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全集》卷五·古圣贤碑(3)

急病让夷，义之先。（《国语》：臧文仲曰：“贤者急病让夷，居官当事不避难。”夷，平也。）图国忘死贞之大。（昭元年《左氏传》：赵孟称叔孙豹曰：“思难不越官，信也。图国忘死，贞也。”）利合而动，乃市贾之相求；（贾，音古。）恩加而感，则报施之常道。睢阳所以不阶王命，横绝凶威，超千祀而挺生，奋百代而特立者也。时惟南公，天与拳勇，（《诗》：无拳无勇。注：拳，力也。）神资机智，艺穷百中，（《史记》：养由基去杨叶百步，射之，百发百中。《霁云传》：善骑射，见贼百步内射之，发无不应。）豪出千人。不遇兴词，郁ζ眉之都尉；（张衡赋曰：尉ζ眉而郎潜兮，逮三筑而见武。注：《汉武故事》曰：上至郎署，见一老郎，鬓眉皓白，问：“何时为郎，何其老也？”对曰：“臣姓颜名驷，以文帝时为郎。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叶不遇也。”上感其言，由是擢为会稽都尉。）数奇见惜，挫猿臂之将军。（《史记》：上以李广数奇。孟康曰：“奇，只不耦也。”又曰：“广为人长猿臂，善射，亦天性也。”如淳曰：“臂如猿通肩。”数，所角切。奇，居宜切。）天宝末，寇剧凭陵，隳突河、华。（华，山名。音画。）天旋亏斗极之位，地圮积狐狸之穴。（圮，毁也。又《说文》云：山无草木也。圮，音起。）亲贤在庭，子骏陈谟以佐命；（刘歆，字子骏。为王莽佐命，官至国师。）元老用老，夷甫委师而劝进。（晋王衍，字夷甫。善清谈，宅心事外，名重当世，朝野多慕效之。尝与东海王越共讨苟，越薨，众推衍为帅，衍辞。俄而举军为石勒所破。勒执衍等坐之幕下，问以晋故，衍具陈祸败之由，因劝称尊号。）惟公与南阳张公巡、高阳许公远，义气悬合，︳谋大同。（︳，大也。又《说文》云：齐、楚谓信曰︳。︳，匈于切。）誓鸠武旅，以遏横溃。（横，户孟切。）裂裳而千里来应，（《文选》：脱耒为兵，裂裳为旗。）左袒而一呼皆至。（《汉书》：太尉以一节入北军，一呼，士皆袒左为刘氏。呼，火故切。）柱厉不知而死难。（《列子》：柱厉叔事莒敖公，自以为不知己，去居海上。及公有难，乃往死之。曰：“以丑后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狼覃见黜而奔师。（文二年《左氏传》：晋襄公缚秦囚，使莱驹以戈斩之。囚呼，莱驹失戈。狼覃取戈斩囚，遂以为右。箕之役，先轸黜之，狼覃怒。及彭衙既陈，以其属驰秦师，死焉。覃，尺甚、式衽二切。）忠谋朗然，万夫齐力。（一作志。）公以推让，且专奋击，为马军兵马使。出战则群校同强，（谓贼帅张通晤陷宋、曹等州，张巡率吏民哭玄元祠，遂起兵讨贼，从者千余也。）入守而百雉齐固。（百雉，城也。城三堵为雉。谓贼攻雍丘，蚁附而登，张巡于城上束刍灌油以焚，贼不敢向也。）初据雍丘，（至德元载三月，真源令张巡起兵讨贼，据雍丘。谓单父尉贾贲合兵击宋州，张通晤走襄邑，为顿丘令所杀。贲引军进至雍丘，巡与之合，有众二千也。雍丘，隶汴州。）谓非要害。将保江、淮之臣庶，通南北之奏复，（《周礼》：“诸臣之复，万民之逆。”谓奏事于王也。）拔我义类，扼于睢阳。（十二月，巡拔雍丘，东守宁陵。