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全集》卷九·表铭碣诔(3)

○唐故尚书户部郎中魏府君墓志（并序一无唐故二字。魏府君弘简，史无传。公谓居又同，故哀而铭之。按公世系，其先河东人，父镇后徙于吴，则府君亦吴人矣。时贞元二十年甲申，公年三十二，为监察御史里行。）

魏氏世墓于某县某原。唐兴，有闻士讳之者，（，他历切，又音狄。）与子及孙，咸举进士，嗣为儒，家绵州。涪城尉讳全缶，魏州临黄主簿讳钦慈，太常主簿讳绲，（音衮。）尚书膳部员外郎兼江陵少尹讳万成，凡五代，名高而不浮于行，才具而不得其禄。江陵府君益之以闳达之量，经纬之谋，故豪士贤大夫痛慕加厚。生郎中府君，讳弘简，字曰裕之，以文行知名。既冠，而德礼闻于乡党。既仕，而法制立于官政。温柔发乎外，见而人莫不亲；直方存乎内，久而人莫不敬。由进士策贤良，连居科首。（建中元年，弘简中进士第。贞元元年，又中贤良。）授太子校书，历桂管、江西、福建、宣歙四府为判官副使，累授协律郎、大理评事，三为御史，（诸本多无三为两字。）赐绯鱼袋。在州六年，而人乐之。廉使崔衍曰：“吾敢专天下之士，独惠兹人乎？”（贞元十二年八月，衍自虢州刺史为宣歙池观察使，辟弘简为副。）遂献于天子，拜度支员外郎，转户部郎中。邦赋克举，人望逾重。年四十七，贞元二十年九月三十日不疾而殁。震悼之声，遐迩一辞。（一作一同，一作同辞。）且曰：“斯人也，而不得为善之利，中人其怠乎！”

君尝三娶，而卒无主妇，庭无倚庐，（《扬雄传》：结以倚庐。孟康曰：在倚庐行三年丧。师古曰：倚墙至地为之。《江都易王传》服舍注：倚庐，垩室之次。若《礼记·问丧》云居于倚庐，此字祖也。）堂无抱孤。有令兄弟以主其丧，有孝女以守其祀。故哭于客位，吊于殡东者，咸加哀焉。凡为部从事，府丧而当其位者三，州缺而居其守者二，（二，或作一。）皆得其理。君之先，再世贫不得葬。故以禄仕游于诸侯，薄衣食，损车马，凡十有余事，卒获于厥心。其族属之无主后者，皆位于墓；娣侄之无归从者，咸会于家。由是处约以终其世。既敛，家宰庀其政。（家宰，即家老也，庀，治也，具也。庀，匹婢切。）视廪唯釜钟，（《左传·昭三年》：齐旧四量，豆、区、釜、钟。四升为豆，各自其四以登于釜。釜十则钟。是四升为豆，四豆为区，四区为釜。釜，六斗四升也。十釜为钟，钟六斛四斗也。视廪唯釜钟，言其家无馀积。）视藏唯束帛，无余积焉。十有一月，遣车归于洛师。（《周礼·巾车》云：大丧饰遣车。遣车，送死者之车。《说文》：遣，祖奠也。《书》：朝至于洛师。洛师，洛阳。遣，诘战切。）某日，于墓。监察御史柳宗元闻其道而玩其文也久，居又同。（音翰，里门也。）故哀而铭之。其辞曰：

郎中之道，惟直是保，淳泊坦厚，温恭孝友。郎中之文，惟孝是宣，溥畅周流，炳蔚纷纶。为周贤能，（《周礼》：乡大夫之职，三年则大比，考其德行道艺，而兴贤者、能者。）为汉贤良。（《汉·文帝纪》二年，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贤良科始此。）始任雠校，篇籍有光。仍授使檄，︳谟用扬。（《诗》：︳谟定命。︳，大也。）二居郎位，征赋以理。休声载起，显命伊始。生而不寿，孰知其止？殁而不嗣，孰济其美？有翩其旗，爰举裳帷。行道迟迟，望墓而归。象物是宜，（象物，明器。）卜筮孔时。里人作铭，不愧于辞。

