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全集》栾城集卷四十二◆户部侍郎论时事六首(1)
【论开孙村河札子】
臣为户部右曹,兼领金、仓二部,任居天下财赋之半,适当中外匮竭不继之时,日夜忧惶,常虑败事。窃见左藏见缗一月出纳之数,大抵皆五十余万,略无赢余,其他金帛诸物,虽小有羡数,亦不足赖。臣之愚怯,常恐天灾流行,水旱作,西羌旅距,边鄙绎骚,河议失当,赋役横起。三事有一,大计不支。虽使桑羊、刘晏复生,计无从出矣,而况于臣之驽下乎。今者幸赖二圣慈仁恭俭,天地垂贶,诸道秋稼稍复成熟,虽京西、陕西灾旱相接,而一方之患,未为深忧。羌人困穷,旋闻款塞。惟有黄河西流议复故道,事之经岁,役兵二万人,蓄聚梢桩等物三千余万。方河朔灾伤困敝之余,而兴必不可成之功,吏民窃叹,劳苦已甚,而莫大之役尚在来岁。天启圣意,灼知民心,特召河北转运司官吏访以得失。近闻回河大议已寝不行,臣平日过忧顿然释去。然尚闻议者固执开河分水之策。虽权罢大役,而兵工小役竟未肯休。如此,则河北来年之忧,亦与今年何异。今者小吴决口,入地已深,而孙村所开,丈尺有限,不独不能回河,亦必不能分水。况黄河之性,急则通流,缓则淤淀,既无东西皆急之势,安有两河并行之理哉。纵使两河并行,不免各立堤坊,其为费耗,又倍今日矣。臣闻自古圣人不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故“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朝廷举动,义当如此。今议河失当,知其害人,中道而复,本何所愧。虽使天下知之,亦足以明二圣忧民之深,为之改过不吝。今乃顾惜前议,未肯旷然理张,果于遂非,难于迁善,臣实为朝廷惜之。然臣闻议者初建开河分水之策,其说有三:其一曰,御河堙灭,失馈运之利。其二曰,恩、冀以北,涨水为害,公私损耗。其三曰,河徙无常,万一自虏界入海,边防失备。凡其所以劳惑圣聪,沮难公议,皆以三说藉口。夫河决西流,势如建瓴,引之复东,势如登屋。虽使三说可信,亦莫如之何矣。况此三说,皆未必然。臣请得具言之。昔大河在东,御河自怀、卫经北京,渐历边郡,馈运既便,商贾通行。今河既西流,御河堙城,失此大利,谁则不知。天实使然,人力何及。若议者能复澶渊故道,则御河有可复之理。今河自小吴北行,占压御河故地,虽使如议者之意,自北京以南折而东行,则御河堙灭已一二百里,亦无由复见矣。此御河之说不足听,一也。河之所行,利害相半,夏潦涨溢,浸败秋田,滨河数十里为之破税,此其害也。涨水既去,淤厚累尺,粟麦之利,比之他田其收十倍,寄居丘冢,以避淫潦,民习其事,不甚告劳,此其利也。今河水在西,势亦如此,远为堤坊,不与之争,正得汉贾逊治河之意。此之故道,岁省兵夫梢芟,其数甚广。而故道已退之地,桑麻千里,赋税完复,为利不赀,安用逆天地之性,移西流之忧,为东流之患哉。此恩、冀以北涨水为害之说不足听,二也。河昔在东,自河以西郡县,与虏接境,无山河之限,边臣建为塘水,以捍胡马之冲。今河既西行,则西山一带,胡马可行之地已无几矣,其为边防之利,不言可知。然议者尚恐河复北徙,则海口出虏界中,造舟为梁,便于南牧。臣闻虏中诸河,自北南注,以入于海。盖地形北高,河无北徙之道,而海口深俟,势无徙移。臣虽非目见,而习北方之事者为臣言之,大略如此,可以遣使按视图画而知。此河入虏界,边防失备之说不足听,三也。臣愿以此三说质之议者,则开河分水之说,诚不足复为矣。又臣访闻今岁四五月间,河上役兵劳苦无告,尝有数百人持板筑之械,访求都水使者,意极不善。赖防逻之卒拥拒而散。盛夏苦役,病死者相继。使者恐朝廷知之,皆于垂死放归本郡,毙于道路者不知其数。若今冬放冻,来岁春暖,复调就役,则意外之患,复当如前。臣不知朝廷何苦而不罢此役哉。今建议之臣,耻于不效而坚持之于上,屑急于利禄,不顾可否,随而和之于下,上下胶固,以罔朝廷。其间正言不避权要才一二人耳,然事非本职,亦不敢尽言。臣以户部休戚计在此河,若复缄默,谁当言者。惟断自圣心,尽罢其议,则天下不胜幸甚。
