·马丁?’车掌说,把灯提向我伯父的脸照着。”

“‘哈罗!’我伯父说,退了一两步。‘不用随便了!’”

“‘乘客表上这样写的呀,’”车掌答。

“‘上面没有写着“先生”吗?’”我伯父说——因为他觉得,绅士们,一个不认识的车掌来叫他杰克·马丁,那是如此放肆,即使邮局知道的话,是绝不会批准的。

“‘没有;那上面没有。’车掌冷冷地答。”

“‘付车钱了吗?’我伯父问。”

“‘当然付过了,’车掌答。”

“‘是真的?”我伯父说。‘那末就去——哪部车?’

“‘这部,’车掌说。指着一辆老式的一爱一丁堡伦敦线的邮车,踏脚已经放下了,门开着。且慢——有些别的客人来了。让他们先进去。’”

“车掌才说完,我怕父的面前立刻就出现了一位青年绅士,戴着扑粉的假发,穿一件深蓝色的上衣,滚了银边,衣据非常饱满和宽大,里面衬着硬麻布。那印花布和背心上有‘铁近和威普斯’的字样,因此我伯父马上知道了那所有的料子。他穿了短裤,在他的丝一袜 和带着扣子的鞋上面打着一副裹腿;他的手腕那里打了襞褶,头上戴着一顶三角帽,身边挂着一把细长的剑。背心的垂边拖到大一腿的半中间,蝶形领结的头子拖到腰里。他庄严地高视阔步走到车门旁边,脱一下帽子,伸直手臂,把它高举在头上,同时把小指翘在空中,像有些装腔作势的人端着一杯茶的样子;然后把两脚收拢在一起,深深鞠了一个躬,于是伸出了左手。我伯父正打算走上去热烈地握它,忽然他觉察到这些殷勤根本不是对他献的,却是对一位那时刚刚出现在踏板前面的青年女子,她穿了古式的深绿色天鹅绒衣服,置了长长的胸衣。她头上没有戴软帽,绅士们,却用黑色的丝头巾包着,不过在她预备上马车的时候回头瞧了一眼,露出的脸是很美丽,我伯父从来也没有见过——哪怕是在图画里。她上马车的时候用一只手提着衣服;我伯父讲这故事的时候老是大骂一声说,要不是他亲眼看见,他决不相信腿和脚会达到如此完美的程度。

“但是,在这漂亮脸孔的这一瞥中,我伯父看出那位小一姐对他投射一了恳求的眼光,她似乎又恐惧又惶惑。他并且注意到,那戴着打粉假发的青年人,虽然那些献殷勤的表示都很漂亮和高贵,却在她上车的时候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并且立刻跟着进去。一个恶相的戴着棕色短假发的家伙,穿着一套梅子色的衣服,带着一把很大的剑,高统靴子一直穿到屁一股下面,他也是他们这一伙;当他在那小一姐旁边坐下的时候,她连忙缩到角落里去,我伯父就更相信他最初的印象,觉得正在进行什么黑暗和神秘的勾当,或者用他自己常说的话讲,‘什么地方有只螺丝松了。’真是十分可惊,他那么快就决定了不顾一切危险帮助那位小一姐,倘若她需要帮助的话。

“‘死和闪电!’当我伯父进了马车的时候,那位青年绅士手握着佩剑叫。”

“‘血和雷!’另外一位绅士吼。说着,他就猛然拔一出了剑,向我伯父一刺,也不再打任何招呼。我伯父没有带武器,但是他很灵巧地从那恶相的绅士头上抓了他的三角帽,让剑从帽顶正中戳一穿,折起帽边来,一把紧紧一抓住他的剑。”

“‘从后面刺他!’恶相的绅士对他的同伴喊,一边拼命夺剑。”

“‘我看他最好还是不那样,’我伯父叫,用威胁的态度显一显他一只鞋子的后跟。‘不然我要踢出他的脑浆来,假使他有什么脑浆的话,要是他没有脑浆,我就踏破他的脑袋。’这时候我伯父用全部气力从恶相的绅士手里把剑夺了下来,干脆丢出了车窗:那比较年青的绅士看见了,就又吼叫一声‘死和闪电’!并且把手伸到剑一柄一上,神情很凶猛,不过他没有拔剑。也许,绅士们,就像我伯父总是带着微笑说的,也许他是怕惊吓了那位小一姐吧。

