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全集》卷十六·居士集卷十六(2)
而后之学者不晓其旨,遂曰黜周而王鲁。或曰起鲁隐之不正,或曰起让国之贤君,泥其说于私鲁。殊不知圣人之意在于尊周,以周之正而统诸侯也。至秦之 帝,既非至公大义,因悖弃先王之道,而自为五胜之说。汉兴,诸儒既不明《春秋》正统之旨,又习秦世不经之说,乃欲尊汉而黜秦,无所据依,遂为三统五运之 论,诋秦为闰而黜之。夫汉所以有天下者,以至公大义而起也。而说者直曰以火德当天统而已。甚者,至引蛇龙之妖,以为左验。至于王莽、魏、晋,直用五行相胜 而已。故曰昧者之论也。
自西晋之灭,而南为东晋、宋、齐、梁、陈,北为后魏、后周、隋。私东晋者曰:隋得陈,然后天下一。则推其统曰:晋、宋、齐、梁、陈、隋。私后魏者曰: 统必有所受。则正其统曰:唐受之隋,隋受之后周,后周受之后魏。至其甚相戾也,则为《南史》者诋北曰虏,为《北史》者诋南曰夷。故曰自私之论也。
夫梁之取唐,无异魏、晋之取也,魏、晋得为正,则梁亦正矣。而独曰伪何哉?以有后唐故也。彼后唐者,初与梁为世仇。及唐之灭,欲借唐为名,托大义以窥天下,则不得不指梁为伪,而为唐讨贼也。而晋、汉承之,遂因而不改。故曰因人之论也。
以不同之论于可疑之际,是以是非相攻,而罕得其当也。《易》曰:“天下之动,正夫一。”夫帝王之统,不容有二。而论者如此,然绅先生未尝有是正之 者,岂其兴废之际,治乱之本难言与?自《春秋》之后,述者多焉,其通古今、明统类者希矣。司马子长列序帝王,而项羽亦为《本纪》,此岂可法邪?文中子作 《元经》,欲断南北之疑也,绝宋于元徽五年,进魏于太和元年。是绝宋不得其终,进魏不得其始。夫以子长之博通,王氏之好学,而有不至之论,是果难言与!若 夫推天下之至公,据天下之大义,究其兴废,迹其本末,辨其可疑之际,则不同之论息,而正统明矣。
【附论七首·明正统论】
凡为正统之论者,皆欲相承而不绝,至其断而不接,则猥以假人而续之,是以其论曲而不通也。
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斯正统矣。〈尧、舜、三代、秦、汉、晋、唐〉。天下虽不一,而居得其正,犹曰天下当正,于吾而一,斯谓之正统可矣。〈东 周、魏、五代。〉始虽不得其正,卒能合天下于一,夫一天下而居其上,则是天下之君矣,斯谓之正统可矣。〈如隋是也。〉天下大乱,其上无君,僭窃并兴,正统 无属。当是之时,奋然而起,并争乎天下,〈东晋、后魏。〉有功者强,有德者王,威泽皆被于生民,号令皆加乎当世。幸而以大并小,以强兼弱,遂合天下于一, 则大且强者谓之正统,犹有说焉。不幸而两立不能相兼,考其迹则皆正,较其义则均焉,则正统者将安与乎?〈东晋、后魏是也。〉其或终始不得其正,又不能合天 下于一,则可谓之正统乎?〈魏及五代是也。〉不可也。然则有不幸而丁其时,则正统有时而绝也。
夫所谓正统者,万世大公之器也,有得之者,有不得之者。而论者欲其不绝而猥以假人,故曰曲而不通也。
或曰:可绝,则王者之史何以系其年乎?