○唐故朝散大夫永州刺史崔公墓志（公集又有《祭崔史君敏文》，即永州公也。文谓某等咸以罪戾，谪兹南方。志云：以某年月日归葬某县。则此志作于永州。）

维元和五年九月十五日壬子，永州刺史崔公薨于位，享年六十八。己未，殡于路寝。（庄三十二年《公羊传》云：薨于路寝。路寝者何？正寝也。注：天子诸侯皆有三寝，一高寝，二路寝，三小寝。）景寅，迁神于舟。以某年某月日，归葬于某县某原，于皇考吏部侍郎赠户部尚书府君之墓。尚书讳漪，（于宜切。）玄宗南巡，内禅圣嗣，（禅，音擅。）府君以谋画定命，起一旅以复天下，（《左氏》：有众一旅，旅五百人。）厥功载焉。（天宝十五载六月，玄宗狩蜀，留太子讨贼。太子次平凉，朔方节度判官崔漪迎太子，治兵于朔方。七月甲子，太子即皇帝位，是为肃宗。俗本作崔猗，字误。）尚书之先，曰贵乡丞赠太常少卿府君，讳子美。太常之先，曰扬州江都丞府君，讳道祯。（陟盈切。）行高位卑，华冠士族。

公讳某，（讳敏。）字某。承世德之清源，浚之以蠲洁，（蠲，圭渊切，洁也。）以端其志；采群言之枝叶，植之以茂实，以修其能。始由右千牛备身佐环卫，（武德五年，改隋左右备身府曰左右府。显庆五年，改左右府曰左右千牛府。《唐·百官志》：左右千牛卫，上将军各一人，掌侍卫及供御兵仗，以千牛备身左右执弓箭宿卫。又云：千牛备身左右各十二人，掌执御刀。）更、三原、蓝田尉，（，隶凤翔。蓝田、三原，隶京兆。皆县名。，音。，音窒。）仍有大故，三徙同位。（言三徙皆为尉也。）继授许州临颍、汝州龙兴令，推以直道，二邑齐风。哥舒曜尹河南，（曜，字子明，兴元元年自东都畿汝节度使迁河南尹。）鲸寇猾骜，黎人播越。表公尉河南，糗粮刍茭，（一作为河南尉。《书》：峙乃糗粮，峙乃刍茭。糗，熬米麦也。茭，干刍。糗，去久切，又丘救切。）戎备毕给，版图田洫，（《周礼》：听闾里以版图。版，户籍。图，地图。应劭云：沟，广四尺，深四尺。洫，广深倍于沟。洫，许域切。）民事时。迁扬州录事参军，实吴楚之大都会也。（都会者，谓一都之会。）政令烦拿，（汝加切。）贡举丛沓。一日不■Ａ１８，（《左氏传·昭公二十三年》：叔孙所馆者，虽一日，必葺其墙屋。观文意，■Ａ１８当是葺字，传写作■Ａ１８耳。诸《韵》无此字，唯吴本《楚辞》中有如此书者，今从。■Ａ１８，七入切。）镌谯四至，（镌字，本《汉书·薛宣传》故使掾平镌令。如淳曰：激切使自知过也。师古曰：琢凿也。谯字，本《汉书·高帝纪》哙因谯让羽。注：以辞相责也。镌，遵全切。谯，才笑切，亦作诮。）公为之优游有裕。长史司徒杜公与之揖让，异于宾僚。（贞元元年十二月，以杜佑为扬州长史、淮南节度使。佑奏敏为州参军。异字，一本作夷。）入为太子司议郎，拜归州刺史。岩险湍悍，人类鸟兽，古号难理。公克有声，迁永州刺史朝散大夫。惟是南楚，风浮俗鬼，（其俗尚鬼也。）户为胥徒，家有禳礻更。（禳礻更，皆除疫之祭。礻更，谓礻更御未至之害。一作礻会。礻更字诸《韵》并无，疑是梗字。《周礼》：女祝掌以时招梗礻会禳之事。）大者虐鳏孤以盗邦赋，愚蒙以神讹言。悖于政经，莫有禁御。公于是修整部吏，黜侵凌牟渔者数百人，（牟，取也。）以付信于下，而征贡用集；擒戮妖师，毁蒿淫昏者千余室，（《礼记》：蒿凄怆。蒿，香臭之气。淫昏，《左氏》所谓淫昏之鬼也。，音熏。）以举正群枉，而田闾克和。宽以容物，直以率下。邦人方安其理，绅犹郁其望。体魄遽降，（《礼记》：体魄则降，志气在上。）哀何有穷？呜呼！

公前夫人徐州参军荥阳郑鉅女，有子曰义和，早夭。后夫人万年尉范阳卢彤女，嘉淑之德，继闻宗族。有子曰贻哲、贻俭，克承于家。洎公之兄子曰励、曰礼，诚愿志于墓，无忘公之德。铭曰：

