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七部重现的时光(9)
在好些人身上,我最终认出来的不只是他们本身,而且还有他们从前的样子,例如茨基,其变化并不比枯萎的一朵花或干瘪的一只果更大些。他是一次未完成的试验,证明了我关于艺术的理论(他挽住我的手臂说:”这我已听过八次了,”等等)。另有一些人压根儿就不是这方面的爱好者,他们是社交界人士。但高龄也没有使他们成熟,而且,即使额头长出了第一圈皱纹,两髭开始花白,他们的脸还是那副娃娃相,保持着十八岁时的活泼样子。他们不是老头儿,而是憔悴至极的十八岁的小伙子。稍微一点小事便足以抹去这种生活摧残的烙印,则死亡不用费大的劲就能使那张脸恢复青春,就象洗清仅有些许积垢使之失去往日芳菲的肖象。从而,我又想到当我们听人谈起一位有名望的老人便预先信赖他的仁慈、公正和生性*宽厚的时候,那种使我们上当受骗的幻象;因为我感觉到,早四十年他们曾是令人头痛的年轻人,没有任何理由相信现在他们已经抛开虚荣、伪善、傲慢和狡诈。
然而,我还同另一些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男人和女人交谈过,我很惊讶,这些人过去叫人难以容忍,现在,也许是生活辜负或者满足了他们的欲|望,从而去除了他们的自负或辛辣,已经改掉了差不多所有的缺点。与有钱人联姻使你再也没有必要去争斗或卖弄,妻子本身的影响,以及渐渐获得的不是浅薄青年专一信奉的那种价值意识,使他们得以舒松个性*和显示优点。这些人随着衰老的到来仿佛拥有迥异的人格,就象那些树木,秋天改变它们的颜色*,仿佛也改变了它们的本质。衰老的本质在他们身上真正地表现出来了,然而是作为精神上的事物表现出来的,在另一些人身上它更多地表现在物质方面,它使他们完全变了样(如阿巴雄夫人),使我仿佛感到又生疏又熟识。之所以生疏,是因为对于那就是她我不可能怀疑,可我又不由自主地,在答礼的时候流露出心里在活动,这种活动使我在三、四个人(阿巴雄夫人不在其中)之间犹豫不决,要知道我该向哪一位答礼,再者,我表现出十分热情,这大概也会使对方感到惊讶,因为我心中怀疑,所以害怕如果对方曾是一位知己女友,我的态度会显得过份冷淡,我用热情的握手和微笑来补偿目光中的踌躇。可是,在另一方面,她的新外表又并不使我感到陌生。在我这一生中,我常常在一些上了年纪的胖妇人身上见识过这个外表,只是当时我没有想到她们在许多年以前曾经象阿巴雄夫人这样。这个外表和我以前认识她的那个形象之间存在着那么大的区别,竟可以说她象童话国中的人物,早已被判定首先以少女的形象出现,接着是婚后发福的胖女人,很快还无疑将变成颤颤巍巍的驼背老太婆重新显身。她仿佛就象一名笨拙的游泳者,远远地已经看到陆地,艰难地划动着正把她淹没的时间的波涛。然而,渐渐地,我仗着凝望她那神色*犹豫的面容、象记不住往昔形象的不忠实的记忆那样变幻不定的面容,使出一些诸如去掉岁月加在她脸上的四方形、六角形之类的小手段,终于在这张脸上重又找到某种东西。况且混和在女人脸上的并非只有几何图形。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虽说依然那么相象、却已如牛轧糖那样拼凑而成的脸上,我认出的却是一片铜锈痕迹、一小块玫瑰色*的碎贝壳,一个难以说清楚的肿块,比一只槲寄生球小,没有一颗玻璃珠子透明。
有些男人走路一瘸一拐,我们很清楚那不是由一场车祸造成的,是他们遭到衰老的初次打击,就象俗话说的,他们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坟墓。有些女人已处于半瘫痪状态,仿佛她们的裙裾已挂住在墓穴石上,再也不可能从坟墓半开半合的缝隙中完全抽出来了,她们低垂着脑袋,佝偻着身子,已经挺不起来,那弯成弓形的身子在最后倒下之前仿佛还占据着介于生死之间的位置。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抵御住这条带着她们离去的抛物线的运动,而一旦她们想站起身来,她们便颤抖,她们那双手什么都抓不住。幻灭
有些人的脸在他们风帽型的白发底下已经僵硬,眼皮象快死的人那样胶合在一起,他们的嘴皮还不住地哆哆嗦嗦,仿佛临终者在喃喃地作着祈祷。一张线条没什么变化的脸,只要白发取代了黑发、金发,便足以使它变成了另一张脸。剧团服装师们就知道,只要有一顶扑上粉的假发便能绰绰有余地伪装一个人,使他变得认不出来。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她表姊妹的楼下包厢里的那天,我曾在康布尔梅夫人的包厢里见到过当时还是中尉的青年侯爵博泽让。这位爵爷的五官始终还是端正得无懈可击,比端正还端正,动脉硬化症的生理僵直更夸大了这位花花公子脸相上毫无表情的直线感,并且赋予这脸部轮廓以纹丝不动导致的几近怪诞的极大的明晰度,在曼坦那①或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习作中才有的那种明晰度。他的脸色*,过去是轻佻的红润,现在是威严的苍白。银白色*的须发,微微丰腴的身躯,督治的庄重丰彩,直至昏昏欲睡的倦容,这一切通力协作,给人以预示着将位极人臣的新的印象。原来呈矩形的金黄|色*胡子被同样大小的矩形白胡子所取代,使他产生了如此完美的变化,以至我在看到这位我认识的过去的少尉已经有五条杠杠的时候,首先想到要向他祝贺的不是他已晋升为上校,而是他确实有上校风度,仿佛他为了化妆成上校,从他当过高级军官的老父那里借来了军服和严肃、忧郁的神色*。在另一个人身上,虽说金黄|色*的胡子也被白胡子所取代,由于面容依然红润、年轻、挂着可掬的微笑,这只能使他显得更加红光满面,更加积极活泼,使两眼增添光彩,给这位童颜鹤发的社交界绅士以才高八斗的神态。白发和其它一些因素所完成的改造,尤其是在女性*身上完成的改造,如果只是颜色*的变化,对我的吸引力绝不会有那么大,那无非是看上去悦目罢了,令我心灵上不安的是人的变化。实际上,”认出”某人,甚至就是在没能把他认出来后对他的鉴别,这是对同一个名称下的两件矛盾的东西进行思索这是要我们承认曾经在这里的、我们记起来的那个人已不复存在,而现在在这里的是一个我们并不认识的人;这是需要我们去思索一个与死亡之谜几乎同样地令人心神不安的奥秘,而且它还仿佛是死亡的序曲和通报人。因为这些变化,我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它们是什么的前奏。