二载正月，贼将尹子奇寇睢阳。睢阳太守许远告急于巡，巡引兵入睢阳。睢阳隶宋州。）前后捕斩要遮，凶气连沮。（此谓巡至睢阳，与许远合。霁云战宁陵北，斩贼将二十，杀万余人，投尸于汴也。）汉兵已绝，守疏勒而弥坚；（汉永平十七年，班超在疏勒国。十八年，帝崩，焉耆以中国大丧，攻没都护，而龟兹、姑墨数攻疏勒，超孤立无援，吏士单少，拒守岁余。疏，音疏。）虏骑虽强，顿盱眙而不进。（《南史》：宋文帝元嘉二十八年，魏主攻盱眙，辅国将军臧质坚守。魏人杀伤万计，尸与城平，三旬不拔，魏主退走。盱，音吁。眙，音怡。）贼徒乃弃疾于我，悉众合围。技虽穷于九攻，（《吕氏春秋》：公输般为高云梯，欲以攻宋。墨子闻之，见荆王曰：“宋必不可得，请令公输试攻之，臣请试守之。”于是公输般设攻宋之械，墨子设守宋之备。公输般九攻之，墨子九却之，不能入。故荆辍不攻宋矣。墨子名翟，宋大夫。）志益专于三板。（《史记·赵世家》：智伯率韩、魏攻赵，襄子奔保晋阳，三国引汾水灌其城，城不没者三板。）Τ阳悬布之劲，（襄十年《左传》：晋荀偃、士モ请伐Τ阳。主人悬布，堇父登之，及堞而绝之。坠，又悬之。Τ，音福，又音逼。劲，一作巧。）城凿穴之奇。（晋元康中，氐羌反。督马敦固守孤城，群氐四面雨射城中，城中凿穴而处，负户而汲。详见潘岳《马督诔》。旧注指田单事，非。，音牵。）息意牵羊，羞郑师之大临；（宣十二年《左传》：楚人伐郑。国人大临，守陴者皆哭。三月，楚克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临，力鸩切，哭也。）甘心易子，鄙宋臣之病告。（宣十五年《左传》：楚子围宋。宋人惧，使华元夜入楚师，登子反之床，起之，曰：“寡君使元以病告，曰：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虽然，城下之盟，有以国毙，不能从也。”）诸侯环顾而莫救，国命阻绝而无归。以有尽之疲人，敌无已之强寇。公乃跃马溃围，驰出万众，抵贺兰进明乞师。进明乃张乐侑食，以好聘待之。公曰：“弊邑父子相食，而君辱以燕礼，独何心欤？”乃自噬其指曰：“啖此足矣！”（巡等守睢阳，死伤之余，才六百人。时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在临淮，拥兵不救。八月，巡令霁云将三十骑犯围而出，告急临淮。进明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泣且语曰：“睢阳之人，不食月余矣。霁云虽欲独食，且不下咽。”因噬啮落一指，以示进明，曰：“霁云既不能达主将之意，请留一指，以示信归报。”坐中皆为泣下。按《旧史》云：请啮一指，留于大夫，示之以信，归报本州。《新传》云：请置一指以示信，归报中丞。因拔佩刀斩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公此所载又云：啖此足矣。其文小异。温公《考异》从《旧传》。）遂恸哭而返，即死孤城。（霁云遂自临淮还睢阳，缒城而入。城中将吏知救不至，恸哭累日。）首碎秦庭，终懵《无衣》之赋；（定四年《左传》：申包胥如秦乞师，秦哀公为赋《无衣》。