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全集》卷九十九·奏议卷三
◎谏院进札状七首
【论河北守备事宜札子〈庆历三年〉】
臣伏见朝廷方遣使与西贼议通和之约,近日窃闻边臣频得北界文字,来问西夏约和了与未了。苟实如此,事深可忧。臣以谓天下之患,不在西戎,而在北虏,纵使无此文字,终须贻患朝廷。契丹通好仅四十年,无有纤介之隙,而辄萌奸计,妄有请求。窃以戎狄贪婪,性同犬彘,遇强则服,见弱便欺,见我无谋,动皆屈就,谓我为弱,知我可欺。故添以金缯,未满其志;更邀名分,抑使必从。无事而来,尚犹如此,若更因西事,揽以为功,别有过求,将何塞请?此天下之人无愚与智,共为朝廷寒心者也。
今若果有文字来督通和之事,则臣谓丑虏狂计,其迹已萌,不和则诘我违言,既和则论功责报,不出年岁,恐须动作,苟难曲就,必至交兵。至于选将练师,既难卒办,御戎制胜,当在机先。然臣窃怪在朝之臣,尚偷安静,自河以北,绝无处置,因循弛慢,谁复挂心?岂可待虏使在廷,寇兵压境,然后计无所出,空务张皇而已哉!
今国家必谓两意虽乖,尚牵盟誓,边防处置,未敢张皇。以臣思之,莫若精选材臣,付与边郡,使其各图御备,密务修完,此最为得也。况今边防处置,百事乖方,惟有择人,最为首务。今北边要害州军,不过十有余处,于文武臣寮中选择十余人,不为难得。各以一州付之,使其各得便宜,如理家事,完城垒,训兵戎,习山川,蓄粮食,凡百自办,不烦朝廷经度。以兹预备,尚可枝梧。至如镇定一路,最为要害。张存昔在延州,以不了事罢去,今乃委以镇府。王克基凡庸轻巧,非将臣之材,而任定州。其余州郡,多匪其人。臣欲乞陛下特诏两府大臣,取见在边郡守臣可以御敌捍城、训兵待战者留之,其余中常之材不堪边任者悉行换易。
若秋风渐劲,虏衅有端,陛下试思边鄙之臣,谁堪力战?朝廷之将,谁可出师?当臣初授谏职之时,见朝廷进退大臣,陛下锐意求治,必谓群臣自此震慑,百事自此修举。西北二事最为大者,自当处置,不待人言。及就职以来已数十日,而政令之出,渐循旧弊。惟言事之臣拾遗补阙者,勉强施行其一二。至如讲大利害,正大纪纲,外制四夷,内纾百姓,凡庙堂帷幄之谋,未有一事施行于外者。臣忝司谏诤,岂敢不言?伏望陛下不忘社稷之深耻,无使夷狄之交侵,骏发天威,督励臣下。仍乞询问两府大臣,西鄙和与不和,能保契丹别无辞说否?苟有所说,能以庙谋奇算沮止之否?苟谋以止之,则练兵选将,备边待寇,贼至而后图,能不败事否?臣愿陛下勿谓去岁六符之来可以贿解,今而有请,则事难从矣。勿谓累年西贼为患,习以为常,若此事一动,则天下摇矣。臣所言者,社稷之大计也,愿陛下留意而行之。取进止。
【论军中选将札子〈庆历三年〉】
臣伏见国家自西鄙用兵,累经败失,京师劲卒,多在征行,禁卫诸军,全然寡少,又无将帅,以备爪牙。方今为国计者,但务外忧夷狄,专意边陲。殊不思根本内虚,朝廷势弱,万一有事,无以枝梧。今军帅暗懦非其人,禁兵骄惰不可用,此朝廷自以为患,不待臣言而可知也。臣亦历考前世有国之君,多于无事之际,恃安忘危,备患不谨,使祸起仓卒而致败亡者有矣,然未有于用兵之时而反忘武备如今日者。兵法曰:“将者,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今外以李昭亮、王克基辈当契丹,内以曹琮、李用和等卫天子,如当今之事势,而以民之司命、国之安危系此数人,安得不取笑四夷,遭其轻侮?臣谓去岁北虏忽兴狂悖,今年元昊妄有请求,若使朝廷有一二人,中材之将,叩头效死,奋身请战,誓雪君耻,少增国威,则戎狄未敢侵陵,朝廷未至屈辱。奈何自中及外,都无一人,既无可恃以力争,遂至甘心于自弱。夫天下至广,遂无一人者,非真无人也,但求之不勤不至耳。