所以,在妇女身上,这种头发的白色*和其它那么多的变化联结在一起会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有人对我提到一个名字,我愣住了,因为我想到这个名字既指我以前认识的那位跳华尔兹舞的金发女郎,又指步履沉沓地从我身边走过的这位臃肿的白发妇人。除了她脸上那点儿玫瑰红色*,这个名字恐怕是在这两个女人之间仅剩的共同之处了,她们(我记忆中的她和在这次盖尔芒特府的下午聚会上的她)之间的差别比一出戏中的天真少女和老太太之间的差别还要大。生活要做到给华尔兹女郎这具粗劣的躯体,要做到象调节节拍器一样减缓她多有不便的行动,就做到靠那么一小块也许是唯一的共有领地。就靠这张肯定变得更宽大、但从年轻时代起就已长着点点红斑的脸颊,要做到用那大腹便便的老元帅取代体态轻盈的金发女郎;生活必须完成的破坏和重建更多于用一个圆拱顶代替箭顶,因为诸如此类的工程不是实施在没有生命的物质上,而是在只能难以觉察地变化着的肌肤肉体上,存在于现时呈现在我眼前的这个形象和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之间的惊人对比把记忆中的那个人推向比遥远还遥远的过去,使他几乎成了假的一般上面。我们难以把这两个外形合而为一,也难以想象用同一个名字命名两个不同的人;就象难以想象一个死人曾经活过,或者一个曾活龙活现的人今天死了一样,这同想象一个曾年轻的女人成了老太婆几乎一样地困难,属同一类型的困难(因为青春的毁灭、一个充满活力和体态轻柔的人的摧残已经是第一次死亡)。因为这个与少女的形象既相并列、又似拼命排斥的老太婆的形象甚至会使你觉得那就象一场梦,老太婆、少女、接着又是老太婆轮番出现在梦中,我们难以相信这一个竟曾经是那一个,而构成那一个的物质还是她自己,她没有躲避到别的地方去,全亏时间灵巧的操作,那一个变成了这一个,这是同一种物质,没有离开同一具躯体。如不是有这同一个名字的标志,如非朋友们作出肯定的证明的话(而为这个证明依据的唯有一个似确有之的外表,过去狭窄地挤在金色*发绺之间,现在展示在白雪覆盖下的艳如桃花的双颊),我们是不会相信的。
①安德烈·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画家、雕刻家。
再者,也就象白雪之对于山峰那样,头发的灰白深浅基本上就是已经历岁月的一个深度信号,那些山峰,看上去虽说似在同一条线上,却在峰巅积雪的白色*深浅上反映出它们的海拔高度。不过这也并非对谁都百试百验的,尤其对妇女。例如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发绺,当它们是灰色*的时候,它们闪烁着丝绸般的光泽,象银子箍着她凸出的前额,随着它们变成白色*,它们变得象羊毛和麻脚那样地暗浊,仿佛由于这个缘故,它们成了灰色*的,象被弄脏的雪,失去了它的光泽。
至于脸部轮廓已经变了的老头,他们则竭力保留被视作瞬息姿态的短暂易逝的表情,让它常驻在自己脸上,他们凭藉这类表情,或者尽量利用外表上的优势,或者竭力掩饰某个缺陷,他们看上去就象最终地变成了暂时不变的自身。
所有这些人全都用了那么多时间来完成他们的乔装改扮,致使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人们往往看不出他们的变化。甚至他们往往还能获得一个特许的期限,在这相当长的期限里能依然故我不变。但期限一过,被推迟的变化会进行得比较快。总之,这种乔装打扮不可避免。我以前一直没有发现过在X夫人和她母亲之间有丝毫相象之处,我认识她母亲时老人家已属高龄,弯腰驼背看上去象个小个子土耳其人。而X夫人我早就认识了,她长得妩媚迷人、亭亭玉立,而且她一直是这么姣好,很久很久,太久太久了,因为,她好象是个不应该在夜幕降落前忘了穿上土耳其妇女服饰的人,她行动得太迟了,于是她急急忙忙,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变得弯腰驼背,忠实地复制出从前由她母亲拥有的土耳其婆婆的形象。
我在那里碰上的一位老同学,从前,曾有十年时间我俩几乎天天见面。有人愿意给我们重新作一番介绍。于是我朝他走去,他对我说:”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真感到高兴。”我却感到十分惊讶!我十分清楚地认出了他的嗓音,可这个声音却象是从一架改装的留声机里发出来的,因为,如果说那确是我朋友的声音,它却出自一个花白头发的胖子之口,我不认识他。因此从这时起,我便觉得那肯定是人为地通过机械手段把我老同学的声音装到了这个貌不惊人的胖老头儿身上。然而,我很清楚他就是我那老同学:给久违的我俩引见的那个人一点也不象个爱开玩笑的骗子。老同学说我老样子没怎么变,我明白他言下之意是他也没变。这时,我更细细地端详他。总而言之,除了他长胖了许多,在不少地方他还是那副模样。然而我不能理解,那怎么会是他。于是我竭力回忆。他年轻的时候有一双湛蓝湛蓝的眼睛,眼神总带着笑意。永远变幻不定,仿佛是在寻找某样我不曾想到的东西,肯定是十分客观的东西,也许就是真实,还带点儿嬉闹,带着对他家的朋友们游移不定的尊敬,在永恒的不肯定中追求的真实。而在成为有影响、有能力、专横独断的政治家后,这双其实并没有找到它们寻觅的东西的蓝眼睛固定不动了,这便赋予它们一种尖锐的目光,眉头总是紧锁着。从而,欢快、随和、天真无邪的表情变成了一副奸诈圆滑的神态。我觉得,这肯定是另一个人了,恰在此时,我突然听到他因为我说到某一事物而发出一阵大笑,他从前的那种狂笑,与永远快乐的变幻不定的目光同时出现的那种笑。音乐迷们觉得,Z的乐曲经X改变成管弦乐后,味儿截然不同了。这是一般人体察不出的细微区别,然而,在虽说有些歪斜、却削得尖尖的蓝铅笔似的天穹下,孩子克制着的狂笑比改编管弦乐的不同的涵义更多。笑声戛然而止。我真想辨认出我的朋友,然而,象在《奥德赛》里扑向他死去的母亲的于利斯,象力求获得能证明幽灵存在的答复而徒劳无功的招魂巫师,象电气展览会上的参观者,难以相信留声机里放出来的没有变质的声音还是由某个人自发地发出来的,我不再费劲去辨认我的朋友了。
然而,我们还应作出这种保留,对某些人来说,时间本身的节拍可以加快或者减缓。那是在四、五年以前,我曾在街上偶尔遇见圣菲亚克尔子爵夫人(盖尔芒特的朋友的儿媳)。她那美如雕象的容貌仿佛是她青春永在的保证。况且,她还正当妙龄。可我也认不出她来了,尽管她频频含笑,一再问候,她成了个容颜破残不堪的妇人,脸部线条已无法修复。那是因为三年来她服用可卡因和麻醉品所致。她的双眸深深地陷在一圈黑影里,带着几近于惊慌不安的神色*。她的嘴巴怪模怪样地绽裂着,挂着一丝强笑。有人对我说,她成年累月不离开她的床或躺椅,只是为了参加这次聚会才起身。就这样,时间也有快车和专列,它们迅速驰往早熟的衰老。然而,在与此平行的道上还行驶着回头列车,开得几乎一样地快。我把古希福先生当成了他的儿子,因为他看上去很年轻(他大概已年过半百,却象个不到三十岁的人)。他遇上了一位聪明的医生,禁绝了酒和盐;他回到了三十岁,那天看上去连三十岁都不到。那是因为,即在那天早上他去理了发。
