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全集》卷十四·对(2)

○对贺者

柳子以罪贬永州，（永贞元年九月，公自礼部员外贬邵州刺史。十一月，又贬永州司马。）有自京师来者，既见，曰：“余闻子坐事斥逐，余适将唁子。（吊生曰唁，死曰吊。吊失国亦曰唁。见《谷梁传》。唁，宜箭切。）今余视子之貌，浩浩然也，能是达矣，余无以唁矣，敢更以为贺。”柳子曰：“子诚以貌乎，则可也。（“乎”，一作“言”。）然吾岂若是而无志者耶？（一无“而”字。）姑以戚戚为无益乎道，故若是而已耳。吾之罪大，会主上方以宽理人，用和天下，故吾得在此。凡吾之贬斥，幸矣，而又戚戚焉何哉？夫为天子尚书郎，谋画无所陈，而群比以为名。（群比，谓群党。）蒙耻遇﹃，以待不测之诛。苟人尔，有不汗栗危厉然者哉！（，相切责也，，音思，又士才切。）吾尝静处以思，独行以求，自以上不得自列于圣朝，下无以奉宗祀，近丘墓，徒欲苟生幸存，庶几似续之不废。（《诗》：以似以续，续古之人。）是以偿荡其心，倡佯其形。（倡，音昌。佯，音羊。）茫乎若升高以望，溃乎若乘海而无所往，故其容貌如是。子诚以浩浩而贺我，其孰承之乎？嘻笑之怒，甚乎裂眦。（疾智，才诣二切。目眦也。）长歌之哀，过乎恸哭。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子休矣。”

○杜兼对（兼，字处洪，中书令正伦五世孙。）

或问曰：“朝廷以公且明，进善退不肖，未尝不当。然吾有一疑焉，愿有闻于子，以释予也。”曰：“何哉？”曰：“杜兼为濠州，（徐泗节度使张建封表置其府，积劳为濠州刺史。）幸兵之乱，杀无罪士二人。（兼性浮险。录事参军韦赏、团练判官陆楚，皆以守职论事忤兼，兼密奏二人通谋，扇动军中。忽有制使至，兼率官吏迎于驿中，前呼韦赏、陆楚出，宣制杖杀之。二人有士林之誉，无罪受戮，天下冤之。）蓄货足欲，吾以为唐杌、饕餮者亡以异。（《左传·文十八年》：颛顼氏有不才子，天下谓之杌，缙云氏有不才子，天下谓之饕餮。注云：杌，顽凶无俦匹之貌。贪财为饕，贪食为餮。，音涛。杌，音兀。饕，音叨。餮，音铁。）然而卒入为郎中、（元和初，入为刑部郎中，改吏部郎中。）给事中，出由商至河南尹，（自给事中出为商州刺史、金商防御使，改河南少尹，行大尹事，半岁，拜大尹。）乃死。（元和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兼卒。）夫何取于兼者若是幸也？”曰：“若子之言，兼之罪，吾虽不睹乎目，然闻之熟，宜废而不用久矣。然而吾有一取焉。吾闻兼在濠州，有钟离令卢某者，（钟离县，属濠州。）宰相戚也，而谗且谀，日状其僚之过愆以致于兼，且曰：‘是过是愆，（一无二是字。）我独无有。’其僚因惴恐。（惴，之瑞切。忧惧之貌。）以俟谪怒于上，令日施施自负。（施施，自得貌。）曰：（一无曰字。）‘州君将我陟也’，兼得之，乃大怒，罚令，使僚也咸得自达以进乎善，因摈令终不得面焉。（面，一作问。）人由是不苟免，而谗谀之道大息。朝廷进兼，于内则给事中，于外则至河南尹。盖知兼有是善也欤？诚然，不为公且明耶？”或者曰：兼，凶狡人也。恣杀以充己，其为过章章者，凡天下儿童，（后阙。）

○天对（《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旧录之于《楚辞》。按汉王逸序其篇首曰：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亻亻危及古圣贤、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愤懑，舒写愁思，乃假天以为言焉。故作《天问》。子厚取《天问》所言，随而释之，遂作《天对》。）