臣伏思自用兵以来,朝廷求将之法,不过命近臣举朝士换武官,及选试班行、方略等人而已。近臣所举不过俗吏材干之士,班行所选乃是弓马一夫之勇,至于方略之人尤为乖滥,试中者仅堪借职县尉、参军、赍、挽而已。于此求将而欲捍当今之患,此所以困天下而败于夷狄者也。臣不知朝廷以此数事为求将之术,果是乎?果非乎?以为是,则所得何人?知其非,则盍思改革?又不知朝廷以将为易得乎?为难得乎?为易得,则数岁未见一人。知其难得,则当多方用意,早思求择。俟其临患,何可得乎?伏望陛下特诏两府大臣,别议求将之法,尽去循常之格,以求非常之人。苟非不次以用人,难弭当今之大患。臣亦尝有愚见,久欲条陈,若必讲求,庶可参用。臣伏见唐及五代至乎国朝,征伐四方,立功行阵,其间名将,多出军卒。只如西鄙用兵以来,武将稍可称者,往往出于军中。臣故谓只于军中,自可求将。试略言求将之法,谨条如左:
凡求将之法,先取近下禁军至厢军中年少有力者,不拘等级,因其技同者每百人团为一队而教之。较其技精而最勇者,百人之中必有一人矣,得之以为队将。此一人技勇,实能服其百人矣,以为百人之将可也。合十队将而又教之,较其技精而最勇者,十人之中必有一人矣,得之以为裨将。此一人之技勇,实能服其千人矣,以为千人之将可也。合十裨将而又教之,夫技勇出千人之上而难为胜矣,则当择其有识见、知变通者,十人之中必有一人矣,得之以为大将。此一人之技勇,乃万人之选,而又粗知变通,因择智谋之佐以辅之,以为万人之将可也。幸而有技勇不足而材识出乎万人之外者,此不世之奇将,非常格之所求也。臣所谓只于军中自可求将者,此也。诚能如此,如五七万兵,随而又得万人之将五七人,下至千人百人之将皆自足。然后别立军名而为阶级之制,每万人为一军,以备宿卫。有事则行师出征,无事则坐威天下。比夫以丰衣厚禄养骄惰无用之卒,而递迁次补至于校帅,皆是凡愚暗懦之人,得失相万矣!若臣之说果可施行,俟成一军,则代旧禁兵万人散出之,使就食于外。新置之兵便制其始,稍增旧给,不使太优;常役其力,不令骄惰。比及新兵成立,旧兵出尽,则京师减冗费,得精兵,此之为利又远矣。
右臣所陈,只是选勇将、训卫兵之一法耳。如捍边破贼、奇才异略之人,不可谓无,伏乞早赐留意精求。谨具奏闻,伏候敕旨。
【论郭承不可将兵状〈庆历三年〉】
右臣伏闻朝旨,用郭承为镇定部署。臣自闻此除改,夙夜思维,国家用兵已五六年,未有纤毫所得,挫尽朝廷威势,困却天下生灵。细思厥由,其失安在?患在朝廷拘守常例,不肯越次择材,心知小人,付以重任,后虽败事,亦终不悔。今每有除拟,人或问于大臣,则曰:虽知非材,舍此别无人。甚者欲塞人言,则必曰:尔试别思更有谁可用乎?臣亦常闻此言,每退而叹息。夫所谓别无人者,岂是天下真无人乎?盖不力求之耳。今不肯劳心选择,越次而用,但守常循例,轻用小人,宁误大计,一误不悔,后又复然。至如葛怀敏,顷在西边,天下皆知其不可,当时议者但曰舍怀敏别未有人,难为换易。及其战败身亡,横尸原野,怀敏既不复生,亦须别求人用。臣谓今日任承,亦犹当时用怀敏也。