奇怪的是,衰老在它的种种表现方式中似乎还考虑某些社会习俗。有些大领主,他们老穿着最普通的羊毛织物、戴着旧草帽,这是连小资产者都不愿穿戴的衣物,他们与生活在他们周围的园丁、农夫以同样的方式衰老。褐色*的斑点爬上他们的脸颊,他们的面容泛黄,象一本书似地颜色*越来越深。
我还想到所有没来这里的人,因为他们来不了,他们的秘书意图造成他们尚且活着的假象,不时给亲王夫人,给几年来不再起床的苟延残喘的病人们发一封表示歉意的电报。那些垂危的人,不再移动半步,就算是处于带着旅游者的好奇或朝圣者的虔信而来的客人们无聊的陪伴下,他们依旧闭着眼睛,捏着念珠,微微掀起已经成了殓尸布的被单,就象死者卧象,横陈在他们的幕石上,病痛镂刻着大理石般惨白僵硬的躯体,力透膏肓。
况且,那些特性*,我能认为它们也在消亡吗?在时间长河中的某个特定时刻,我总把我们的个人视作珊瑚骨,上面的眼睛,虽说与其它器官相协同,却又有它的独立性*,如果吹过一粒灰尘,不用理智的指挥它就会眯起来,更有甚者,带着寄生虫隐患的肠子,它在理智不知道的情况下感染发炎,然而,在生命的持续过程中,我还把这个人视作是一连串的我,它们并列但又各有千秋,它们一批接一批地死亡,或者互相交替轮换,就象在贡布雷,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一个接一个轮番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些人,然而,我也发现那些道德品性*细胞,它们组成一个人,又比这个人更能持久。我看到盖尔芒特家族的缺点和勇气再现在圣卢身上,就象圣卢自己的怪癖和性*格上的短处,就象斯万犹太化的特性*。我还能在布洛克身上看到这一点。他丧父已有数年,当时我给他去信,他一开始没有答复我,因为除了存在于一般犹太人家庭里的深重的柔情外,他还认为他父亲远远地凌驾于旁人之上,这种想法使他的孝心带上迷信崇拜的形式。他承受不了丧父之痛,不得不住进一家疗养院,呆了将近一年。他对我的唁慰作答时,那口气既由衷地真挚,又近乎高傲,他认定我值得人们羡慕,因为我曾接近过那位高人,他真愿意把那位高人的二马力汽车献给哪家博物馆。而当年在他家的饭桌旁激起老布洛克对尼西姆·贝尔纳的愤怒,也就是现在激起小布洛克对他岳丈的愤怒。他也一样,会在吃饭的时候拂袖而起。犹如在听人议论戈达尔·布里肖和那么多其他人的时候我所曾感到的,通过文化和习俗在整个空间跨度中传播的只有一个波动,同样的说话、思维方式,在整个时间从头至尾的持续过程中,就象海底涌浪,从各种年龄的深度,穿过重叠的数代人,掀起同样的愤怒,同样的悲哀、同样的勇气、同样的怪癖,从同一组好几个人身上截取的每个剖面都显现出象同一幅图画的重复,仿佛投射在先后相连的屏幕上的影子,尽管它往往比使布洛克和他岳丈、老布洛克和尼西姆·贝尔纳和另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以同样方式争斗吵闹的图画涵义更丰富些。
有些人,我虽然知道他们与另一些人有亲缘关系,却从来没去想过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共同特点。在欣赏变成白发隐士的勒格朗丹时,我恍然大悟,可以说我怀着动物学家般满意的心情,在他扁平的脸颊上发现他年轻的外甥莱奥诺尔·德·康布尔梅的面颊结构,外甥的模样看上去其实一点都不象舅舅。在这第一个共同特点上我又增添了第二个,我在莱奥诺尔·德·康布尔梅身上以前没有注意到的,接看又是几点。它们全都不是我平日在他年轻的综合体上看到的,就这样我很快便获得了他的一幅更为真实,更为深刻的漫画象,而且活脱地象他。现在,倒是他的舅父反而象是出于好玩装扮成老头的小康布尔梅,实际上有朝一日他真会变成这样的老头,所以他已不尽然是过去的年轻人所变来的,而且还是今日的年轻人将要变成的模样,这一点十分有力地给予我时间的感觉。
当即使青春已逝,至少还余留秀色*的容貌从女子身上消失后,她们也曾寻求是否能用现剩的面容构成一个新人。她们移动自己脸上即便不是重心、至少也是透视中心的位置,围绕这个中心按另一种特色*组成面部轮廓,从五十岁开始她们具有另一种丰韵,好似有人到了晚年还改行更业,或者象一块不能再生产葡萄而种上甜菜的土地。就在这新的容颜上焕发出又一次青春。唯有绝色*或奇丑无比的女子不适于这种变化。前者如大理石已最终地雕琢定型,我们没有办法改变大理石,她们会象雕塑一般碎为细片、香消玉殒。后者,脸上有些畸变的女子倒比美女人略胜一筹。首先,只有她们才能一下子就被我们认出来,我们知道全巴黎再也找不到长成这模样的嘴巴了,就在这次我已谁都认不出来的聚会上,那张嘴巴使我认出了她们。其次,她们看上去似乎并不见老。衰老是某种属于人类所有的东西,她们是怪物,仿佛不会比鲸有更大的”变化”。
有些男子女士似乎并没有衰老,他们的身材还是那么苗条,他们的脸相还是那么年轻。然而,如果我们为了好同他们说话与那张皮肤光滑、轮廓细腻的脸凑得近近的,这时它就会原形毕露,就象把一片腐殖土、一滴水或一滴血放在显微镜下以后所出现的情况那样。这时,我会在我原来以为光滑洁净的皮肤上看到许许多多脂肪斑,令人恶心。脸部线条也经不起这么放大了细看。鼻梁线近看是断了的,变得成了圆形,同面颊一样受到脂肪性*圆斑的侵蚀。两眼近看时可见它们陷进肿起的眼囊里,破坏了目前的面容和我们以为辨认出来了的从前的面容之间的相象之处。因此,对这些客人而言,他们远看年轻,他们的年龄随着脸庞的放大和使用不同距离的镜头进行观察的可能性*而递增。它依然取决于旁观者,他需要站好观察那些脸面的位置,需要运用那种用于远看、象眼镜商为老视患者选择的镜片那样能缩小物体的目光进行观察。对这些脸面而言,衰老犹如纤毛虫在水滴中的存在,在观察者看来,它与其说是由年岁的累进,不如说是由刻度等级的递增带来的。
妇女们竭力希望保住与她们的魅力中最富有个性*的东西的联系,然而,构成她们面貌的新物质却不再与之适应①。想到在一张脸的山丘起伏中完成如此彻底的革命之前流逝的那几个时期,看到沿着鼻梁出现了何等程度的侵蚀,在脸颊的边沿形成何等厚实的冲积层,用它们不透明的耐热块垒围起整个脸部,我们害怕了。
