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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全集》卷三十四·书(2)

柳宗元全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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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日某白,冯翊严生足下:得生书,言为师之说,怪仆所作《师友箴》(见集中。)与《答韦中立书》,欲变仆不为师之志,而屈己为弟子。(“屈” 上,一有“而”字。)凡仆所为二文,其卒果不异,仆之所避者名也,所忧者其实也,实不可一日忘。仆聊歌以为箴,行且求中以益己,栗栗不敢暇,又不敢自谓有 可师乎人者耳。若乃名者,方为薄世笑骂,仆脆怯,尤不足当也。内不足为,外不足当,众口虽恳恳见迫,其若吾子何?实之要,二文中皆是也,吾子其详读之,仆 见解不出此。

吾子所云仲尼之说,岂易耶?仲尼可学不可为也。学之至,斯则仲尼矣;未至而欲行仲尼之事,若宋襄公好霸而败国,卒中矢而死。(《左传》僖二十二年,宋 公及楚人战于泓。宋师败绩,公伤股。二十三年五月卒,伤于泓故也。)仲尼岂易言耶?马融、郑玄者,二子独章句师耳。今世固不少章句师,仆幸非其人,吾子欲 之,其有乐而望吾子者矣。言道、讲古、穷文辞以为师,则固吾属事。仆才能勇敢不如韩退之,故又不为人师。人之所见有同异,吾子无以韩责我。若曰仆拒千百 人,又非也。仆之所拒,拒为师弟子名,而不敢当其礼者也。若言道、讲古、穷文辞,有来问我者,吾岂尝目闭口耶!

敬叔吾所信爱,(吕恭,字敬叔。)今不得见其人,又不敢废其言。(一作“又敢废其言哉。”)吾子文甚畅远,恢恢乎其辟大路将疾驰也。攻其车,肥其马, 长其,(音策。)调其六辔,(《诗》:六辔在手。注:驷马六辔。)中道之行大都,舍是又奚师欤?亟谋于知道者而考诸古,师不乏矣。幸而亟来,(亟,丘异 切。)终日与吾子言,不敢倦,不敢爱,不敢肆。苟去其名,全其实,以其余易其不足,亦可交以为师矣。如此,无世俗累而有益乎己,古今未有好道而避是者。宗 元白。

○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袁君,集不他见。以书考之,时在永与韦严书相后云。)

秀才足下:仆避师名久矣。往在京都,后学之士到仆门,日或数十人,仆不敢虚其来意,有长必出之,有不至必之。(,渠记切。教也。)虽若是,当时无 师弟子之说。其所不乐为者,非以师为非,弟子为罪也。有两事,故不能:自视以为不足为,一也;世久无师弟子,决为之,且见非,且见罪,惧而不为,二也。其 大说具《答韦中立书》,今以往,可观之。

秀才貌甚坚,辞甚强,仆自始觌,固奇秀才,及见两文,愈益奇。虽在京都,日数十人到门者,谁出秀才右耶?前已毕秀才可为成人,(“毕”,一作 “必”。)仆之心固虚矣,又何鲲鹏互乡于尺牍哉!(《论语》:互乡难与言,童子见。“何”下一有“辱”字。)秋风益高,(“风”,一作“色”。)暑气益 衰,可偶居卒谈。秀才时见咨,(“咨”,一作“客”。)仆有诸内者不敢爱惜。(一无“惜”字。)

大都(一有“为”字。)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一 无“取”字。)谷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余书俟文成异日讨也。(“讨”下,一有“可”字。)其归在不出孔子,此其古人贤士所懔懔者。求孔子之道, 不于异书。(“于”一作“于”。)秀才志于道,慎勿怪、勿杂、勿务速显。道苟成,则悫然尔,(“悫”,一作“勃”。)久则蔚然尔。源而流者岁旱不涸,蓄谷 者不病凶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殍,彼表切。)然则成而久者,其术可见。虽孔子在,为秀才计,未必过此。不具。宗元白。(一本,无“不具”字。)