况如承者,凡庸奴隶之才,不及怀敏远甚。顷在澶州,只令筑城,几至生变,岂可当此一路?臣谓朝廷非不知承非材,议者不过曰例当叙进,别更无人,此乃因循之说耳。方今黠虏狂谋,祸端已兆。中外之士见国家轻忽戎患,弛武北方,人皆献言,愿早为备,忽见如此除改,谁不惊忧!前者刘六符之来,朝廷忍耻就议,盖谓河朔无可自恃,难与速争,须至屈意苟和,少宽祸患。今幸得此自纾之计,所宜多方汲汲,精意将臣,先为御备,犹恐不及,岂是因循守例轻任小人之日也?其郭承,欲乞早移与一不用兵处知州,或召还别与一闲慢职秩。若欲录其勤旧,优其戚里之恩,闲官厚禄足可养之,不必须令居此要任。伏愿陛下深思大计,不惮改为,则天下幸甚。取进止。
【论元昊来人不可令朝臣管伴札子〈庆历三年〉】
臣风闻朝旨,欲以殿中丞任颛管领元昊遣来一行人等。臣窃知元昊此来,全无好意,不肯称臣,索物太多,其志不小,乃是欲以强相迫胁尔。朝廷既不能从,则待其来人,凡事不可过分。至于礼数厚薄,赐与多少,虽云小事,不足较量,然于事体之间,所系者大。凡兵交之使来入大国,必须窥伺将相勇怯,觇察国家强弱。若见朝廷威怒未息,事势未削,则必内忧斩戮,次恐拘留,使其偶得生归,自为大幸,则我弱形未露,壮论可持。今若便损国威,过加厚礼,先为自弱,长彼骄心,使其知我可欺,则议论愈难合矣。必若成就其事,忧须镇重为先,况其议必不成,可惜空损事体。前次元昊来人至少,朝廷只差一班行待之,今来渐多,遂差朝士,若其后次来者渐盛,则必须差近侍矣。是彼转自强,我转自弱。况闻邵良佐昨来往彼,仅免屈辱而还,则彼虽戎狄,不谓无谋。今其来人,必须极骋强辞以图相胜,若能先薄其礼以折之,亦挫贼之一端。其元昊来人,欲乞更不差官管领,送置驿中,不须急问。至于监视馈犒,传道语言,一了事班行足矣。臣料今国家若不能曲从其意,即虽尊宠来人,厚加礼遇,元昊不免出兵攻寇,逞彼忿心,等是不和,何必自亏事体?不若急修边备,以图胜算。取进止。
【论元昊不可称吾祖札子〈庆历三年〉】
臣伏见如定等来,西贼欲称吾祖,向闻朝议,已不许之。今日风闻议却未定,不知虚的,深切惊忧。且吾祖两字,是何等语,便当拒绝,理在不疑,安有未定之说哉!夫吾者,我也;祖者,俗所谓翁也。今匹夫臣庶尚不肯妄呼人为父,若欲许其称此号,则今后诏书须呼吾祖,是欲使朝廷呼蕃贼为我翁矣,不知何人敢开此口?且蕃贼撰此名号之时,故欲侮玩中国而已。今若得其称臣,则此二字尤须论辨。今自元昊以下,名称官号,皆用夷狄。若蕃语兀卒,华言吾祖,则今贼中每事自用夷礼,安得惟于此号独用华言而不称兀卒?且彼于我称臣,而使我呼为祖,于礼非便,故当以此折之可也。朝廷自有西事以来,处置乖方、取笑于人者多矣,未有如此一事最可笑也。窃虑小人妄有议论,伏乞拒而不听。取进止。
【论乞廷议元昊通和事状〈庆历三年〉】
右臣近有奏论,今后军国大事不须秘密,请集百官廷议。近闻元昊再遣使人将至阙下,和之与否,决在此行。窃计庙谋,合思成算,臣谓此最大事也,天下安危系之。今公卿、士大夫爱君忧国者,人人各为陛下深思极虑,惟恐庙堂之失策,遂落夷狄之奸谋,众口云云,各有论议。一曰天下困矣,不和则力不能支,少屈就之,可以纾患。一曰羌夷险诈,虽和而不敢罢兵,则与不和无异,是空包屈就之羞,全无纾患之实。一曰自屈志讲和之后,退而休息,练兵训卒,以为后图。然此亦必不能者,只以河朔之事可知。盖虑才和之后,便忘发愤,因循弛废,为患转深。一曰纵使元昊复臣,西边减费,不弛武备,不忘后图,然犹有大可忧者,北戎将揽通和之事以为己功,过有邀求,遂兴兵革,是暂息小患于关西,复生大患于河北。