①而那些金发舞女,戴上白色*的假发套以后,往往不只是把她们从前并不认识的公爵夫人的友谊据为己有。然而,由于她们以前除了跳舞什么都不干,艺术也便把她们改动成优雅的化身,并且就象十七世纪的名妇淑媛出家修道成风,她们居住的套房则挂满立体派的绘画作品,一位立体派画家只为她们作画,而她们也只是为他而生活。–作者注。
有些妇女无疑还是很可以辨认的,相貌几乎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她们仿佛就是为了适当地与节气协调一致才戴上了灰色*头发,这是她们秋季的饰物。但是对另外一些女人,同样也是对某些男人来说,变化是那么彻头彻尾,身份已无法查明–例如在我们记忆中的一个皮肤黝黑、生活放荡的人和我们眼前的这个老修道士之间 –以致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令人想到的东西竟至比演员的演技、仍以弗雷戈里为代表的某些绝妙的哑剧演技令人想到的还多。当老妇人明白赋予她魅力的那种难以形容的忧郁的淡淡一笑已不可能再辐射到衰老敷贴在她脸上的石膏面模上的时候,她真想大哭一场。接着,她蓦然丧失取悦于人的勇气,觉得比较聪明的办法还是降心相从,她把它用作戏剧面具,以博取一笑。然而,几乎所有的妇女都在努力不懈地向年龄作斗争,把她们容颜的宝鉴伸向夕阳般离去的娟娟风致,极想保住那最后的几抹余晖。为了做到这一点,有些妇女力求使面容平整,扩大白色*的表面,放弃使用遭受威胁的动人的酒窝和已失去一半魅力的淘气的嫣然一笑。至于另有一些女人,当她们发觉花容月貌已最终地消殒,并且不得不象演员借助朗诵艺术补偿嗓音的损失那样,借用表情来抵挡一阵的时候,她们便死抱住噘嘴、憨态、迷惘的眼神、有时还有浅浅一笑不放,这种笑由于肌肉已不再听话、不能相配合,使她们看上去却似在哭泣。
况且,即使是在只出现了轻微变化,如胡髭白了等等的男子的身上,我们感到,这种变化也不能肯定就是物质的,那就象在我们与他们之间隔着有色*雾障,使他们的面部外表发生变化的彩绘玻璃,尤其是在玻璃里搀入了能使图象模糊不清的材料,这种玻璃说明,它使我们得以看到的”与实物一般大小的”形象实际上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这种距离,当然,不同于空间距离,但是,我们感到,他们,从另一头,仿佛从大海的彼岸,他们也很难认出我们,就象我们认不出他们一样,也许只有福什维尔夫人,身子里仿佛注射了某种液体或石蜡,既使她的皮肤鼓了起来,又使她变化不得,看上去就象以前的一只鸡婆,被永久地”制成了标本”。
我们从人们还会是老样子没变的概念出发会觉得他们老了。然而,一旦作为我们出发点的概念是他们老了,当我们重逢的时候,我们就不会觉得他们的情况如此不妙了。对奥黛特来说,事情还不止于此;人们一旦知道她的年龄便会预期这是个老婆子了,可她的外貌却象是对时间法则的一个挑战,比镭的贮存对自然法则的挑战更显得神奇,如果说一开始我没有认出她来,那倒不是她变了,而是因为她没有变化。一个小时以来,我了解到时间会在人们身上添加什么新的东西,以及如果想按我从前认识的那个样子认出他们,应该从他们身上去掉些什么东西。现在,我就在急急进行着这种计算。我在原来的奥黛特身上添加流逝的岁月数,我得到的结果不可能是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这恰恰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与从前的那个十分相象,脂粉和染料起了多大的作用呢?她看上去就象是一八七八年博览会(她肯定曾是当时那个博览会上最不可思议的奇观,尤其是如果当时她已有了今天这么大的年龄的话),机动胖娃娃有点蓬松的发髻下一张永远惊讶的玩具娃娃脸,平直的金发上压一顶也是扁平的草帽,她是到一场年终歌舞汇演上来演播她的一八七八年博览会的歌曲,然而是由一位不老的徐娘为代表的一八七八年的博览会。
在我们身旁还过去一位布朗热时代之前的部长,现在他又重新从政。他一边走一边远远地向妇女们投去抖抖颤颤的微笑。然而,就象被禁锢在无数过去的锁链之中,就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的小小的幽灵,他的个头矮了,内涵发生了变化,看上去象是用浮石雕琢的他本人的缩小象。这位在圣日耳曼区得到善遇的原议长曾是刑事诉究的对象,为上流社会和平民所不齿。然而,幸亏组成上流社会和平民的个人有所更新,以及在继续存在的个人心中,好恶、甚至记忆也都有所更新,他这件事已经没人知道,他得到了赞誉。可见,并不存在多大的、我们不能轻松地熬过去的屈辱,因为我们知道,几年以后,我们被埋葬的错误将成为一种看不见的尘埃,尘埃上将有笑容可掬的和平在微笑,开满大自然的鲜花。暂时沾上污点的个人,通过时间的平衡作用,被固定在两个新的社会阶层之间,这两个阶层的人们对他将只有尊重和钦佩,他尽可懒洋洋地躺在他们上头。只是这项工作须由时间来完成。而在他遇到麻烦的时候,什么也不能给予他安慰,当初他走上囚车的时候,对面的那位年轻的送奶女就听到朝他挥舞拳头的人群骂他”tan官污吏”,她不会从时间的角度看待事物,不知道晨报顶礼膜拜的人们还曾有过被贬得一文不值的时候,她不知道此时快进大牢的那个人也许由于想到了她才不会说那些能低三下四、赢取同情的话语。有一天,这个人将得到新闻界的颂扬。被公爵夫人们奉为上宾。时间同样也使家庭争执变成遥远的事情。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那里人们看到一对伉俪,这夫妻俩有两位叔伯辈亲人现在已经过世,生前闹得互相打嘴巴还嫌不过瘾,这一个为了进一步羞辱那一个,把自己的看门人和膳食总管作为决斗证人派到对方那里去,认为请上流社会的人出面太抬举了他。然而这些罗嗦事沉睡在三十年前的报纸里,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而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客厅就象这样鲜花满堂、灯火辉煌、健忘得象一座平静的坟墓。时间不仅在那里化解旧时人物,使干戈有可能化为玉帛,还在那里建立起了新的组合。
我们回头再来看看那个政界要人,尽管他的体质与他在民众中表现出来的道德观念一样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一句话,尽管他自出任议长之后已过去了那么多年,他还是又当上了新内阁的成员,内阁总理给了他一个部长的官职。这有点儿象那些剧院经理,总还是相信他们从前的女朋友,让她出来担任角色*,尽管她退隐已久,他们仍然认为她比年轻姑娘们更能细腻地扮演好这个角色*,况且他们知道她眼下经济状况欠佳。而她,都快八十岁的人了,却能向观众展现出她几乎完好无损的才气,以及生命在继续,嗣后令人感到惊诧,竟能看到生命在死亡前几天的这种继续。