曰:欲其不绝而猥以假人者,由史之过也。夫居今而知古,书今世以信乎后世者,史也。天下有统,则为有统书之;天下无统,则为无统书之。然后史可法也。 昔周厉王之乱,天下无君,周公、邵公共行其政十四年,而后宣王立。是周之统,尝绝十四年而复续。然为周史者,记周、邵之年,谓之共和,而太史公亦列之于 《年表》。汉之中衰,王莽篡位,十有五年而败。是汉之统,尝绝十五年而复续。然为汉史者,载其行事,作《王莽传》。是则统之绝,何害于记事乎?正统,万世 大公之器也;史者,一有司之职也。以万世大公之器假人,而就一有司之记事,惑亦甚矣。
夫正与统之为名,甚尊而重也。尧、舜、三代之得此名者,或以至公,或以大义而得之也。自秦、汉而下,丧乱相寻。其兴废之迹,治乱之本,或不由至公大义 而起,或由焉而功不克就,是以正统屡绝,而得之者少也。正统之说曰:尧、舜、夏、商、周、秦、汉、魏、晋而绝。由此而后,天下大乱。自东晋太建之元年,止 陈正明之三年,凡二百余年。其始也,有力者并起而争,因时者苟偷而假冒,夺攘败乱,不可胜纪,其略可纪次者,十六七家。既而以大并小,以强兼弱,久而稍稍 并合,天下犹分为四:东晋、宋、齐、梁、陈,又自分为后梁而为二;后魏、后周、隋,又自分为东魏、北齐而为二。是四者,皆不得其统。其后,后周并北齐而授 之隋。隋始并后梁。又并陈,然后天下合为一,而复得其统。故自隋开皇九年,复正其统,曰:隋、唐、梁、后唐、晋、汉、周。
夫秦,自汉而下皆以为闰也。今乃进而正之,作《秦论》。魏与吴、蜀为三国,陈寿不以魏统二方,而并为三《志》。今乃黜二国,进魏而统之,作《魏论》。 东晋、后魏,议者各以为正也。今皆黜之,作《东晋论》、《后魏论》。朱梁,四代之所黜也。今进而正之,作《梁论》。此所谓辨其可疑之际,则不同之论息,而 正统明者也。
【附论七首·秦论】
谓秦为闰者谁乎?是不原本末之论也,此汉儒之私说也。其说有三:不过曰灭弃礼乐,用法严苛,与其兴也不当五德之运而已。五德之说,非圣人之言,曰昧者之论详之矣。其二者,特始皇帝之事尔,然未原秦之本末也。
昔者尧、舜、夏、商、周、秦,皆出于黄帝之苗裔,其子孙相代而王。尧传于舜,舜传于禹。夏之衰也,汤代之王;商之衰也,周代之王;周之衰也,秦代之 王。其兴也,或以德,或以功,大抵皆乘其弊而代之。初,夏世衰而桀为昏暴,汤救其乱而起,稍治诸侯而诛之,其《书》曰“汤征自葛”是也。其后卒以放桀而灭 夏。及商世衰而纣为昏暴,周之文、武救其乱而起,亦治诸侯而诛之,其《诗》所谓“昆”、“崇”、“共”、“密”是也。其后卒攻纣而灭商。推秦之兴,其德固 有优劣,而其迹岂有异乎?秦之《纪》曰:其先大业,出于颛顼之苗裔。至孙伯翳,佐禹治水有功,唐、虞之间赐姓嬴氏。及非子为周养马有功,秦仲始为命大夫。 而襄公与立平王,遂受岐、丰之赐。当是之时,周衰固已久矣,乱始于穆王,而继以厉、幽之祸,平王东迁,遂同列国。而齐、晋大侯,鲁、卫同姓,擅相攻伐,共 起而弱周,非独秦之暴也。秦于是时,既平犬夷,因取周所赐岐、丰之地。而缪公以来,始东侵晋,地至于河,尽灭诸戎,拓国千里。其后关东诸侯强僭者日益多, 周之国地日益蹙,至无复天子之制,特其号在尔。秦昭襄礻必年,周之君臣稽首自归于秦。至其后世,遂灭诸侯而一天下。此本末之迹也。其德虽不足,而其功力尚 不优于魏晋乎?始秦之兴,务以力胜。至于始皇,遂悖弃先王之典礼,又自推水德,益任法而少恩,其制度文为,皆非古而自是,此其所以见黜也。夫始皇之不德, 不过如桀、纣,桀、纣不能废夏、商之统,则始皇未可废秦也。
【附论七首·魏论】
新与魏皆取汉者,新辄败亡,魏遂传数世而为晋。不幸东汉无贤子孙,而魏为不讨之仇。今方黜新而进魏,疑者以谓与奸而进恶,此不可以不论也。
昔三代之兴也,皆以功德,或积数世而后王。其亡也,衰乱之迹亦积数世而至于大坏,不可复支,然后有起而代之者。其兴也,皆以至公大义为心。然成汤尚有 惭德,伯夷、叔齐至耻食周粟而饿死,况其后世乎?自秦以来,兴者以力,故直较其迹之逆顺、功之成败而已。彼汉之德,自安、和而始衰,至桓、灵而大坏,其衰 乱之迹,积之数世,无异三代之亡也。故豪杰并起而争,而强者得之。此直较其迹尔。故魏之取汉,无异汉之取秦、而秦之取周也。夫得正统者,汉也;得汉者,魏 也;得魏者,晋也。晋尝统天下矣。推其本未而言之,则魏进而正之,不疑。
【附论七首·东晋论】
周迁而东,天下遂不能一。然仲尼作《春秋》,区区于尊周而明正统之所在。晋迁而东,与周无异,而今黜之,何哉?
