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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一(3)

罪与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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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穷不是罪恶,朋友,这又有什么呢!大家都知道,他脾气暴躁,受不了别人的气。大概他让您受了什么委屈,您忍不住了,”尼科季姆·福米奇客气地对拉 斯科利尼科夫转过脸去,继续往下说,“不过您这就不对了:我告诉您,他是个极—其—高尚的人,不过脾气暴躁,是个火药桶!冒起火来,发一通脾气,脾气发完 了——也就没事了!全都过去了!归根到底,他有一颗金子样的心!在团里大家给他取了个绰号,管他叫:‘火药桶中尉’……”

“而且是个多好的—团—啊!”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高声说,局长的话满足了他的自尊心,使他感到愉快,十分满意,不过他一直还在生气。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对他们大家说几句让人非常愉快的话。

“得了吧,大尉,”他突然对着尼科季姆·福米奇毫不拘束地说,“请您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如果我有什么不尊重他的地方,我甚至打算请求他原谅。我是 个有病的穷大学生,贫穷压垮(他就是这么说的:‘压垮’)了我。我以前是大学生,现在我连生活都无法维持,不过我会得到钱的……×省有我的母亲和妹妹…… 她们会给我寄钱来,我……一定会把钱还清。我的房东是个好心肠的女人,不过因为我丢掉了教书的工作,三个多月没缴房租,她气坏了,连午饭也不给我送来 了……而且我完全弄不明白,这是张什么借据!现在她凭这张借据向我讨债,可是我怎么还她呢,请您想想看吧!……”

“这可不是我们的事……”办事员又插嘴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不过也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拉斯科利尼科夫又接住话茬说,不是对着办事员,而是一直对着尼科季姆·福米奇,不 过也竭力试图对着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尽管后者固执地装出一副在翻寻公文的样子,而且轻蔑地不理睬他,“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我住在她那儿将近三年了,从外 省一来到这里就住在她那儿,早先……早先……不过,为什么我不承认呢,一开始我答应过,要娶她的女儿,只是口头上答应的,并没有约束力……这是个小姑 娘……不过,我甚至也喜欢她,……虽说我并不爱她……总而言之,年轻嘛,也就是,我是想说,当时女房东肯让我赊帐,让我赊了不少帐,在某种程度上我过的就 是这样的生活……我很轻率……”

“先生,根本没要求您谈这些隐私,再说也没有时间,”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粗暴地、得意洋洋地打断了他,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性急地不让他再说下去,尽管他自己突然感到说话十分吃力。

“可是对不起,请允许我,或多或少,把话说完……是怎么回事……我也……虽然,说这些是多余的,我同意您的意见,——可是一年前这个姑娘害伤寒死了, 我仍然是那儿的房客,而女房东自从搬进现在这套住房,就对我说……而且是很友好地说,……她完全相信我……不过我是不是愿意给她立一张一百十五卢布的借据 呢,她认为我一共欠了她这么多钱。请等一等:她正是这么说的,说是只要我给她立这么一张借据,她就又会赊帐给我,赊多少都可以,而且任何时候,无论什么时 候她也——这是她亲口说的,——不会利用这张借据,直到我自己还清欠她的钱……可是瞧,现在,正当我丢掉了教书的工作,没有饭吃的时候,她却来告状讨债 了……现在叫我说什么呢?”

“这都是些令人感动的细节,先生,与我们毫不相干,”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粗暴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您必须作出书面答复和保证,至于您怎么恋爱以及所有这些悲剧性的故事,跟我们毫无关系”。

“唉,你真是……残酷无情……”尼科季姆·福米奇含糊不清地说,说着坐到桌边,也开始签署公文。不知怎的他感到惭愧了。

“请写吧,”办事员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写什么?”他不知怎的特别粗暴地问。

“我说,您写。”

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在他作了这番自白之后,办事员对他更不客气,更瞧不起他了,——不过真是怪事,——他自己突然对别人的意见,不管是谁的意见,都 毫不在乎了,而这一转变不知怎的是在一刹那、在一分钟里发生的。如果他肯稍微想一想的话,他当然会感到奇怪:一分钟前他怎么能和他们那样说话,甚至硬要用 自己的感情去打动他们?而且打哪儿来的这些感情?恰恰相反,如果这会儿这屋里突然坐满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不是这两位局长大人,看来他也找不到一句知心的话 和他们谈心,他的心已经麻木到了何种程度。他心里突然出现了一种悲观情绪,而这是由于痛苦的极端孤独以及与世隔绝的结果,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是因为他在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面前倾诉衷肠,也不是因为中尉洋洋得意,赢得了对他的胜利,不是这些卑鄙的行为使他心里突然这么难过。噢,他自己的卑鄙行为、这些傲慢 和自尊、还有中尉、德国女人、讨债、办公室,以及其他等等,现在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即使此时向他宣判,要把他活活烧死,他也会毫不在意,甚至未必会留 心听完对他的判决。他心里发生了某种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突如其来、从未有过的新变化。倒不是说他已经理解了,不过他清清楚楚感觉到,以全身心感觉到,他不 仅不能像不久前那样感情用事,而且也不会以任何方式向警察分局里的这些人申诉了,即使这全都是他的亲兄弟姐妹,而不是什么中尉警官,甚至无论他的生活情况 怎样,他也无须向他们吐露自己内心的感情;在这一分钟以前,他还从未体验过类似的奇怪而可怕的感觉。而且让人最痛苦的是,这与其说是认识或理解,不如说仅 仅是一种感觉;是一种直觉,在此之前他生活中体验过的一切感觉中最痛苦的一种感觉。