贴黄:臣访闻河北转运司,今年应副开河费用钱七万三千余贯。粮十七万余石,梢草一百五十二万余束。方灾伤之后,极力划刷,先了河事,后及经费,极为不易。若使今年不兴河役,则上件钱粮梢草,别将应副它事,已自有余,深为可惜。虽已往之事不可复追,而来年不可复使河北重遭此费。
【再论回河札子】
臣顷闻朝廷议罢回河,来年当用役兵开河分水。臣以为天下财赋匮竭,河朔灾伤之后,民力未复,未堪此役,辄奏言不便。既而采察众议,闻河北转运使谢卿材到阙,倡言于朝曰:“黄河自小吴决口,乘高注下,水势奔快,上流堤坊,无复决怒之患,而下流湍驶,行于地中,日益深浚。朝廷若以河事付臣,臣请不役一夫,不费一金,十年之间,保无河患。”大臣以其异己,罢归本任,而使王孝先、俞瑾、张景先三人重画回河之计。三人利在回河,虽言其便,而亦知其难成,故于议状之末,复言“若将来河势变移,乞免修河官吏责罚”。都不汹汹,传笑以为口实。盖回河之非,断可知矣。然近日复闻内批降付三省,如云“若河流不复故道,终为河朔之患”。外廷疏远,不知此说信否。然众心忧惧,深恐群臣由此观望,不敢正言得失。臣职在财赋,忧责至深,不敢畏避诛戮,愿毕陈其说。方今回河之策,中外讲之熟矣。虽大臣固执,亦心知其非,无以藉口矣。独有边防一说,事系安危,可以竦动上下,伸其曲说。陛下深居九重,群言不得尽达,是以迟迟不决耳。昔真宗皇帝亲征澶渊,拒破契丹,因其败亡,与结欢好。自是以来,河朔不见兵革几百年矣。陛下试思之,此岂独黄河之功哉。昔石晋之败,黄河非不在东,而祥符以来,非独河南无虏忧,河北亦自无兵患。由此观之,交接夷狄,顾德政何如耳。未闻逆天地之性,引趋下河升积高之地,兴莫大之役,冀不可成之功,以为设险之计者也。昔李垂、孙民先等号知河事,尝建言乞导河西行,复禹旧迹,以为河水自西山北流,东赴海口,河北诸州,尽在河南,平日契丹之忧,送可无虑。今者天祚中国,不因人力,河自西行,正合昔人之策。自今以往,北岸决溢,渐及虏境,虽使异日河复北徙,则虏地日蹙,其为忧患正在契丹耳。而大臣过计,以为中国之惧,遂欲罄竭民力,导河东流,其为契丹谋则多,为朝廷虑则疏矣。议者或谓河入虏境,彼或造舟为梁,长驱南牧,非国之利。臣闻契丹长技在鞍马,舟楫之利固非所能。且跨河系桥,当先两岸进筑马头及伐木为船,其功不细,契丹物力寡弱,势必不能。就使能之,今两界修筑城栅比旧小增,辄移文诘问,必毁而后已,岂有坐视大役而不能出力止之乎。假设虏中遂成此桥,黄河上流尽在吾地。若沿河州郡多作战舰,养兵聚粮,顺流而下,则长艘臣缆可以一炬而尽。形格势禁,彼将自止矣。臣窃怪元老大臣久更事任,而力陈此说,意其谋已出口,重于改过,而假此不测之忧,以取必于朝廷耳。不然,岂肯于天下困弊、河朔灾伤之后,役数十万夫,费数千万物料,而为此万无一成之功哉。夫大役既兴,势不中止,预约功料有少无多。官不独办,必行科配,官出其一,民出数倍。公私费耗,必有不可胜言者矣。苟民力穷竭,事变之出不可复知,饥饿相逼,必为盗贼。昔秦筑长城以备胡,城既成而民叛。今欲回大河以设险,臣恐河不可回,而民劳变生,其计又出秦下。异日难欲悔之,不可得也。陛下数年以来,休养民物,如恐伤之。今河已安流,契丹无变,而强生疮以扰之,非计之得也。故臣愿陛下断之于心,罢此大役,唯留神察之,自河决小吴,于今九年,不为不久矣,然虏情恭顺,与事祖宗无异。陛下诚重违大臣,姑复以三年观之,事久情见,大臣之言与天下公议,可以坐而察也。臣不胜区区忧国之诚,干犯斧钺,死无所避。取进止。
贴黄:朝廷虽已遣范百禄、赵君锡出按回河利害,然大臣方持甚议,事势甚重,中外谁不观望风旨。百禄等虽近侍要官,臣不敢保其不为身谋,能以实告也。故不避再渎,复为此奏。非陛下断之于心,天下之忧未知所底也。
【三论回河札子】
臣近者闻有内批降付三省,言黄河若不复故道,终为河北之患。初闻此旨,中外无不惊愕,以为黄河西行已成河道。大臣横议,欲壅令复东,异同之论方相持未决,而此旨复降,臣下观望,谁敢正言。方众心忧疑之际,旋闻复有圣旨收入前降批语。群臣释然,咸知陛下虚己无心欲来公议,深得古先圣王改过不吝之美,正人端士,始有乐告善道之意。然臣窃闻近又降敕,以北京封桩、京东新法盐钱三十五万贯指挥河北收买开河梢草,继又商量调发来岁开河役兵。二事既出,中外复疑。何者,朝廷所遣范百禄等按行河事利害,若开河之议可行无疑,则安用遣使。若犹遣使,则开河之议尚在可疑。今使未出门,而一面收买梢草,调发役兵,则是明示必开之形,欲令使者默喻欲开之旨。