“‘喂,绅士们,’我伯父说,逍逍遥遥地坐好,‘在一位女士面前,我不需要什么死,无论有没有闪电,我们这一趟旅行也已经有了足够的血和雷了;因此,如果你们欢喜的话,我们就照安安静静的内座乘客们的样子坐好了——喂,车掌,快把那位绅士的餐刀拾起来。’

“我伯父刚说了这句话,车掌就出现在车窗外面了,手里拿着那绅士的剑。他把剑递进来的时候,举起了灯,密切地注视着我伯父的脸:就在这时,借着灯光,我伯父很吃惊地看见一大群邮车车掌拥挤在窗户外面。每人的眼睛都急切地盯着他。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片海似的月脸孔、红身一体和急切的眼睛。

“‘这真是我遇到过的最奇怪的事,’我的伯父想——‘请允许我把你的帽子奉还吧,先生。’”

“恶相的绅士默默地接了他的三角帽;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看中间的那个洞;最后庄重地把它戴在他的假发上,但是那庄重的效果略微受了些损害,因为他这时猛然打了一个喷嚏,把帽子又震落下来。”

“‘都妥啦!’拿灯的车掌叫,爬进车尾他的小小的座位。他们出发了。离开车场的时候我伯父从车窗向外望,他看见另外的邮车带着车夫、车掌、马匹和全部旅客,在兜着圈子赶草,大概是一小时五里的慢速度。我伯父大为愤慨了,绅士们。作为一个商人,他觉得邮包是不能这样草率送的,他决定一到伦敦马上就写信向邮局提建议。

“然而,现在,他的思想放在那位小一姐身上,她坐在马车里面最远的一角,脸孔紧紧地裹在头巾里:穿着深蓝色上衣的绅士坐在她对面,穿一套梅子色衣服的另外那位坐在她旁边:两人都紧张地看守着她。甚至她把她的头巾的褶裥弄出声来,他就听见那恶相的人用手抓剑的声音,从另外一个(很黑,所以看不见他的脸)的呼吸声也听得出,好像他是那样大的巨人,要一口吞她掉似的。这事使我伯父越来越激动,他决定不管如何都要把这弄清楚。他对于明亮的眼睛、甜蜜的脸和漂亮的腿和脚有极高的崇拜;总之,他喜欢所有的女人。那是我们家族遗传,绅士们——我也是如此呢。

“我伯父设法去吸引那位女士的注意,或者无论如何要引得那两位神秘的绅士谈起话来。全都徒劳无功;绅士们不愿意说话,女士更不敢。他过些时就把头伸到窗户外面,喊着问他们为什么不赶得快些。但是他喊哑了嗓子也没有谁注意他。他倚在座位上,想那美丽的脸、脚和腿。这倒比较好些;可以消磨时间,而且兔得叫他纳闷他是上哪儿去、并且怎么偏偏是他,落到如此古怪的处境。但是不管怎样,这也并没有使他太烦恼——我伯父是个了不得地自一由 自在、无拘无束。什么都无所谓的人呵,绅士们。

“突然,马车停了。‘哈罗!’我伯父说,‘怎么啦?’”

“‘这里下车,’车掌说,放下踏板。”

“‘这里!’我伯父叫。”

“‘这里,’车掌答。”

“‘我才不干,’我伯父说。”

“‘很好——那末你留在原处不许动,’车掌说。”

“‘是嘛,’我伯父说。”

“‘得’,车掌说。”

“别的乘客们对这段对话很关注,发现我伯父决定不下车,那年轻些的人就从他旁边挤过去,把那小一姐扶下车。这时候,恶相的人在察看着他的三角帽顶上的洞。那青年女士走过去的时候,掉下一只手套在我伯父手里,并且轻声地对他耳语——她的嘴唇这样贴近他的脸,他的鼻子上都感觉到她的一温一 暖的呼吸了——简简单单两个字,‘救命!’绅士们,我伯父马上跳出了马车,跳得如此猛,使车子又在弹簧上摇起来。

“‘啊!你改变了想法,是不是?’车掌看见我伯父站在地上的时候,说。”

“我伯父对车掌看了片刻,犹疑着好不好把他的敞口枪抢过来,对那拿大剑的人脸上开一下,再用枪一柄一对另外一个当头打一下,抢了那青年女士赶快逃走。但是转念一想,他放弃了这个计划,因为实行起来有点太离奇式了,于是就跟着那两个神秘的男子:他们把女的看守在他们之间,正走进一所古老的房屋,马车就停在这房子前面。他们转进了过道,我伯父也跟了进去。