○答韦珩示韩愈相推以文墨事书(退之书不见于集,而其略粗见于此。韦珩,夏卿之侄,正卿之子。夏卿,史有传。正卿,附见于传。珩,载于《年表》,公谓 马迁于退之固相上下,而扬雄不若退之,其相推逊亦至矣。集又有寄珩诗,在别卷。据书云,封示退之书,此当与论史书相后先,元和八九年间也。)

足下所封示退之书,云欲推避仆以文墨事,且以励足下。若退之之才,过仆数等,尚不宜推避于仆,非其实可知,(一无“可知”二字。)固相假借为之辞耳。 退之所敬者,司马迁、扬雄。迁于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赋》,(《扬雄赞》:以为经莫大于《易》,作《太玄》;传莫大于《论 语》,作《法言》;词莫丽于相如,作《四赋》。而此云《四愁赋》,后人妄加之也。一作《四赋》。)退之独未作耳,决作之,加恢奇,至他文过扬雄远甚。雄之 遣言措意,(“之”,一作“文”。)颇短局滞涩,不若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一作“猖狂恣肆,寓意有所作”。)若然者,使雄来尚不宜推避,而况仆 耶?彼好奖人善,以为不屈己,善不可奖,故慊慊云尔也。(慊,音歉。恨也。一无“也”字。)足下幸勿信之。

且足下志气高,好读《南》、《北》史书,通国朝事,穿穴(一作“牢笼”。)古今,后来无能和。(一作“加”。)而仆稚,(语骇切。)卒无所为,但趑 趄文墨笔砚浅事。今退之不以吾子励仆,而反以仆励吾子,愈非所宜。然卒篇欲足下自挫抑,合当世事以固当,(丁浪切。一无“以”字。)虽仆亦知无出此。吾子 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一无“者”字。)不患不显,(贞元二十一年,珩中进士第。)患道不立尔。此仆以自励,亦以佐退之励足下。不宣。宗元顿首再拜。

○答贡士廖有方论文书(廖生书欲求公为序,其端见于此。公既许之,故集有《送诗人廖有方序》,见别卷。书在永州时作。)

三日,宗元白:自得秀才书,知欲仆为序。然吾为文,非苟然易也。于秀才,则吾不敢爱。吾在京都时,好以文宠后辈,后辈由吾文知名者,亦为不少焉。自遭 斥逐禁锢,益为轻薄小儿哗嚣,群朋增饰无状,当途人率谓仆垢污重厚,举将去而远之。今不自料而序秀才,秀才无乃未得向时之益,而受后事之累,吾是以惧。洁 然盛服而与负涂者处,(《易·睽》:见豕负涂。涂,谓泥涂也。)而又何赖焉?然观秀才勤恳,意甚久远,不为顷刻私利,欲以就文雅,则吾曷敢以让?当为秀才 言之。然而无显出于今之世,视不为流俗所扇动者,乃以示之。既无以累秀才,亦不增仆之诟骂也,计无宜于此。若果能是,则吾之荒言出矣。(元和十一年,有方 中进士第,改名游卿。)宗元白。

○答贡士萧纂欲相师书(一云《求为师书》。萧生不详其何许人。书云始退迹野庐,必未尉蓝田时作。)

十二日宗元白:始者负戴经籍,退迹野庐,块守蒙陋,坐自壅塞。(“壅”,一作“拥”。)不意足下曲见记忆,远辱书讯,贶以高文,开其知思。(二字并去声。)而又超仆以宗师之位,贷仆以丘山之号,流汗伏地,不知逃匿,幸过厚也。

前时获足下《灌钟城铭》,窃用唱导于闻人,仆常赧然,(赧,乃板切。)羞其僭逾。今览足下尺牍,殷勤备厚,似欲仆赞誉者,此固所愿也。详视所贶,旷然 以喜,是何旨趣之博大,词采之蔚然乎!鼓行于秀造之列,此其戈矛矣。举以见投,为赐甚大。俯用忖度,不自谓宜,顾视何德而克堪哉!且又教以芸其芜秽,甚非 所宜,仆不敢闻也。其他唯命。宗元白。

○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崔黯,《新史》有传,宁季弟密之孙也,后擢进士第。一本作崔剪。剪,《新史》、《旧史》皆无传。此书在永州作。)