问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王逸曰：遂，往也。初，始也。言往古太始之元，虚廓无形，神物未生，谁传道此也？）上下未形，何由考之？（王逸曰：言天地未分，溷沌无垠，谁考定而知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王逸曰：言日月昼夜，清浊晦明，谁能极知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王逸曰：言天地既分，阴阳运转，冯冯翼翼，何以识知其形像乎？）明明暗暗，惟时何为？（王逸曰：言纯阴纯阳，一晦一明，谁造为之乎？）

对曰：本始之茫，诞者传焉。（谓太始之元，初无传也。）鸿灵幽纷，曷可言焉！（谓天地未形，本无言也。）黑晰眇，（，呼骨切。《说文》：出气词也。从日，象气出形。郭璞《三苍解诂》曰：，旦明也。严有翼曰：，黑微昧也。晰，之列切。明也。）往来屯屯。（张伦切，难也。《易》屯卦注：屯也者，天地造始之时也。）昧革化，（昧，音妹。《易》：天造草昧。注，造物之始，始于冥昧。）惟元气存，而何为焉！

问：阴阳三合，何本何化？（王逸曰：谓天地人三合成德，其本始何化所生乎？）

对：合焉者三，一以统同。（《谷梁子传》：独阴不生，独阳不生，独天不生，三合然后生。王逸以为天地人，非也。）吁炎吹冷，（卢经切。清冷也。字又从冷，音同。《集韵》：吴人谓冰曰冷泽。）交错而功。

问：圜则九重，孰营度之？（王逸曰：言天圜而九重，谁营度而知乎？蔡邕曰：圜与圆同。《说文》：圜者，天之体也。）

对：无营以成，沓阳而九。（沓，徒合切，积也。九者，老阳，积阳为天，故曰沓阳而九。《易》：干元用九。）转果浑沦，（一作转辕，一作运果。果，胡果、胡瓦二切。车毂转貌，关毂而果轮者，出《记杂记》。又胡罪切，回也。浑，音魂。沦，音论。《列子》：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蒙以圜号。（谓天圜九重，则阳数也。）

问：惟兹何功，孰初作之？（王逸曰：言天有九重，而谁功力始作之耶？）

对：冥凝玄厘，无功无作。

问：斡维焉系？天极焉加？（王逸曰：斡，转。维，纲。言天昼与夜之转旋。斡，转也。维，纲也。言天昼夜转旋，宁有维纲系缀，其际极安所加乎？焉，于虔切。安也。后可以意求之。）

对：乌系维，（《淮南子》：帝维曰维，运之以斗。东北为报德之维，西南为背阳之维，东南为常羊之维，西北为蹄通之维。《注》：四角为维也。，户礼切，待也。）乃麋身位！（麋，恐作縻。）无极之极，（张衡《灵宪》：八极之极，径二亿二万二千三百里。）漭イ非垠。（漭，母朗切。イ，民卑切，又莫尔切。漭イ，水大貌。）或形之加，孰取大焉！（谓斗极居中央，如《太玄》所谓天圆地方，屯植中央也。王逸以为极际，恐未必然也。）

问：八柱何当？东南何亏？（王逸曰：言天有八山为柱，皆何当值？东南不足，谁亏缺之？《河图》言：昆仑者，地之中也。地下有八柱，柱广十万里，有三千六百轴，互相牵制，名山大川，孔穴相通。东方朔《神异经》曰：昆仑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

对：皇熙。（无匪切。《易》：成天下之者。）胡栋胡宇！完离不属，（完，一作宏。属，之欲切。附也，下同。）焉恃夫八柱。

问：九天之际，安放安属？（王逸曰：九天：东方皋天，东南方阳天，南方赤天，西南方朱天，西方成天，西北方幽天，北方玄天，东北方变天，中央钧天。其际会何分，安所系属乎？）

对：无青无黄，无赤无黑，无中无旁，乌际乎天则！（九天虽用为九，而对以为不然也。）

问：隅隈多有，（隈，乌回切。《说文》：水曲奥也。《尔雅》：崖内为奥，外为隈。《淮南子》：天有九野，九千九百九十九隅，去地五亿万里。）谁知其数？（王逸曰：言天地广大，隅隈众多，宁有知其数乎？）