“在我伯父见过的一切荒凉的地方中,这里是最严重的了。看起来它好像曾经是一座很大的娱乐场所;不过屋顶好几处已经坍下来,楼梯是陡峭的。崎岖的、脏乱的。他们走进去的一间房,里面有一只巨大的火炉,烟囱被烟熏得漆黑;不过现在没有一温一 暖的火焰照亮它了。白色的羽一毛一一般的柴灰仍然铺在炉底,不过炉子是凉的,而一切都是一阴一暗的。

“‘嗨,’我伯父四面看着的时候说,‘一部邮车用一小时六里半的速度赶路,并且在这样一个洞似的地方无限期地停下来,真是一件极不正当的事情呢,我想。这是要查清楚的;我要写信给报纸。”

“我伯父说这话用的是特大的声音,并且持公开的毫无保留的态度,目的是尽可能地引那两个陌生人和他说话。但是,他们对他根本不注意,只是一面向他狠狠地盯着,一面互相小声说话。那位小一姐是在房间的紧里头,她冒险挥了一次手,好像乞求我伯父救助似的。”

“最后,两个陌生人走近了一点,很认真地开始谈判了。”

“‘你不知道这是私人的房间吧;我想,家伙?’穿深蓝色上衣的人说。”

“‘不,我不知道,家伙,’我伯父答。‘不过若这就是临时特地开的私人房间,那我相信公共房间一定是极其舒服的房间了。’说着我伯父就在一把高背椅子上坐下,用两只眼睛打量那位绅士;打量得这样一精一细,只要根据他的估计,铁近和威普斯就可以替他做一套印花布衣服,不会大一时,也不会小一时。

“‘离开这房间,’那两人不约而同说,抓住他们的剑。”

“‘呃?’我伯父说,像是根本不懂他们的意思。”

“‘离开这房间,否则就要了你的命,’拿着大剑的恶相的人说,同时就拔一出剑来在空中舞着。”

“‘打倒他!’穿深蓝色衣服的绅士叫,也拨出剑来,并且倒退了两三码。‘打倒他!’那位小一姐发出一声尖一叫。”

“我伯父呢,他一向是非常勇敢和镇静的。他一直好像对于发生的事情那样漠不关心,但是他暗中却在四面寻找防御的武器或者投掷的器一具,就在他们拔一出剑来的时候,他看见火炉角落里摆着一把古旧的、一柄一上有柳条式的把手的、细长的剑,套着生锈的剑鞘。我伯父一跳,就把它抓了过来,拔一出剑英勇地在头上一挥,大声叫那小一姐让开,把椅子朝着穿深蓝色衣服的人摔过去,把剑鞘朝着穿梅子色衣服的人扔过去,趁他们手忙脚乱的时候,扑上去混战起来。

“绅士们,有一个很老故事——虽然是真实的,却并不因此而退色呢——说是有一位很好的一爱一尔兰青年绅士,人家问他会不会弹四弦琴,他回答说是会的,不过他却不能说一定,因为他以前没有弹过。这对于我伯父和他的剑术并不是不适用的。他以前手里从来没有拿过一把剑,除了有一次在一个私人剧院里演理查三世的时候:那次是和里士满约好,从后面把他刺穿,根据不用在台上演决斗。但是现在他要和两个有经验的斗剑手砍着杀着,攻、防、刺、削,用无以复加的大丈夫气概和熟练的手法干着,虽说到那时候为止他根本没有想到他对于这门技艺有一点概念。绅士们,这只是说明那句老话说得有多对,一个人决不清楚自己能够做什么,要等做了才清楚。

“战斗的声音是怕人的;三个参战者都破口大骂,他们的剑叮叮当当地打得很厉害,像是新港市场全部的刀枪剑战同时击撞起来。战斗达到顶点的时候,那位小一姐,多半是为了鼓励我伯父,把头巾全都从脸上揭掉,露出那么令人眩目的美丽脸孔,使他心甘情愿为了博得她一笑,和五十个人战斗到死。他先前已经做了不可思议的事了,现在更加凶猛无比,像发狂的巨人一样。