臣虽愚暗,窃恐非陛下虚己无心欲来公议之意出。伏乞速降指挥,收回买梢、发兵二事,使范百禄等明知圣意无所偏系,得以尽心体量,不至阿附大臣,以误国计。今中外财赋匮竭,见钱最为难得。新法盐钱,虽不属户部,要是百姓膏血,不可轻用。况河北灾伤之余,明年大役决不可兴。虽如今岁,止用役兵,如臣前奏所言,役苦财伤,为害已甚。将来若范百禄等以开河为便,犹当计校利害,宽展岁月,调兵买梢,皆非今岁所急。若范百禄等以开河为不便,则聚兵积梢,梢草轻脆,稍经岁月,化为粪壤,皆非计也。况所用梢草,动计千万,一时收买,价必踊贵。若止令和买,则所费不訾,必非止三十五万贯可了。若令配买,则河北灾伤之余,民间大有陪备,或生意外之患,不可不虑也。臣受圣恩至深至厚,位下力微,窃不自量,再三干与国论,罪当万死,不敢逃避。取进止。
【乞裁损浮费札子】
臣等窃见本部近编成《元会计录》,大抵一岁天下所收钱谷、金银、币帛等物,未足以支一岁之出。今左藏库见钱费用已尽,去年借朝廷封桩米盐钱一百万贯,以助月给。举此一事,则其余可以类推矣。臣等闻古者制国之用,必量入为出,使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故三十年之间,而九年之畜可得而备也。今者文武百官、宗室之蕃,一倍皇,四倍景德,班行、选人、胥吏之众,率皆广增,而两税、征商、榷酒、山泽之利,比旧无以大相过也。昔祖宗之世,所入既广,所出既微,则用度饶衍,理当然尔。今时异事变,而奉行旧例有加无损。今日天下已困弊矣,若更数年,加之以饥馑,因之以师旅,其为忧患必有不可胜言者。臣等备位地官,与闻朝廷大计,而喑默不言,异日虽被诛戮,何补于事。故臣等愿及今日明敕本部,取见今朝廷政事应干费用钱物者,随事看详,量加裁损,使我不至于伤财,少不至于害事。二圣以身率之,大臣以身行之,使天下晓然,皆知事之当然,而非朝廷有所靳惜,则谁不信伏。昔治平、熙宁之间,因时立政,凡改官者,自三岁而为四岁。任子者,自一岁一人,而为三岁一人;自三岁一人,而为六岁一人。宗室自袒免以上,渐杀恩礼。天下晏然,莫以为言,此则今日之成法也。臣等伏乞检会宝元、庆历、嘉故事,于本部置司,选择近臣共议其事。严立近限,责以实效。法度一成,数岁之后,费用有节,府库渐充,传之无穷,久而不弊,则其于圣德,实非小补也。臣等愚拙,不能修明职业以广财赋,冒昧献言,罪当万死。取进止。
贴黄:勘会顷降朝旨,令本部裁减浮费,前后所减三十余事,率皆浮费之小者,然所减已约及二十余万贯,不为无补。今若事无大小,并量行参酌裁损,则其为利必大。伏乞圣慈,早赐施行。
【论侯少欠酒课以抵当子利充填札子】
臣窃见今月二十二日敕:“滑州韦城县百姓侯少欠酒务课利等钱,特许将子利并充欠数,已拘收抵当,契书依旧在官,仍许纳钱收赎。所欠课利等钱,与均作七年送纳,仍免差人监催。余人不得援例。”臣窃以民间欠负,合催合放,皆有条法,上下共守。凡有宽贷,皆先经户部勘当,于法无碍,然后施行。未有如侯之比,直自朝廷批下圣旨,更不问条法可否,一面行下,仍令众人不得援例者。本部官吏皆窃疑怪,不敢奉行,深恐此令一行,应干欠负之家,皆怀不平之意,已具状申尚书省,乞朝廷裁酌施行去讫。臣今窃闻侯系皇太妃亲戚。二圣笃于恩爱,特为降此指挥。疏贱之臣,不当更有论奏。然臣职在右曹,专掌坊场法度。祖宗条约,当与天下共之,不宜以宫禁之私,辄有挠败。臣恐此门一启,宫中递相扳援,其渐可畏。臣若失职不举,其罪大矣。窃惟皇太妃供养二宫,动循礼法,外廷虽疏,未闻有过差之事。今侯所欠,不过万数千缗耳。若以私亲之故,出捐金帛以济其急,下足以存骨肉之恩,上足以全祖宗之法。天下传诵,无复间言,公法既完,国势增重,其于太妃盛德,亦非小补也。臣不胜区区守法爱君之心,欲乞追还前命,使天下明知朝廷不私爱害公义。干冒钺,俯伏侍罪。取进止。
贴黄:契勘人户承买场务,如有拖欠官钱,已拘收抵当在官,其所收子利自合纳官,兼拘收抵当,亦合依条出卖。今所降圣旨,有此违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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