对：巧欺淫诳，幽阳以别。无隈无隅，曷懵厥列。（谓天地方隅，不可以数穷也。懵，母亘切，不明也。又眉登切，忄昏也。又母总切，心乱也。）

问：天何所沓？十二焉分？（王逸曰：沓，合也。言天与地合会何所？分十二辰，谁所分别乎？《左氏传》：日月所会是谓辰。《注》：一岁日月凡十二会，所会为辰。）

对：折■Ａ２３剡，（折，食列切，断也。■Ａ２３，音专。楚人名结草折竹以十曰■Ａ２３。剡，音琰，削也。，音廷。《离骚》：索■Ａ２４茅以■Ａ２３兮，命灵氛为余占之。注：，竹也。《后汉·方术传》：挺■Ａ２３折竹。注：挺八段竹也。音同。折，一作析。）午施旁竖，（午，谓旁午也。）鞠明究曛，（许云切，日入而有余光。）自取十二。非余之为，焉以告汝！（意谓巧历不能计天地之晦明，一岁日月十二会，固自若也。）

问：日月安属？列星安陈？（王逸曰：言日月星辰安所系属，谁陈列也？）

对：规毁魄渊，（毁，音毁。烈也。规毁魄渊，谓日月也。）太虚是属。棋布万荧，（荧，谓列星也。）咸是焉托。（谓日圆而明，月生而静，星若棋，皆托乎太虚也。）

问：出自汤谷，次于蒙汜。（王逸曰：次，舍也。汜，水涯也。言日出东方汤谷之中，暮入西极蒙水之涯也。汤，与同。汜，音似，水涯也。或音凡，或音泛。《淮南子》曰：出于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登于扶桑。爰始将行，沦于蒙谷。日入于虞渊之汜，曙于蒙谷之浦。行九州七舍，有五亿万七千三百九里。）

对：辐旋南画，轴奠于北。（旋，音平声。浑天之法，天地之形如鸡子，北耸而南下。故北极常不没，南极常不见。其转如车轴，日月星辰常下回也。）孰彼有出次，惟汝方之侧！（次，舍也。）平施旁运，恶有谷、汜。（谓日犹辐旋轴奠，乌可穷其出次，次于谷、汜也。）

问：自明及晦，所行几里？（王逸曰，言日平旦而出，至暮而止，所行凡几何里乎？）

对：当焉为明，不逮为晦。度引久穷，不可以里。（谓日之明晦，不可以里计也。）

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王逸曰：夜光，月也。育，生也。言月何德居于天地，死而复生也。死，谓晦也。）

对：毁炎莫俪，（郎计切，偶也。）渊迫而魄。遐违乃专，何以死育！（谓日之炎光莫并，唯月明既极，则魄哉生，不可以死育测也。）

问：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王逸曰：言月中有菟，何所贪利，居月之中而顾望乎？）

对：玄阴多缺，爰感厥兔，不形之形，惟神是类。（谓月中有兔，玄阴之所感也，张衡《灵宪》：月者阴精之宗，积而成兽象兔阴之类，其数偶。《苏鹗演义》：兔十二属配卯位，处望日月最圆而出于卯上。卯，兔也，其形入于月中，遂有是形。崔豹《古今注》：兔口有缺。张华《博物志》：兔望月而孕，自吐其子。）

问：女歧无合夫，焉取九子？（王逸曰：女歧，神女，无夫而生九子也。）

对：阳健阴淫，降施蒸摩，歧灵而子，焉以夫为！（《汉·成帝纪》应劭注：画堂画九子母。或云即女歧也。）

问：伯强何处？惠气安在？（王逸曰：伯强，大厉疫鬼也，所至伤人。惠气，和气也。言阴阳调和则惠气行，不调和则厉鬼兴，二者当何所在乎？）

对：怪イ冥更，（イ，民卑切，又莫尔切，水貌，一作“氵尔”，又作“■Ａ２５”，与“”同。并徒典切，阴阳气乱曰。《集韵》引《庄子》：阴阳气有。又郎计切，《说文》：水不流也。《集韵》引《五行传》：若其作。又《前汉·五行志》：气相伤谓之，犹临莅不和意也。如淳曰：，音拂戾之戾，义亦同。）伯强乃阳，顺和调度，惠气出行，时届时缩，何有处乡！（谓气乖则致厉，气和则致祥，非有定处也。）