崔生足下:辱书及文章,辞意良高,所向慕不凡近,诚有意乎圣人之言。然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辞之传于世者,必由于书。(书,谓 字书。)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耳。(之道,谓适道也。)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者也。今世因贵辞而矜书,粉泽以为工,遒密以 为能,(遒,音酋。)不亦外乎?吾子之所言道,匪辞而书,其所望于仆,亦匪辞而书,是不亦去及物之道愈以远乎?仆尝学圣人之道,身虽穷,志求之不已,庶几 可以语于古,恨与吾子不同州部,闭口无所发明。观吾子文章,自秀士可通圣人之说。今吾子求于道也外,而望于余也愈外,是其可惜欤!吾且不言,是负吾子数千 里不弃朽废者之意,故复云尔也。

凡人好辞工书,皆病癖也。(癖,音僻。腹病也。)吾不幸蚤得二病。学道以来,日思砭钅咸攻熨,(砭,彼验切,以石刺病也。钅咸,与针同。熨,火熨 也。)卒不能去,缠结心腑牢甚,愿斯须忘之而不克,窃尝自毒。今吾子乃始钦钦思易吾病,不亦惑乎?斯固有潜块积瘕,(居牙切。久病也。腹中病也。)中子之 内藏,(中藏,并去声。)恬而不悟,可怜哉!其卒与我何异?均之二病,书字益下,(“字”,一作“示”。)而子之意又益下,则子之病又益笃,甚矣,子癖于 伎也。

吾尝见病心腹人,有思土炭、嗜酸咸者,(,徒滥切,与“啖”同。)不得则大戚。其亲爱之者不忍其戚,因探而与之。(东坡《醉墨堂》诗云:乃知柳子 语不妄,病嗜土炭如珍羞。用此事。)观吾子之意,亦已戚矣。吾虽未得亲爱吾子,然亦重来意之勤,有不忍矣。诚欲分吾土炭酸咸,吾不敢爱,但远言其证不可 也,俟面乃悉陈吾状。未相见,且试求良医为方已之。苟能已,大善,则及物之道,专而易通。若积结既定,医无所能已,幸期相见时,吾决分子其嗜者。不具。 宗元白。

○答吴秀才谢示新文书(吴秀才,当是武陵族子。)

某白:向得秀才书及文章,类前时所辱远甚,多贺多贺。秀才志为文章,又在族父处,(族父,言武陵。一曰:族父,公自言其族父也。岂吴生随柳公绰在湖南 耶?其时元和七年也。一无“多贺”二字,并无“又在族父处”五字。)早夜孜孜,何畏不日日新又日新也。虽间不奉对,苟文益日新,则若亟见矣。夫观文章,宜 若悬衡然,增之铢两则俯,反是则仰,无可私者。秀才诚欲令吾俯乎?则莫若增重其文。今观秀才所增益者,不啻铢两,吾固伏膺而俯矣。(《礼记》:得一善则拳 拳服膺,而弗失之。谓奉持之也。一无“膺”字。)愈重,则吾俯滋甚,秀才其懋焉!苟增而不已,则吾首惧至地耳,又何间疏之患乎?还答不悉。宗元白。

○复杜温夫书(一云“复杜温夫所用乎欤耶哉已耳焉也八字书”。温夫集不他见。按韩愈以元和十四年谪潮州,书中及之,此书必十四年春作。)

二十五日,宗元白:两月来,三辱生书,书皆逾千言,意若相望仆以不对答引誉者。(望,怨也。)然仆诚过也。而生与吾文又十卷,噫!亦多矣。文多而书频,吾不对答引誉,宜可自反。而来征不肯相见,(“肯”,一作“日”。)亟拜亟问,(亟,丘异切)其得终无辞乎?