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庾信《哀江南赋》曰：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懵，武亘切。）身离楚野，徒伤带剑之辞。（《楚词·九歌》云：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至德二年十月，城陷遇害。（霁云等皆为贼所执，贼将以刃胁巡，巡不降。又降霁云，霁云未应。巡呼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霁云笑曰：“将欲有为也。公知我者，敢不死。”亦不降。乃与巡等遇害。惟远执送洛阳。）无傅燮之叹息，（《后汉》：傅燮，字南容，为汉阳太守。贼围汉阳，欲送燮归乡里。燮慨然叹曰：“吾行何之？吾必死于此。”遂麾左右进兵，临阵战没。）有周苛之慷慨。（《汉书》：高祖使周苛守荥阳。楚下荥阳，生得苛。苛骂项羽，羽烹之。）闻义能徙，（《语》曰：闻义不能徙，是吾忧也。）果其初心。烈士抗词，痛臧洪之同日。（臧洪，字子原。袁绍执洪，杀之。洪邑人陈容谓绍曰：“将军欲为天下除暴，而先专诛忠义，岂合天意？”又曰：“今日宁与臧洪同日死，不与将军同日生。”遂复见杀。见者相谓曰：如何一日戮二烈士。）直臣致愤，惜蔡恭于累旬。（刘《梁典》云：武帝天监三年，魏兵围义阳，司州刺史蔡道恭御之，相持百余日，道恭疾卒。诏使郢州刺史曹景宗救援，景宗顿兵不进，义阳遂陷。御史中丞任弹劾景宗，略曰：“道恭云逝，城守累旬；景宗之存，一朝弃甲。”直臣，盖指任也。）朝廷加赠特进扬州大都督，定功为第一等，（一无为字。）与张氏、许氏并立庙睢阳，岁时致祭。男在纟强褓，（纟强，本作襁，《说文》：负儿衣。褓，与纟保同。《说文》：小儿衣。《前汉》注：纟强，小儿绷。纟保，小儿大藉，）皆受显秩，赐之土田。葬刻鲍信之形，（《魏志》：初平二年，鲍信击黄巾于寿张，力战斗死，继而破之，购求信不得，众乃刻木为信状，祭而哭焉。今本作鲍勋，误。）陵图庞德之状。（《魏志》：庞德字令明。与关羽战，为羽所得。羽谓曰：“不降何为？”德骂曰：“我宁为国家鬼，不为贼将也。”为羽所杀。于禁等七军皆没。孙权称藩，遣禁还。魏帝令北诣邺，谒高陵。帝使豫于陵屋画关羽战克，庞德愤怒，禁降伏之状。禁见惭恚，发病死。）纳官其子，见勾践之心；（《越语》：勾践栖于会稽，乃令于三军曰：孤子、寡妇、疾疹、贫病者，纳官其子。注云：官，仕也。仕其子而教之，廪以食之也。官，一作宦。）羽林字孤，知孝武之志。（《汉·百官表》：武帝时，从军死事者之子，养羽林，官教以五兵，号羽林孤儿，少壮，令从军。）举门关于周典，（《周礼·司门职》云：凡财物犯禁者举之，以其财养死政之老与其孤。注云：财，所谓门关之委积也。死政之老，国中死事者之父母也。孤，子也。又《遗人》云：掌门关之委积，以养孤老。）征印绶于汉仪。（汉时印佩，非若今之金紫银绯，长使服之也。盖居是官，则佩是印，罢则解之。故三公上印绶。《后汉》张奂云：“吾前后十要银艾。”银，即银印。艾，即绿绶。十要者，一官一佩之耳。印不甚大。淮南王曰“方寸之印，丈二之组”是也。汉世功臣，死后多赐印绶焉。见《孔氏杂说》。）王猷以光，宠锡斯备。于戏！睢阳之事，不唯以能死为勇，善守为功。