德·福什维尔夫人的情况则相反,那是何等样的奇迹,甚至用越活越年轻这句话都不足以说明问题,而应说她带着胭脂红,带着雀斑二度开花。她甚至于可被看作一八七八年博览会的化身,即使放在今天的花木展览上,她也堪称珍品和尤物。此外,对我而言,她并不象在说:”我是一八七八年博览会,”倒象是说:”我是一八九二年的槐树路。”仿佛她仍然走在那条路上。况且,恰恰因为她没什么变化,竟至她不大象在生活着。她看起来象一朵只开花不结籽的玫瑰。我向她问好,她在我脸上寻找了一阵子我的名字,好象学生想在考官脸上寻找他本该更容易地在自己脑子里找到的答案。我自报家门,当即,似乎就因为这具有咒语魔力的姓氏,我失去了无疑是年龄赋予的野草莓树或袋鼠的外表。她认出了我,开始用她那十分特别的嗓门对我说话,那些曾在小剧院为她鼓掌捧场的人,当他们收到梦寐以求的邀请,与她”去城里”共进午餐的时候,在整个谈话中,他们因为她的每句话里重又听到这个嗓音而神魂颠倒了。这嗓音还是那么娓娓动听,无谓地热情洋溢,还带点英国腔。然而,和她那双似是从遥远的海岸边望着我的眼睛一样,她的声音还显得凄凉、几近哀怨,象《奥德赛》里死者的呼唤。奥黛特真可以再登台演出。我恭维她年轻。她对我说:”您真好,my dear①,谢谢,”而由于她哪怕是一番真情实意,都难免带着为她所以为的优雅风度而忧郁的神情,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多谢,多谢。”而我,过去就为了能看上她一眼,从那么远的地方赶去森林公园,第一次在她家听到她吐出口的词句乐得如闻天籁,我现在竟觉得在她身边度过的每一分钟都没完没了地难熬,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我一边离去,一边想到希尔贝特说的”您把我当成我的母亲了”,这句话不仅千真万确,而且,它只会使当女儿的感到愉快。
①英语:我亲爱的。
况且,并不只是在这个女儿身上才出现至今在她脸上还看不出来的遗传外貌,就象藏匿在一粒种子内的那些部分,我们还难以揣测它们有朝一日破壳而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就这样,母亲的鹰钩鼻要到这个或那个女儿年近半百时才在她脸上表现出来,改变迄今尚笔挺的完美的鼻子形状。在另一个、银行家的女儿身上,那女花匠般红扑扑的脸色*变成红棕色*、铜色*、带上她父亲摆弄很多的黄金的色*泽。有些人甚至到最后变得象他们居住的地段,在他们身上带有如拱廊街、林园大道、香榭丽舍大街的映象类的东西。然而,他们首先再现的还是他们父母的外貌轮廓。
唉,她不会总是这副样子的。不到三年以后,我在希尔贝特主持的一次晚会上又见到了她,她还没成个老糊涂,只是有些衰弱,变得已经不会用固定不动的面具掩饰自己的思想(说思想已言过其实)、自己的感受,她晃着脑袋,闭着嘴唇,每感觉到些什么便摇动肩膀,象个醉汉、孩子,或者象有些一旦灵感上来便在人群中构思起来,他一边挽着一位感到诧异的夫人走向餐桌,一边皱眉蹙额,噘起嘴巴。福什维尔夫人的那些感觉–除了其中之一正是使她身临这次聚会的对她爱女的慈母之心,为女儿能组织起这么一次热闹的晚会所感到的自豪,对自己已不能有所作为的哀怨也冲不掉的当母亲的自豪–她的那些感觉并不愉快,它们只是在指挥一场防守,孩子般胆小怕事的防守,经久不懈地抵御人们横加到她头上的凌辱。人们就听到这样的话:”不知道福什维尔夫人还能不能认出我来,也许我还得请人帮我介绍一下。””啊!这您倒是大可不必的,”答话的人扯直嗓门嚷嚷,并不考虑(或者并不担心)希尔贝特的母亲听得一清二楚:”认出来也没什么意思。还想她能给您带来什么乐趣!让她靠边儿呆着吧。再说她也有点儿老糊涂了。”福什维尔夫人用她那双美丽不减当年的眼睛朝那二位出言不逊的客人瞟去,接着马上又收回这道目光,唯恐有失礼之处,然而,这种无礼冒犯毕竟使她心烦意乱,她压抑下微弱无力的怒火,只见她摇着头,胸脯一起一伏,她朝另一个同样也不大礼貌的来客投去一瞥,并不感到大惊小怪。其实,几天以来她一直感到自己的身体很不舒服,她曾隐晦地暗示她女儿希望推迟举行这次聚会,可她女儿反对。福什维尔夫人并不因此就不喜欢这次聚会,每进来一位公爵夫人,对新府邸的众口赞誉之词,都使她的心洋溢着欢乐,而当德·萨布朗侯爵夫人到来的时候,这位当时最高社会阶层都那么难以请到的贵妇能亲临使福什维尔夫人感到自己是个有远见卓识的好母亲,感到自己当母亲的责任已经尽到。又有一些喜欢挖苦的客人引得她往那儿瞧和自言自语,如果说借手势表达的无声语言也算是在说话的话,她依然那么美,还变得极其怜恤他人,这是她从来都不曾有过的,这个曾负过斯万和众人的女子,现在是天下人负她了;而她则变得那么软弱,甚至都已不敢抵御众人的攻讦,各人的角色*颠倒了。不久,她还将抵御不住死亡的袭击。不过,这是后话,让我们且回到三年前,也就是上面述及的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的这次下午聚会上去吧。
我好不容易才认出我的老同学布洛克,况且,他现在不仅用了化名,而且用上了雅克·迪·罗西埃这个名字,还真得拥有我外祖父的嗅觉才能辨认出其中希布伦”缓缓的谷地”和被我这位朋友最终地砍断了的”以色*列的山脉”。潇洒的英国风度确实完全彻底地改变了他的面容,铲平了能被去掉的一切。过去卷曲的头发被梳得直直的,中间开一条头路,油光可鉴。他的鼻子仍然那么又红又大,倒象是长期患感冒形成的肿胀,足以说明他慢条斯理地说出那些的发音相适应的嗓门,从前的齆鼻声说话时带着傲视天下的调门儿,与他红得发亮的鼻翼相得益彰。幸亏有这种发型,幸亏剃去了唇髭,还有这典型的优雅风度和毅力,那只犹太鼻子消失不见了,就象一个驼子经妥善打扮身子后仿佛都挺直了。然而,布洛克一出现,他面部表情的涵义首先因为那硕大无朋的单片眼镜发生了变化。单片眼镜给他的面容带来的那部分机械组合免去了它一张人的脸皮不得不承受的全部艰难职责,让人觉得美,向人表示才智、与人为善和尽心尽力的职责。仅仅是这架单片眼镜在布洛克脸上的存在先就免去了对它漂不漂亮的考虑,就象在商店里,面对着被售货员说成”这是新潮”英国货的时候你再也不敢怀疑它是不是称你的心意一样。另一方面,他稳稳地举着那单片眼镜,摆出一副高傲、冷漠和舒坦的架势,好象那镜片是豪华型汽车的车窗玻璃,为了使他的面容与那平直的头发、单片眼镜协调一致,他的五官永远也不会再作出任何表情了。