孰为德门？清河浚源，（崔氏，清河郡人。）其流氵氵。（氵氵，《说文》：转流也。一本作远哉氵氵。）世有显懿，扬其清芬。焕炳增华，昭于后昆。惟鲂与鲤，（《诗》：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崔氏，清河人，故以鲂鲤喻之，言世有显德也。鲂，音防。）旧史是尊。孰为茂功？尚书清风，（漪为户部尚书。）蔼有其融。勃焉而兴，（《左传》：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披草从龙。（《易》：云从龙。此言漪从肃宗起灵武也。）布令诸夏，敷和六戎。赫矣太阳，克升于中。孰为惠政？公嗣馀庆，形于谣咏。小程其功，大遂其性。黠吏是省，（黠，下八切。）妖风以正。于邑于邦。（一作施于邑邦。）克扬休命。孰为遗爱？公去昭代，邦人斯。（《诗》：使我心。，病也。，莫佩切。）始焉是赖，今也何戴？孰葬我公？于洛之会。何以铭之？徽音不昧。（徽，美也。）

○故永州刺史流配州崔君权厝志（崔君名简，字子敬。一无流配州四字。时元和七年壬辰，公年三十九，在永州。）

博陵崔君，（崔氏出自齐丁公吕，食邑于崔，因以为氏。后分清河、博陵二望。）由进士入山南西道节度府，（贞元五年，简中进士第。）始掌书记。（山南西道节度使辟为掌书记。）至府留后，凡五徙职。六增官，至刑部员外郎。出刺连、永两州。未至永，而连之人君。（，音诉。）御史按章具狱，坐流州。幼弟讼诸朝，天子黜连帅，（连帅，湖南观察使也。）罢御史，小吏咸死，投之荒外，而君不克复。元和七年正月二十六日卒。孤处道洎守讷，奉君之丧，逾海水，不幸遇暴风，二孤溺死。七月某日，柩至于永州。（时公为永州司马。）八月甲子，藁葬于社之北四百步。（，以醉切，又平上二音。社字下，一本无字，北字下有字。）

崔氏世嗣文章，君又益工。博知古今事，给数敏辩，善谋画，南败蜀虏，（严砺屡破刘辟之师。）西遏戎师，其虑皆君之自出。后饵五石，（五石，丹砂之属。）病疡且乱。（疡，音阳，又音易，创痈也。）故不承于初。今尚有五丈夫子。夫人河东柳氏，（简娶公之姊。）德硕行淑，先崔君十年卒。（公有《柳氏志》。）其葬，在长安东南少陵北。君以窜没，家又有海祸，力不克。三年，将复故葬也。徒志其一二大者云。

鲵为祖，晔为父。世文儒，积弥厚。（简五世祖太师。子挹，国子祭酒。挹子，为平章事。子鲵。鲵子晔，司直。晔子简。晔一作毕。）简其名，子敬字。（它本皆作字敬守。）年五十，增以二。华湘ㄛ，（音筮，水涯也。）非其地。后三年，辞当备。

○唐故万年令裴府君墓碣（一无唐故二字。裴府君葬在元和十三年，碣盖是时作，公年四十六，刺柳。）

公讳堇，字封叔，河东闻喜人。（闻喜，绛州县。）太尉公讳行俭，（行俭，字守约。）实高祖。侍中公讳光庭，（光庭，字连城，玄宗侍中。）实曾祖。刑部员外郎府君讳稹，（稹以荫仕，累迁起居郎、祠部员外郎。稹字，一本作植，非。）实祖。大理卿府君讳儆，实父。公由进士上第，（贞元三年，堇中进士。）校书崇文馆。（崇文有校书郎二人，掌校理书籍。）饬馆事，（饬，一作饰。）修整左春坊，由是立署局。（贞元八年，隶左春坊。）后参京兆军事，按覆校巡，大尹恒得以取直。为太常主簿，（唐太常寺主簿二人，从七品上。）搜逖疑互，（逖，他历切。）探抉Т隐，（抉，音决。Т，音钝。）宿工老师，不得伏匿，皆来会堂下。耆股肱，（《左氏》、《国语》：耆其股肱，以从司马。耆，致也。）役喉喙，以集乐事。作坐立二部伎图。卿奇其绩，奏超以为丞。（太常寺卿一人，丞二人。）司空杜公联奉崇陵、丰陵礼仪，再以为佐。（贞元二十一年正月，德宗崩。七月，以太常卿杜黄裳平章事，为礼仪使。十月，葬崇陵。元和九年正月，顺宗崩。仍以杜黄裳为使。七月，葬丰陵，黄裳再辟堇为判官。）离纷ζ，（ζ，杂貌。）导滞塞，关百执事，条直显遂，司空拱手以成。自开元制礼，讳去《国恤》章，（高宗显庆三年正月，长孙无忌等上所修新礼，诏中外行之。时许敬宗、李义府用事，所损益多希旨，学者非之。太常博士萧楚材等以为预备凶事，非臣子所宜言，遂焚《国恤》一篇，由是凶礼遂阙。至开元二十年九月，新礼成，遂因之不改。）累圣陵寝，皆因事揽缀。揽，音览。缀，株卫切。）取一切乃已，有司卒无所征。公乃撰《二陵集礼》，（公集有《裴君崇丰二陵集礼后序》。）藏之南阁。转殿中侍御史，仍拜尚书比部员外郎，会校成要，（比部员外郎掌勾会内外赋敛经费之事。会，大计也。《周礼》：听出入比其要会。注云：要会，计最之簿书。月计曰要，岁计曰会。）期岁毕具。刺金州，决高弛巢。（弛，弓解也。隙，坑塞也。弛，赏是切。巢，迄逆切。巢，当作隙，丘戟切。公集隙字皆作巢，检《韵》并无巢，惟有巢阝，音巢，县名也。）去人水祸，渚茭原茅，辟成稻粱。陟万年令，丛剧辨肃，谈宴终日，人视之若居冗官然。会金州猾吏来，扬言恐喝，以烦亵事，（亵，音屑。）曰：“不得三十万，吾能为祸。”公大怒，召骂之，恣所为。吏巧以闻，御史按章具狱，再谪道州、循州为左掾。会赦，量移吉州长史。元和十二年秋七月日，病┲泄卒。（┲，诗廉切。泄，音薛。）