所以出奇以耻敌，立忄堇以怒寇，（《列子》：刺客曰：“虞氏富乐之日久矣，而常有轻易人之心。吾不侵犯之，而辱我以腐鼠，不报，无以立忄堇于天下。”忄堇，勤、谨二音。勇也。作仅，非。）俾其专力于东南，而去备于西北，力专则坚城必陷，备去则天讨可行。是故即城陷之辰，为克敌之日。（十月癸丑，睢阳城陷。庚申，安庆绪奔河北。壬戌，克东京。）世徒知力保于江、淮，而不知功靖乎丑虏。论者或未之思欤！公讳霁云，（霁，子计切。）字某，范阳人。有子曰承嗣，七岁为婺州别驾，赐绯鱼袋，历刺施、涪二州。（一本无刺字。涪，音浮，）服忠思孝，无替负荷。（《左传》：其子不克负荷。荷，平声。）惧祠宇久远，德音不形，愿斫坚石，（斫，音卓。）假辞纪美。惟公信以许其友，刚以固其志，仁以残其肌，勇以振其气，忠以摧其敌，烈以死其事，出乎内者合于贞，行乎外者贯于义，是其所以奋百代而超千祀者矣。其志不亦宜乎？庙貌斯存，碑表攸托。洛阳城下，思乡之梦傥来；（《后汉》：温序，字次房，为护羌校尉。行部至襄武，为隗嚣将苟宇所执。欲降之，序不听，伏剑而死。光武命送丧到洛阳城旁为冢地。长子寿为邹平侯相，梦序告之曰：“久客思乡里。”寿即弃官，上书乞骸骨，归葬。帝许之，乃反旧茔焉。）麒麟阁中，即图之词可继。（《汉书》：赵充国以功德与霍光等列，画未央宫。至成帝时，西羌尝有警。上思将帅之臣，追美充国，乃召黄门侍郎扬雄，即充国图画而颂之。）铭曰：

贞以图国，义惟急病。临难忘身，（难，乃旦切，）见危致命。汉宠死事，周崇死政。（并见上注，）烈烈南公，忠出其性。控扼地利，奋扬兵柄。东护吴、楚，西临周、郑。婪婪群凶，（婪婪群狄。出潘岳作《马督诔》。婪，贪也。婪，虏含切。）害气弥盛。长蛇封豕。（封，大也。《左传》：吴为封豕长蛇，荐食上国。）踊跃不定。屹彼睢阳，（屹，山貌。屹，鱼乙切。）制其要领。（《前汉·张骞传》注云：要，衣要也。领，衣领也。凡持衣者，则执要领，故以为喻。要，一遥切。）横溃不流，疾风斯劲。梯冲外舞，（《公孙瓒与子书》云：梯冲舞吾楼上。）缶穴中侦。（贼为云梯，势如半虹，置精兵二百于其上，推之临城，欲令腾入。巡预于城潜凿三穴，候梯将至，于一穴中出一大木，末置铁钩钩之，使不得退。一穴中出一木拄之，使不得进。一穴中出一大木，置铁笼盛火焚之。其梯中折，梯上卒尽烧死。侦，丑正切，又猪孟切，伺也，视也。斯，一作知。）钤马非艰，（宣十五年《公羊传》：钳马而秣之。钤、钳通用。）析骸犹竞。（解见上。）浩浩列士，不闻济师。（时许叔冀在谯郡，尚衡在彭城，贺兰进明在临淮，皆拥士不救。士，一作土。）兵食歼焉，守逾三时。公奋其勇，单车载驰。投躯无告，噬指而归。力穷就执，犹抗其辞。（解并见上。）圭壁可碎，坚贞不亏。寇力东尽，凶威西恧。（女六切，惭也。）孤城既拔，渠魁受戮。雷霆之诛，由我而速。巢穴之固，由我而覆。江、汉、淮、湖，群生咸育。倬焉勋烈，孰与齐躅？（厨玉切。《说文》：蹈，躅也。）天子震悼，陟是元功，旌褒有加，命秩斯崇，位尊九牧，礼视三公，建兹祠宇，式是形容，牲牢伊硕，黍稷伊丰。虔虔孝嗣，望慕无穷。刊碑河浒，万古英风。（大历十二年四月，以南霁云子为歙州别驾。又贞元二年二月，授承嗣官，旌忠烈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