布洛克要我把他介绍给德·盖尔芒特亲王,我觉得这毫无难处,不象第一次在他家参加晚会时我还碰了壁,虽说当时碰壁也挺自然,现在我却觉得这易如反掌,不就是给他介绍一位客人吗。即使我出乎意外地给他带去、给他介绍一位未经他邀请的客人,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那是不是因为即从那遥远的年代起,我就已经变成了一位”常客”,虽说有相当一段时期我被这个当时我还是个新人的上流社会所”遗忘”呢?或者相反,正因为我不是真正的上流社会人士,一旦抛去胆怯,使他们难以办到的一切对我已不复存在了呢?是不是因为那些人渐渐地在我面前抛弃他们矫揉造作的第一外表(常常还有他们的第二外表、第三外表)之后,我感觉到了在亲王盛气凌人的高傲掩盖下,那种想结交朋友、甚至结交他表面装出不屑一顾的人的富有人情味的深切渴望呢?是不是还因为亲王变了?就象所有那些在青年和中年时期曾蛮横无礼的人,老年给他们带来了谦和(更何况那些他们陌生的思想、他们不愿就此服输的初出茅庐之辈,他们早已见过,也知道该如何在身边接待他们),尤其是倘使还有某种美德或缺陷做他们暮年的添加剂,使他们希望扩大交往,或希望导致政治观点改变的革命,如使亲王转变为德雷福斯派的那种革命。
布洛克找我询问一些情况,就象当年我初进社交界时那样。我现在还常常打听某些人的信息,他们是我当时在这里认识的,现在已变得遥隔千里、与世无涉,例如在贡布雷的那些人,我常常希望毫发不爽地”确定其所处境遇”的那些人。然而,对我来说,贡布雷具有与众不同的形式,不可能与众相混淆的形式,象一种拼板游戏,使我永远都无法把它拼入法国版图。布洛克问我:”那么,德·盖尔芒特亲王是不可能对我讲点儿有关斯万或夏吕斯先生的情况的了?”我曾有很长一段时期模仿他的讲话方式,而现在他又常常模仿我的讲话方式。”毫无可能。””可他们间的区别又在于什么地方呢?””真该让您同他们谈一谈才好,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斯万已经作古,夏吕斯先生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不同之处是很大的。”当布洛克因为想到那些卓越人物可能是什么样子的而目光炯炯的时候,我却在想我夸大了与他们在一起给我的乐趣,欢乐的感觉从来就只有在我孤身一人的时候才会油然而生,真正不同的印象也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布洛克觉察到这一点了吗?他对我说:”你也许把它给我描述得太好了一些,就象这地方的女主人,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我知道她已不年轻了,可你,反正在还不那么久以前,你还对我说过她天香国色*、绝代无双。当然,我承认她雍容大方,那双眼睛也确如你所说顾盼迷人,可说到底,我觉得她并不美得象你所说的那样除却巫山不是云了。显然她出身名门,可毕竟……”我不得不告诉他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实际已经亡故,因为德国的失败而破了产的亲王另娶了前维尔迪兰夫人续弦。”你弄错了,我在今年的《哥达》上查过,”布洛克天真地向我供认,”我查到了住在我们目前所在的这座府邸的德·盖尔芒特亲王的有关介绍,说他以当今最隆重的仪式,你等一等,让我想想,在西多尼亚与出身博家的德·杜拉斯公爵夫人结秦晋之好。”实际上,维尔迪兰夫人在她丈夫去世后不久就改嫁破了产的杜拉斯老公爵,这样她便成了德·0盖尔芒特亲王的表亲,老公爵在婚后两年就死了。这对维尔迪兰夫人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过渡,而现在,她又通过第三次婚姻成了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从而在圣日耳曼区地位显赫,使贡布雷的那些人大吃一惊。近年来,在维尔迪兰夫人当上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之前,鸟街的名妇,古比尔夫人的女儿和萨士拉夫人的干女儿冷嘲热讽地称她为”德·杜拉斯公爵夫人”,好象这是维尔迪兰夫人在舞台上扮演的一个角色*。社会等级原则甚至愿她作为维尔迪兰夫人死去,这个封诰,大家认为不可能给予她任何具有上流社会新权益的封诰,不如说正造成恶劣效果。”引起对她的非议”,这种说法在各个阶层都被用在一个偷情女子的身上,在圣日耳曼区还可以用来指那些发表着作的妇女,在贡布雷的有产阶级中则指”不相称”地琵琶别抱的女人,从各种意义上解释的”不相称”。当她嫁给德·盖尔芒特亲王后,有人大概以为那是个假盖尔芒特,是个骗子。至于我,明知封诰和姓氏都不假,它造成了又一位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存在,这位夫人与曾使我神魂颠倒、现已不在的那位亲王夫人毫无干系,她已经是毫无自卫能力、任人偷窃的死人,想到此,我感到某种痛苦,就象看到属赫德维奇亲王夫人所有的东西,如她的城堡,如所有曾为她所拥有的东西现在却在被另一个女人所享用。姓氏的继承其它各种继承,象各种产业的侵占一样令人伤感。这个姓氏绵延不绝地往下衍续,仿佛有一大群新的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或者不如说就是一个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她不知道死亡,对改变和伤害我们情感的一切全然无动于衷,千年来由各种不同的女子一代又一代地取代她的职位,而在这些不时消失的女子身上,这个姓氏一再封闭它自远古以来始终如一的平静。
当然,即使是在我认得的面容上出现的这种变化,也只是日复一日实现的某种内部变化的反映。也许这些人还继续完成了同样的事物,但是他们对这些事物,对经常交往的人们所形成的概念,开始时有些偏离正道,几年后,虽说称呼依旧,他们所爱的却已是另一些事物和另一些人了,既然他们已经成了另一种人,他们的脸不显得陌生那才是令人可奇怪的呢。交际花盛衰记
然而,还有一些人,我认不出他们是因为我本来就不认识他们,因为,就象对人们那样,在这个客厅里,时间使社交界也出现了神秘的变化①。这个中心,以为它招来全欧所有王公显贵的某些姻亲关系所限定的特性*和疏远一切非贵族因素的排斥力,使我觉得它就象盖尔芒特这个姓氏的一个具体的庇护所,为这个姓氏提供它最后的实在性*,这个中心,在它本身我曾以为是稳定的内涵成分上,遭受到深刻的蚀变。有些我曾在一些截然不同的社交界见到过的人,他们的在场已然使我感到惊讶,他们被直呼其名、受到亲密无间的接待更令我大惑不解。从前,一整套贵族的偏见和冒充高雅的浅薄之见自然而然地把盖尔芒特这个姓氏和与之不相谐调的一切分隔天壤,现在,它们已不再发挥作用②。