问：何阖而晦？何开而明？（王逸曰：言天何所阖闭而晦冥，何所开发而明晓？）

对：明焉非辟，晦焉非藏。

问：角宿未旦，曜灵安藏？（王逸曰：角亢，东方星。曜灵，日也。东方未旦之时，日安所藏其精光乎？）

对：孰旦孰幽，缪躔于经。（缪，音蚪，一音了。《说文》：缠也。躔，澄延切，谓日月行也。司马相如《子虚赋》：缪绕玉绥。注：缪，音蓼。缪绕，相缠结也。）苍龙之寓，而廷彼角亢。（廷，具往切，欺也。亢，音刚，星名。《尔雅》：寿星，角亢也，《国语》：辰角见而雨毕。注：辰角，大辰苍龙之角，此谓东方苍龙角亢之宿。虽日出之方，而其晦明固自有经度也。《晋志》云：左角为夭田，主刑。亢，总摄天下奏事听讼理狱录功者也。彼字，一本作尉。）

问：不任汨鸿，师何以尚之？（王逸曰：汨，治也。鸿，大水也。师，众也。尚，举也。言鲧才不任治鸿水，众人何以举之乎？）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王逸曰：佥，众也。课，试也。言众人举鲧治水，尧知其不能，众人曰：“何忧哉，何不先试之也？”）

对：惟玄讠尧讠尧。（玄，禹父名，《尚书》作鲧。按，《集韵》混字韵内，出、、鳏三字，通作鲧，即无玄字。惟王子年《神仙拾遗记》云：夏玄理水无功，沉于羽川，化为玄鱼，大千尺。后遂死，横于河海之间。后世以玄字合于鱼字为玄字。玄，音衮。讠尧，女交切。《说文》：恚呼也。）邻圣而孽。恒师蒙，乃尚其圯。（谓系之不任治洪水，众论不明，不察其方命圯族而举之也。圯，部鄙切，毁也。）后惟师之难，宾使试。（谓四岳举系。尧曰：“吁，弗哉！”佥曰：“试可乃已。非乐于用之也。”宾，恨张目也。，鼻茎，蹙也。宾，音频，又音宾。，音遏。）

问：鸱龟曳衔，玄何听焉？（王逸曰：言鲧治水，绩用不成。尧乃放杀之羽山，飞鸟水虫曳衔而食之，玄何能复不听之乎？按：旧说谓玄死为鸱龟所食，特以意言之耳，详其文势，似谓鲧听鸱龟衔曳之计而败其事。）顺欲成功，帝何刑焉？（王逸曰：帝，谓尧也。言玄设能顺众人之欲成其功，尧当何为刑戮之乎？）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王逸曰：永，长也。遏，绝也。施，舍也。言尧长放玄于羽山，绝在不毛之地，三年不舍其罪也。）

对：盗堙息壤，招帝震怒。（《史记·索隐》曰：《山海经·启筮》云：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招，举也。《左传》：以招人过。堙，与湮同，音因，塞也。《说文》：没也。招，音翘。《集韵》：举也。《尚书·洪范》：鲧堙洪水，汨陈其五行。帝乃震怒，鲧则殛死。）赋刑在下，而投弃于羽。（一无而字。）方陟元子，以胤功定地。（胤，羊晋切，嗣也。《山海经》：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淮南子》：凡鸿水渊薮，自三百仞以上，二亿三万三千五百五十里有九渊。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注》：息土不耗减，掘之益多，故以填洪水也。）胡离厥考，而玄龟肆喙。（考，谓禹父鲧也。喙，许秽切。《说文》：口也。玄，与鸱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