是有说焉,较其德与迹而然尔。周之始兴,其来也远。当其盛也,瓜分天下为大小之国,众建诸侯,以维王室,定其名分,使传子孙而守之,以为万世之计。及 厉王之乱,周室无君者十四年,而天下诸侯不敢侥幸而窥周。于此然后见周德之深,而文、武、周公之作,真圣人之业。故虽天下无君,而正统犹在,不得而改。况 平王之迁,国地虽蹙,然周德之在人者未厌,而法制之临人者未移。平王以子继父,自西而东,不出王畿之内。〈西周之地八百里,东周六百里,以井田之法计之、 通为千里之方。〉则正统之在周也,推其德与迹可以不疑。
夫晋之为晋,与夫周之为周也异矣。其德法之维天下者,非有万世之计、圣人之业也,直以其受魏之禅而合天下于一,推较其迹,可以曰正而统尔。自惠帝之乱,晋政已亡,愍、怀之间,晋如线尔,惟嗣君继世,推其迹曰正焉可也。建兴之亡,晋于是而绝矣。
夫周之东也,以周而东。晋之南也,岂复以晋而南乎?自愍帝死贼庭,琅邪起江表,位非嗣君,正非继世,徒以晋之臣子有不忘晋之心,发于忠义而功不就,可 为伤已!若因而遂窃万世大公之名,其可得乎?《春秋》之法“君弑而贼不讨”,则以为无臣子也。使晋之臣子遭乎圣人,适当《春秋》之责,况欲以失国共立之君 干天下之统哉?夫道德不足语矣,直推其迹之如何尔。若乃国已灭矣,以宗室子自立于一方,卒不能复天下于一,则晋之琅邪,与夫后汉之刘备、五代汉之刘崇何 异?备与崇未尝为正统,则东晋可知焉尔。
【附论七首·后魏论】
魏之兴也,自成帝毛至于圣武,凡十二世。而可纪于文字,又十一世。至于昭成而建国改元,略具君臣之法,幸遭衰乱之极,得奋其力,并争乎中国,又七世至 于孝文,而去夷即华,易姓建都,遂定天下之乱,然后修礼乐、兴制度而文之。考其渐积之基,其道德虽不及于三代,而其为功何异王者之兴?今特以其不能并晋、 宋之一方,以小不备而黜其大功,不得承百王之统,而不疑焉者,质诸圣人而可也。
今为魏说者,不过曰功多而国强尔。此圣人有所不与也。何以知之?以《春秋》而知也。春秋之时,齐桓、晋文可谓有功矣。吴、楚之僭,迭强于诸侯。圣人于 书齐、晋,实与而文不与之,以为功虽可褒,而道不可以与也。至书楚与吴,或屡进之,然不得过乎子爵。则功与强,圣人有所不取也。或者以谓秦起夷狄,以能灭 周而一天下,遂进之。魏亦夷狄,以不能灭晋、宋而见黜。是则因其成败而毁誉之,岂至公之笃论乎?
曰:是不然也,各于其党而已。周之兴也,与秦之兴,其说固已详之矣。当魏之兴也,刘渊以匈奴,慕容以鲜卑,苻生以氐,弋仲以羌,赫连、秃发、石勒、季 龙之徒,皆四夷之雄。其力不足者弱,有余者强。其最强者苻坚之时,自晋而外,天下莫不为秦,休兵革,兴学校,庶几刑政之方。不幸未几而败乱。其后强者曰 魏,自江而北,天下皆为魏矣。幸而传数世而后乱。以是而言,魏者才优于苻坚而已。就使魏兴世远,不可犹格之夷狄,则不过为东晋比也。是皆有志乎天下而功不 就者,前所谓不幸两立而不能相并者。故皆不得而进之者,不得已也。
【附论七首·梁论】
黜梁为伪者,其说有三:一曰后唐之为唐,犹后汉之为汉,梁盖新比也。一曰梁虽改元即位,而唐之正朔在李氏而不绝,是梁于唐未能绝,而李氏复兴。一曰因后唐而不改。因后唐者,是谓因人之论,固已辨矣。其二者宜有说也。
夫后唐之自为唐也,缘其赐姓而已。唐之时,赐姓李者多矣,或同臣子之异心,或怀四夷而縻之,忠臣、茂正、思、忠、克用是也。当唐之衰,克用与梁并起而 争之,梁以强而先得。克用耻争之不胜,难忍臣敌之惭,不得不借唐以自托也。后之议者,胡谓而从之哉?其所以得为正统者,以其得梁而然也。使梁且不灭,同光 之号不过于河南,则其为唐,与等耳。夫正朔者何?王者所以加天下、而同之于一之号也。昔周之东,其政虽弱,而周犹在也。故仲尼以王加正而绳诸侯者,幸 周在也。当唐之亡,天虚名与唐俱绝,尚安所寓于天下哉?使幸而有忠唐之臣,不忍去唐而自守,虽不中于事理,或可善其诚心。若李氏者,果忠唐而不忍弃乎? 况于唐亡,托虚名者,不独李氏也。王建称之于蜀,杨行密称之于吴,李茂正亦称之于岐,大抵不为梁屈者,皆自托于虚名也。初,梁祖夺昭宗于岐,遂劫而东,改 天复四年为天。而克用与王建怒曰:“唐为朱氏夺矣。天非唐号也。”遂不奉之,但称天复。至八年,自以为非,复称天。此尤可笑者。安得曰正朔在李氏 乎?夫论者何?为疑者设也。尧、舜、三代之终始,较然着乎万世而不疑,固不待论而明也。后世之有天下者,帝王之理或舛,而始终之际不明,则不可以不疑。故 曰由不正与不一,然后正统之论兴者也。其德不足以道矣。推其迹而论之,庶几不为无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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