始公以唯诺闻长安中，奔人危急，轻出财力，如索水火。性开荡，进交大官，不视齿类；挟同列，收下辈，（下辈，《汉书·灌夫传》：荐宠下辈。字本此。）细大毕欢。喜博弈，知声音，饮酒甚少，而工于纠谪。谣舞击Ф，（Ф，亦歌也。《诗》：或歌或Ф。）纤屑促密，皆曲中节度，而终身不以酒气加人。昼接人事，夜读书考礼，收捃策牍，（《左传序》：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疏云：策，简也。牍，方版也。单执一札，谓之为简，连编诸简，乃名为策。简之所容，一行字耳。牍可方版，版广于简，可以并容数行。又云：《六经》之策，长二尺四寸。此策牍之别也。）未尝释手，以是重诸公间。初娶范阳卢氏，无子。后夫人柳氏，（柳氏，即公之姊。）德为九族冠。生三男子，丧其二焉。贞元十六年某月日卒，于长安御宿之北原，（御宿，长安地名。《汉书》亦作御羞。）冢子铣（苏典切。或添洎永二字。）奉柩以明年月日克葬于墓。铣以文书来柳州，告其叔舅宗元，愿碣于墓左。则涕为之铭，其辞曰：

有郁其馨，惟裴之卿。（堇父为大理卿。）世服大僚，（《书》：有服在大僚。谓世为大僚也。）仍耀烈名。封叔申之，（申，重也。）实惟其英。雠书宫闱，（谓校书崇文馆。）佐职于京。（谓为京兆府参军。）太常命吏，以能增秩。相仪考礼，大弁斯毕。（《书》：率循大卞。大卞，大法也。弁，与卞同。）鸠工展伎，（谓作坐立二部伎图。）爰备声律。或图或书，藏之府室。史于柱下，（《史记·老子传》：周守藏室之史也。《索隐》曰：藏室史，乃周藏书室之史。又《张苍传》：老子为柱下史，即藏室之柱下，因以为官名。堇为殿中侍御史，故云史于柱下也。）郎于会司。（《周礼》：司会之职，以参互考日成，以月要考月成，以岁会考岁成，以周知四国之治。补注：堇为比部员外郎，故云郎于会司。会，古外切。）徼循以周，大比是宜。作牧于金，金人允怀。沟防汉浒，（汉浒，汉水之浒。浒，水际也。金州临汉，故云汉浒。）垫沃卒移。（《书》：下民昏垫。垫，都念切。）增我岁食，易其芋魁。（《前汉》：饭我豆食羹芋魁。）游手民，（《周礼》：民，无职事者。，音闲。）相顾聚来。征为万年，治剧于都。百务叙成，谈宴以娱。谁恤谁恃？不忍悍吏。胡巧其辞？按章以遂。由道斥循，施施三年。（《孟子》注：施施，犹扁扁，喜悦之貌。施，余支切。）更赦进资，庐陵是迁。人曰世德，宜庆于延。又曰良能，宜力之宣。朝有大赉，（《语》曰：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赉，赐也。）期赐其还。（一作环。）鬼神不享，命殒在前。（元和十二年十月平吴元济，十三年正月大赦，而堇以十二年七月卒，故云殒命在前也。）长原有墓，高曾祖父，淑灵是。（淑灵，谓柳氏也。）封叔爰归，左右惟具。孤铣磨石，祈辞海陬。（将侯切，隅也。公时为永州刺史，为作此碣。）遂升其趺，于道之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