凡生十卷之文,吾已略观之矣。吾性滞,多所未甚谕,安敢悬断是且非耶?书抵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当也?语人必于其伦,(伦,类也。出《礼 记》。)生以直躬见抵,(《论语》:吾党有直躬者。直躬,谓直道也。)宜无所谀道,而不幸乃曰周、孔,吾岂得无骇怪?(一本,“吾”下又有“吾”字。)且 疑生悖乱浮诞,无所取幅尺,以故愈不对答。来柳州,见一刺史,即周、孔之;(元和十年,公自永召至京,寻复谪柳州刺史。)今而去我,道连(元和十年三月, 以刘禹锡为连州刺史。)而谒于潮,(元和十四年正月,韩愈贬潮州刺史。)之二邦,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师,京师显人为文词、立声名以千数,又宜得周、孔千 百,何吾生胸中扰扰焉多周、孔哉!

吾虽少为文,不能自雕斫,引笔行墨,快意累累,(伦追切。)意尽便止,亦何所师法?立言状物,未尝求过人,亦不能明辩生之才致。但见生用助字,不当律 令,唯以此奉答。所谓乎、欤、耶、哉、夫者,疑辞也;矣、耳、焉、也者,决辞也。今生则一之。宜考前闻人所使用,与吾言类且异,慎思之则一益也。庚桑子言 藿鹄卵者,(《庄子》:庚桑子曰:“奔蜂不能化藿,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藿,豆藿中大青虫。越鸡,水鸡。“”,一作“鸡”。)吾取焉。 道连而谒于潮,其卒可化乎?然世之求知音者,一遇其人,或为十数文,即务往京师,急日月,犯风雨,走谒门户,以冀苟得。今生年非甚少,而自荆来柳,自柳将 道连而谒于潮,途远而深矣,(“途”下一有“愈”字。)则其志果有异乎?又状貌嶷然类丈夫,(“嶷”,鄂力切。)视端形直,心无岐径,其质气诚可也,独要 谨充之尔。谨充之,则非吾独能,生勿怨。(“生”下一有“宜”字。)亟之二邦以取法,时思吾言,非固拒生者。孟子曰:“余不屑之教诲之也者,是亦教诲而已 矣。”宗元白。

○上门下李夷简相公陈情书(《新史·夷简传》:元和十三年,召为御史大夫,进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书当是在柳州时作。)

月日,使持节柳州诸军事守柳州刺史柳宗元,谨再拜献书于相公阁下:宗元闻有行三涂之艰,(一有“难”字。)而坠千仞之下者,(《左传》昭四年,晋司马 侯曰:“四岳、三涂、阳城、太室、荆山、终南,九州之险也。”杜氏注云:三涂,在河南陆浑县南。)仰望于道,号以求出。过之者日千百人,皆去而不顾。就令 哀而顾之者,不过攀木俯首,深宾太息,(宾,毗真切,又音宾。张目也。恨视也。)良久而去耳,其卒无可奈何。然其人犹望而不止也。俄而有若乌获者, (乌获,秦武王时有力人也。)持长绠千寻,(绠,古杏切。汲井绳也。)徐而过焉,其力足为也,其器足施也,号之而不顾,顾而曰不能力,则其人知必死于大壑 矣。何也?是时不可遇而幸遇焉,而又不逮乎己,然后知命之穷,势之极,其卒呼愤自毙,(音弊。)不复望于上矣。

宗元曩者齿少心锐,径行高步,不知道之艰以陷于大厄,穷踬殒坠,(踬,职利切。殒,羽敏切。)废为孤囚。日号而望者十四年矣,(永贞元年至是元和十三 年,为十四年矣。)其不顾而去与顾而深宾者,俱不乏焉。然犹仰首伸吭,(下浪、居郎二切。咽也。)张目而视曰:庶几乎其有异俗之心,非常之力,当路而垂 仁者耶?及今阁下以仁义正直,入居相位,宗元实拊心自庆,以为获其所望,故敢致其辞以声其哀,若又舍而不顾,则知沉埋踣毙无复振矣,伏惟动心焉。

宗元得罪之由,致谤之自,以阁下之明,其知之久矣。繁言蔓辞,只益为黩。伏惟念坠者之至穷,锡乌获之余力,舒千寻之绠,垂千仞之艰,致其不可遇之遇, 以卒成其幸。庶号而望者得毕其诚,无使呼愤自毙,没有余恨,则士之死于门下者宜无先焉。生之通塞,决在此举,无任战汗陨越之至。不宣。宗元惶恐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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