①在到场的客人中有一位值得注意的人,他刚为一场着名官司出庭作证,证词唯一的价值在于它高度的道义性*,使全体法官和律师一致为之折服,从而得以给两个人定罪。因而,在他进来的时候,全场出现了一阵子好奇和尊敬的骚动。他便是莫雷尔。我也许是唯一知道他曾靠圣卢和圣卢的一位朋友供养的人。尽管有这些往事,他虽说不无保留,还是愉快地向我问了好。他回忆起我们在巴尔贝克相遇的时代。而这些往事的回忆对他说来富有诗意和青年时期的伤感。–作者注。
②当初我刚踏进社交界的时候,有的人大摆盛宴,但是他们只接待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帕尔马公主,而在这些命妇家里他们也被待为上宾,他们被视作是当时社交界地位最稳固的人,或者能够被这么看,这些人消失了,没留下任何痕迹。他们是负有外交使命的异国人已返回故国?也许是什么丑闻、自杀、劫持使他们不得再出现在社交界,或者他们是德国人。然而他们的姓氏之所以灼灼放光,纯粹是因为他们当时的地位。现在已经没有人再姓这些姓了,甚至,如果我提起他们,人家会不知所云,我要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出这些姓氏,人家会以为那是些来路不明的外国阔佬。–作者注。
拒绝入境的机械因为弹簧或松或断已不再运行,许许多多陌生的躯体在往里挤,褫尽它清一色*的同质性*,它的风采和色*调。圣日耳曼区象一名痴愚的老寡妇,对闯进她的沙龙,啜饮她的桔汁还向她介绍自己的情妇的粗俗无礼的仆佣们,她只会报之以胆怯的微笑。然而,这个结构紧密的整体(从前的盖尔芒特沙龙便是)的崩溃所给予我的对时光流逝和我的一小部分过去的消失的感觉并不比由无数理由和多种色*调的毁灭本身所引起的这种感觉更强烈,其结果是认为某个现在还出现在这里的人天生适合在这里,并且得体,另一个在那里擦肩而过的人则显得诡谲地新奇。这不仅是对上流社会的无知,而且是对政治、对一切的无知。因为,在个人身上记忆持续的时间短于生命,再者,这些个人从来没去记年龄很小很小时的事情,这部分记忆消失在旁人身上,现在构成社会的一部分,而且是合情合理的部分,即从贵族方面来说,既然开端被遗忘或已不清楚了,他们攫住正处于上升或坠落之际的人们,还以为事情本来如此,以为斯万夫人、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和布洛克的地位历来都这么显赫,而克雷孟梭和维维安尼历来就是保守党,就象有些事实持续的时间较长,德雷福斯案可憎可恼的回忆会因为曾听他们的父亲说起过而模模糊糊地留存在他们心间,如果我们告诉他们克雷孟梭曾是德雷福斯派的,他们会说:”不可能,您搞混了,他恰恰是另一边的。”有些tan官污史被当成了廉洁奉公的楷模,还硬要给从前的婊子树立贞洁牌坊。有人问一位望族出身的年轻人,关于希尔贝特的母亲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情况,这位少爷回答说,其实,她在人生的第一阶段曾经嫁给一个名字叫斯万的冒险家,不过,后来她又嫁给了社交界最知名的人物之一,福什维尔伯爵。在这个沙龙里,也许还会有人,如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会对这种说法付之一笑(如此否定斯万的风雅使我觉得太骇人听闻了,就我本人所知,从前在贡布雷的时候,我和姑祖母都认为,斯万堪与”公主们”来往),除德·盖尔芒特夫人外还有一些女人也会这样做,她们本来应能在这里,只是现在很少出门,如蒙莫朗西、穆西、萨冈三位公爵夫人,她们曾是斯万的知己好友,在她们尚出入社交界的时代,她们从来没见到过那个福什维尔,此人使我大为愕然的是按原先的社交惯例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们居然能把令人仰慕的贵人引为知己密友,他们之所以到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这里来自寻烦恼也完全是因为他们的新朋友的缘故。因为,最能说明这个社交界的特点是它惊人的失去社会地位的才干。
当时在社交界是得不到接待的。然而,恰恰是当时的这个社交界,除了在数目日渐减少的人们头脑里,已不复存在,犹如今日已改的朱颜,被银丝取代了的金发。布洛克在战争时期曾”足不出户”,他停止出入过去的那些老社交圈子,本来他在那些地方并不露脸。相反,他却在不停地发表着作,那些我今天为了不受其诡辩之阻而在竭力摧毁其荒诞不经的诡辩术的着作,作品并没什么独到见地,却给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和许多妇女造成才高八斗、不同凡响的印象,一种天才的印象。所以那是在他新旧社交活动完全决裂之后,他才以伟人的形象出现在一个重新建立的社交圈子里,开始他一生中辉煌灿烂、受人尊敬的新阶段的。年轻人当然不知道他到这种年龄才在社交界有起色*,更因为他在同圣卢的交往中记住的寥寥几个姓氏使他得以给自己当前的威望以某种模糊的鉴赏距离。总之,他俨然成了上流社会里那种任何时代都红得发紫的才子之一,殊不知他竟从没在别的地方出过风头。
我刚同盖尔芒特亲王说完话,布洛克便一把抓住我,把我介绍给一位少妇。这位少妇听盖尔芒特夫人谈了许多关于我的情况①,她是那天最漂亮的女人之一。然而她的姓氏对我却完全陌生,而她对盖尔芒特家族各不同支系的姓氏肯定也不是很熟悉,因为她在问一位美国女人,圣卢夫人凭什么身份与在场诸位最杰出的上流社会人士的关系显得那么密切。由于这位美国女人已嫁法西伯爵,法西与福什维尔家又远远地有点沾亲带故,对法西而言,福什维尔是当今社会最高贵的姓氏,所以,她非常自然地便问答道:”那还不是因为她出身于福什维尔家族。这是再高贵不过的了。”法西夫人在天真地以为福什维尔这个姓氏高于圣卢的同时,至少也该知道圣卢意味着什么吧。然而,布洛克和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这位俏丽迷人的朋友却绝对地无知,此女相当轻信,所以,当一位少女问她圣卢夫人与这家主人德·盖尔芒特亲王如何成为亲戚的时候,她便真诚地回答说:”通过福什维尔家族的关系吧。”