臣忝为耳目之官,见国有大事,旁采外论,所闻如此异同,然大抵皆谓就和则难,不和则易,不和则害少,和则害多。然臣又不知朝廷之意,其议云何?臣见汉唐故事、祖宗旧制,大事必须廷议。盖以朝廷示广大,不欲自狭;谋臣思公共,不敢自强。故举事多臧,众心皆服。伏思国家自兵兴兴兵以来,常秘大事,初欲隐藏护惜,不使人知,及其处置乖违,岂能掩蔽?臣谓莫若采大公之议,收众善之谋,待其都无所长,自用庙谋未晚。其元昊请和一事,伏乞于使人未至之前,集百官廷议。臣只自朝夕以来,诸处询访,已闻众说如此。若使并集于廷,各陈所见,必有长策,以裨万一。谨具状奏闻,伏候敕旨。
【论西贼议和利害状〈庆历三年〉】
右臣伏自如定等到京以来,窃闻朝议不许贼称吾祖,必欲令其称臣,然后许和。此乃国家大计,庙堂得策。盖由陛下至圣至明,不苟目前之事,能虑向去之忧,断自宸衷,决定大议。然数日来,风闻颇有无识之人妄陈愚见,不思远患,欲急就和。臣虽知必不能上惑圣聪,然亦虑万一少生疑沮,则必坏已成之计。臣职在言责,理合辨明。伏自西贼请和以来,众议颇有异同,多谓朝廷若许贼不称臣,则虑北戎别索中国名分,此诚大患。然臣犹谓纵使贼肯称臣,则北戎尚有邀功责报之患,是臣与不臣,皆有后害。如不得已,则臣而通好犹胜不臣,然于后患不免也。此有识之士,忧国之人,所以不愿急和者也。今若不许通和,不过惧贼来寇耳。且数年西兵遭贼而败,非是贼能善战,盖由我自缪谋。今如遣范仲淹处置边防,稍不失所,则贼之胜负尚未可知。以彼骄兵,当吾整旅,使我因而获胜,则善不可加。但得两不相伤,亦已挫贼锐气。纵仲淹不幸小败,亦所失不至如前后之缪谋,是比于通和之后别有大患,则所损犹少。此善算之士、见远之人,所以知不和害小,而不惧未和也。
臣谓方今不羞屈志、急欲就和者,其人有五:一曰不忠于陛下者欲急和,二曰无识之人欲急和,三曰奸邪之人欲急和,四曰疲兵懦将欲急和,五曰陕西之民欲急和。自用兵以来,居庙堂者劳于斡运,在边鄙者劳于戎事,若有避此勤劳,苟欲陛下屈节就和,而自偷目下安逸,他时后患任陛下独当,此臣所谓不忠之臣欲急和者也。和而偷安,利在目下,和后大患,伏而未发,此臣所谓无识之人欲急和者也。自兵兴以来,陛下忧勤庶政,今小人但欲苟和之后,宽陛下以太平无事,而望圣心怠于庶政,因欲进其邪佞,惑乱聪明,大抵古今人主忧勤,小人所不愿也,此臣所谓奸邪之人欲急和也。屡败之军不知得人则胜,但谓贼来常败,此臣所谓懦将疲兵欲急和也。此四者,皆不足听也,惟西民困乏,意必望和,请因宣抚使告以朝廷非不欲和,而贼未逊顺之意,然后深戒有司,宽其力役可也。其余一切小人无识之论,伏望圣慈绝而不听,使大议不沮,而善算有成,则社稷之福也。谨具状奏闻,伏候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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