“就在这时候,穿深蓝色衣服的绅士回头一看,看见那位小一姐的脸孔露在外面,就发出一声忿怒和妒忌的叫唤;并且掉过剑来对着她的美丽的胸膛,照她的心口刺过去,这使我伯父发出一声使屋子都震动起来的惊讶叫唤。那位女士轻一盈地闪在一旁,从那青年人的手里夺过剑来,在他没有来得及站稳身一体的时候,把他一逼一到墙壁上,一剑刺穿了他,连带贴墙板,只露出了剑一柄一,把他结结实实地钉在那里。这是个出色的例子。我伯父发一声胜利的大喊,用不可抵抗的凶猛,一逼一着他的对手退到相同的方向,把那古旧的细剑刺进他的花背心上的一朵大红花的中心,把他钉在他朋友的旁边;他们两人都在那里站着,绅士们:痛苦地扭着手臂和腿子,像玩具铺子的模型,被一根粗线牵着。我伯父以后老说,要解决一个仇人,这是他所知道的最好的法子之一了;不过有一点是不无可议的,那是就费用而言,因为解决一个人就得损失一把剑呢。

“‘邮车。邮车!’那位女士叫,跑到我伯父跟前,伸出美丽的手臂抱住他的颈子;‘我们还来得及赶快逃走。’”

“‘来得及!’我伯父喊;‘暖,我的亲一爱一的,再没有别的人要杀了。不是吗?’我伯父有点失望,绅士们,因为他觉得屠一杀 之后再安静地‘谈谈恋一爱一’才对劲,即使是换换花样也行。”

“‘我们在这里一刻也不能耽搁,’那小一姐说。‘他(指一指穿深蓝色衣服的青年绅士)是那极具势力的菲列托维尔侯爵的独生子。”

“‘很好,我的亲一爱一的,不过恐怕他再也不能承受这爵号了,’我伯父说,冷冷地着那青年绅士,他像我已经描写过的小金虫似的静静地靠墙站着。‘你断绝了人家的后代,我的一爱一。’”

“‘我是被这些恶棍从我的家庭和朋友们身边抢出来了,’小一姐说,她的脸愤怒得发红了。‘再过一小时那个坏蛋就要用武力娶了我了。’”

“‘不知羞耻的!’我伯父说,对菲列托维尔的要死的嗣子投了一种非常鄙视的眼色。”

“‘从你看见的事情你可以猜到的,’小一姐说,‘他们打算在我向人求救的时候就杀我。倘若他们的同谋们发现我们在这里,我们就完了。再过两分钟就来不及了。邮车!’——她由于感情过分激动、和刺小菲列托维尔侯爵的用力,说了这些话就跌在我伯父的怀里了。我伯父把她紧紧抱起来,抱到门口。邮车停在那里,现成驾了四匹长尾巴的垂鬃一毛一的黑马;但是在那些马的前面,没有车夫,没有车掌,连马夫也没有。

“他虽然是一个单身汉,但是在这次以前已经在怀里抱过一些女子了,绅士们,我希望我这样说对于我的已故的伯父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我相信他确实有吻酒吧间女侍者的一习一惯;并且我知道,有一次或者两次,他曾经被可靠的证人撞见,看见他用一种极明显的样子拥抱老板一娘一。我提这事,是为了说明那位美丽的青年女士一定是一个很不平常的人,才能够像那样影响了我伯父;他常说,当她的长长的黑发拖在他手臂上的时候,当她苏醒之后她的美丽的黑眼睛凝视着他的脸的时候,他感觉到很奇怪和紧张,两一腿都抖了起来。但是,谁能够望着一对甜蜜蜜的黑眼睛而不感觉到奇怪呢?我是不能的,绅士们。我知道我害怕看一些眼睛,道理也就在这里呵。

“‘你永远不离开我啊,’小一姐喃喃地说。”

“‘我的亲一爱一的救命恩人!’小一姐叫,‘我的亲一爱一的、好心的、勇敢的救命恩人!’”

“‘不要说,’我伯父说,打断她。”

“‘为什么呢?’小一姐问。”

“‘因为你的嘴在说话的时候很美丽,’我伯父答,‘所以我害怕我会情不自禁得去吻它了。”

“小一姐举起手来好像是警告我伯父不要这样做,并且说——不,她没有说什么——她微微一笑。当你看着两片世上最美妙的嘴唇,并且看着它们轻轻地咧开淘气地一笑,假使你极为靠近它们,并且没有别人在场的话,那你除了马上吻它们,就没有更好的法子来证明你对它们的美貌和色彩的崇拜,我伯父就是这样做的;我因此很推重他呢。

“‘听!’小一姐叫,一惊。‘车辆和马的声音!’”