办事员开始向他口授此类案件通常书面答复的格式,就是,我无力偿还欠款,答应将于某日(随便什么时候)归还,不会离开本市,不会变卖财产或将财产赠予他人,等等。

“啊,您不能写了,笔都快从您手里掉下来了,”办事员好奇地打量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您有病?”

“是的……头晕……请您说下去!”

“完了;请签字。”

办事员拿走书面答复,办别人的事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笔还给人家,但是没有站起来,走出去,却把两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双手紧紧抱住了头。仿佛有人在往他头顶上钉钉子。他突然产生了一个 奇怪的想法:立刻站起来,到尼科季姆·福米奇跟前去,把昨天的事全都告诉他,直到最后一个细节都不遗漏,然后和他一起去自己的住处,把藏在墙角落那个窟窿 里的东西指给他看。这个想法是如此强烈,他已经站起来,要去这么做了。“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哪怕再考虑一分钟呢?”这样的想法忽然掠过他的脑海。

“不,最好别考虑,从肩上卸下这副重担吧!”但是他突然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尼科季姆·福米奇正在激动地和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说话,这样的一些话飞到了他的耳边:

“这不可能,两人都要释放。第一,一切都自相矛盾;您想想看,如果这是他们干的,他们干吗要去叫管院子的?自己告发自己吗?还是想耍花招呢?不,那可 就太狡猾了!最后还有,大学生佩斯特里亚科夫进去的那个时候,两个管院子的和一个妇女都在大门口看到了他:他和三个朋友一道走着,到了大门口才和他们分 手,还当着朋友们的面向管院子的打听过住址。他要是怀着这样的意图前来,会打听她的住址吗?而科赫,去老太婆那里以前,他在底下一个银匠那儿坐了半个钟 头,整整八点差一刻才从他那儿上楼去找老太婆。

现在请您想想看……”

“不过,请问,他们怎么会这么自相矛盾呢:他们肯定地说,他们敲过门,门是扣着的,可是三分钟以后,和管院子的一道上去,却发现门是开着的?”

“问题就在这里了:凶手一定是把门钩扣上,坐在里面;要不是科赫干了件蠢事,也去找管院子的,准会当场抓住凶手。而他正是在这个当口下楼,设法从他们 身边溜走的。科赫用双手画着十字,说:‘我要留在那里的话,他准会冲出来,用斧子把我也砍死’。他要去作俄罗斯式的祈祷呢,嘿—嘿!……”

“谁也没看见凶手吗?”

“哪里看得见呢?那幢房子简直像诺亚方舟,”坐在自己座位上留神听着的办事员插了一句。

“事情是很清楚的,事情是很清楚的!”尼科季姆·福米奇激动地反复说。

“不,事情很不清楚,”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像作结论似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自己的帽子,往门口走去,可是他没能走到门口……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有个人从右边扶着他,左边站着另一个人,这人拿着一个黄色玻璃杯,杯里装满黄色的水,尼科季姆·福米奇站在他面前,凝神注视着他;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您怎么,病了吗?”尼科季姆·福米奇语气相当生硬地问。

“他签名的时候,几乎连笔都拿不住了,”办事员说着坐到自己位子上,又去看公文。

“您早就病了吗?”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从自己座位上大声问,他在翻阅公文。病人晕倒的时候,他当然也来观看过,不过等病人清醒过来,他就立刻走开了。

“从昨天起……”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回答。

“昨天您出来过吗?”

“出来过。”

“已经病了?”

“病了。”

“几点钟出来的?”

“晚上七点多。”

“去哪里呢,请问?”

“上街。”

“简短,明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时语气生硬,说话简短,脸色像纸一样白,在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的目光注视下,他那双布满血丝的黑眼睛并没有低垂下去。

“他几乎都站不住了,可你……”尼科季姆·福米奇说。

“没—关—系!”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不知怎的用一种很特殊的语气说。尼科季姆·福米奇本想再补上几句,可是望了望也在凝神注视着他的办事员,就没再说什么。突然大家都不说话了。真怪。

“嗯,好吧,”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结束了谈话,“我们不留您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出去了。他还能清清楚楚听到,他一出来,屋里突然立刻热烈地谈论起来,其中听得最清楚的是尼科季姆·福米奇发问的声音……在街上他完全清醒了过来。

“搜查,搜查,马上就要去搜查了!”他匆匆赶回家去,暗自反复思索,“这些强盗!怀疑我了!”不久前的恐惧又控制了他,从头到脚控制了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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