“‘的确,’我伯父说,听着。他对于听车轮和马蹄践踏声是很灵敏的;不过,从远处向他们驰来的马和马车似乎这样多,所以不易对它们的数目做出一个准确估计。那声音就像是五十部大型四辆马车的声音,每部车子有六匹纯种的马。”

“‘有人追我们!’小一姐叫,合着掌。‘有人追我们了。我只能指望你了!’”

“她的漂亮的脸上显出那么恐怖的表情,使得我伯父马上下了决心。他把她抱进马车,叫她不要怕,又把他的嘴唇压到她的嘴唇上面一次,随后劝她把窗子拉上来挡住冷风,就爬上车夫座。”

“‘且慢,一爱一,’小一姐叫。”

“‘什么事?’我伯父在车夫座上说。”

“‘我有话对你讲,’小一姐说;‘只是一句话——只是一句话,最亲一爱一的。”

“‘我要下来吗?’我伯父问。女士不答,不过她又微微一笑。那样动人的微笑呵,绅士们!——那比起来叫另外一个一钱不值了。我伯父转眼就跳下了车夫台。”

“‘什么呢,我的亲一爱一的?’我伯父说,把头向马车窗户里伸进去。那位小一姐碰巧这时俯过身来,我伯父觉得她比以前更美了。他那时候非常贴近她,绅士们,所以他的确是知道这一点的。”

“‘什么呢,我的亲一爱一的?’我伯父说。”

“‘你除了我决不再一爱一别人吗——除了我决不再娶别人吗?’小一姐说。”

“我伯父发了一个大誓,说是他决不再娶任何别人,于是那小一姐缩进头去,拉上了窗户。他跳上驾驶台,张着胳臂理好缰绳,抓起放在车顶上的鞭子,朝那右边的先导马一鞭,于是四匹长尾巴垂鬃一毛一的黑马很快跑了起来,一小时完全有十五里的速度,后面拖着那部古老的邮车——嗨!他们是怎样狂奔着呵!

“但是后面的声响逐渐大了起来。那古老的邮车跑得越快——人、马、狗联合起来在追赶,喧声可怕。但是,在所有声音之上是那位年轻女士的声音,催促我伯父,尖一叫着:‘快点儿!快点儿!’”

“他们掠过一阴一暗的树林,像飓风扫荡下的羽一毛一。他们掠过房屋、门户、教堂、干草堆和各种的东西,那速度和声音就像突然奔放起来的怒吼着的洪水。可是追逐者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大,而我伯父依旧听见那小一姐发狂的尖一叫着:‘快点儿!快点儿!’”

“我的伯父连连地使用鞭子和缰绳,马匹飞似的跑,浑身由于汗的泡沫发了白;然而后面的声音更大了;那小一姐还叫着:,‘快点儿!快点儿!’我伯父在这危急关头用力跺了一下靴子,于是——发现已是早晨,而他正坐在造车匠的围场里一部旧的一爱一丁堡邮车的驾驶座上,又冷又湿,深身颤一抖,在跺着脚取暖!他爬下来,急忙向车子里找那漂亮的少女——糟糕!那马车既没有门也没有座位——只是一个空壳子。

“当然,我伯父很明白这事情里面一定有点神秘,而一切恰如他经常讲的都过去了。他一直忠实地遵守着他对那漂亮的少女发的大誓:为了她拒绝了几个可取的老板一娘一,到死还是一个独身汉。他老是说,那是多神奇的事,他由于爬过栅栏这种纯粹的偶然的举动,却发现了邮车和马的鬼魂,还有车掌、车夫和有按着规律每夜出去旅行的一习一惯的乘客们的鬼魂;他经常接着就说,他确信他是曾经在这些旅行中当过旅客的唯一的一个活人,我觉得他说得没错,绅士们——至少我从来没有听说有别人呢。”

“我不懂这些邮车鬼在他们的邮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极其注意地听了故事的酒店老板说。

“死人的信呵,当然啰,”旅行商人说。

“啊,嗳——没错,”老板答。“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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