姑娘就把这个情况通给了她的一位女友,说得就象她本来就知道的一样,这位女友脾气暴躁,很容易冲动,所以当一位先生第一次对她说希尔贝特与盖尔芒特家族的亲缘关系并不是靠福什维尔家的时候,她恼得脸红脖子粗,象个公鸡,以致那位先生还以为是自己弄错了,接受了谬误,并且很快便把这情况传布出去。社交聚会和晚餐对那位美国女人是一次学习的机会。她听到那些姓氏,在了解它们的价值和确切的涵义之前重复这些姓氏。有人问起希尔贝特的当松维尔是不是从她父亲德·福什维尔那里得来的,有人解释说当松维尔根本就不是从她父亲那里得来的,这本是她夫家的一块土地,它就在德·盖尔芒特邻近,差不多是作为抵押归属德·马桑特夫人所有,希尔贝特把它赎了回来,当作她的嫁妆。最后,有一位帝国时期的老兵提到了萨冈家和莫西家的朋友斯万,当布洛克的那位美国女友问起我是怎么认识斯万的时候,那位老兵硬说我是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里认识他的,没料到我们是乡邻,在我心目中他是我外祖父的忘年交。在整个保守派社会中被视作特别严肃和最了不起的人物也难免犯诸如此类的错误。圣西门为了说明路易十四”几番使他当众出丑陷于最明显的荒谬之中”的无知,只举了有关这个无知的两个例子,那就是国王竟不知道勒内尔是克莱蒙-加勒朗德家族的,也不知道圣代朗是蒙莫兰家族的,把他们全当成了无足轻重的人物。在圣代朗问题上,我们至少可以自|慰的是知道国王并没有死于谬误之中,因为,”很久以后”,德·拉罗什富科先生指出了他的错误。圣西门用带点怜悯的口吻补充说:”而且还得给他讲解有哪些世家是从它们的姓氏上看不出的。”
①如果说晚辈后生们觉得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并不怎么样,她无非就是认得几位女演员云云,这个家族中如今已成了老媪的命妇们却始终把她看作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这一方面是因为她们确切地知道她的出身、她的纹章的至上地位、她与被福什维尔夫人称作”王族世胄”的人们的亲密关系,而且还因为她不屑光临她们家中,到她们那里会感到厌倦,她们知道对她从不能作这种奢望。她与戏剧界和政界的关系其实大家也并不清楚,这种关系只是使她更不同寻常,从而更提高了她的声望。然而,在政界和艺术界,人们却又把她视作捉摸不定的女人,象是从圣日耳曼区谪降的仙子,同次长们、明星们相交往。以至,即在这个圣日耳曼区,倘使有人要举办一次隆重的晚会,人们会说:”究竟有没有必要邀请一下奥丽阿娜,她不会来的,反正做个样子吧,可不能作什么指望。”而如果,到十点半钟左右,奥丽阿娜穿戴着鲜艳的服饰出现了,在进门的时候还带着威严而轻蔑的神态停一停,用冷峻的目光俯视与她沾亲带故的夫人们,如果她能呆上一小时,这对于举办这次晚会的老诰命真是盛大的节日了,更胜过从前萨拉·贝尔纳之于剧场经理,他含糊地答应给予合作,人们对此并不抱什么希望,但他来了,并且纯粹出于无限的好意,不只朗诵了他允诺的篇章,另外还朗诵了二十篇。这位奥丽阿娜,部长办公室主任们同她说话态度傲慢,而她却并不因此不继续结识更多的主任(才智引导社交),她刚才的到场把老诰命组织的这次晚会–本来就尽是衣着极其奢华的妇女们参加的晚会提到新的高度,超乎同一时期(福什维尔夫人又会把它说成同一”季节”)其他命妇举办的、奥丽阿娜却没有移动大驾光临的那些晚会之外和之上。–作者注。
这种不可救药的遗忘,那么迅捷便涵盖了最近发生的事情的遗忘,这种强夺人意的无知,相反地,却使一门小小的学问,因为传播甚少越益显得珍贵。这门学问用于了解人们的家系和真正的地位,了解他们是出于爱情、金钱或其它什么理由与某个家族联姻,或屈尊俯就。它在由保守精神左右的任何社交团体中均能赢得赏识,在关于贡布雷和巴黎有产阶级方面,我外祖父所拥有的这门学问已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圣西门对这门学问十分重视,即在他称赞德·孔蒂亲王多才多艺的时候,他都把这门学问放在其他科学之前,或者不如说他把这门学问说成是科学中的第一门。他赞誉德·孔蒂亲王是”一位饱学之士,他卓见远识、守正不挠、毫厘不爽、学贯古今、博览群书,他博闻强记、熟知家系,它们的奢望和现实,善以不同礼节对待级别不等,贤愚不等的人,归还王族应该归还而不再归还的一切。他甚至对此,对所以会发生的他们的僭越作了解释。书籍和谈话中的历史为他提供对出身、职位等等作出尽可能不开罪于人的安排的依据。”我外祖父没有这么杰出,但凡是与贡布雷和巴黎有产阶级有关的情况,他知道得同样一清二楚,品味起来也一样地兴致勃勃。这样的美食家,这样的有心人,知道希尔贝特不出身于福什维尔,德·康布尔梅夫人不出身于梅塞格里斯家族,而那位最年轻的也不是瓦朗蒂努瓦家的女儿,这样的人已经为数不多了。不仅为数不多,而且其新成员甚至都非出身于贵族的最高等级(笃信宗教的人,或者天主教徒并不一定就是最熟知《圣徒传》或十三世纪教堂彩绘大玻璃窗的人),而往往来自二等贵族,他们对自己所难得接近者兴致更高,由于来往较少也就更有闲功夫研究。他们高高兴兴地相逢,互相认识,举办丰盛的行会晚餐,如珍本收藏家协会或兰斯朋友会,晚餐上,他们品味家系家谱。这种聚餐会女人是不得参加的,但她们的丈夫回家后会对她们说:”我今晚出席了一次挺有意思的晚餐会。有位拉拉斯伯利埃先生真把我们给吸引住了,他给我们讲清楚了为什么那位有个漂亮千金的圣卢夫人压根儿就不是福什维尔家出身的,真可谓闻所未闻。”
布洛克和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朋友不仅风姿如玉、花容迷人,而且秀外慧中,同她交谈实是一大乐事,可我又觉得谈话难以进行下去,这不仅因为我这位交谈对象的姓氏对我来说是陌生的,而且因为她对我提及的许多姓氏对我也是新的,而今正是他们组成了社交界的基本队伍。另一方面,确实,虽说她愿意听我说古道今,我向她提到的许多姓氏对她也绝对地毫无价值,它们早已被忘记得一干二净,至少那些当时只因个人的功业而熠熠闪光的姓氏,不是某个名门贵胄家族共有的永恒的姓氏(少妇给她在一次晚餐上听颠倒的某个姓胡乱按上个错误的出身,她很少知道这种名门贵胄确切的爵位),大多数姓氏是她从来都不曾听说过的(不只因为她还年轻,还因为她不久前才来到法国定居,而且还不是马上就得到接纳),她在我退隐数年后才步入社交界,不知怎么,我脱口说出勒鲁瓦夫人的姓名,而我的交谈对象幸亏有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一位老朋友向她献殷勤才听到说起过她。然而知道得不尽确切,我从这位故作高雅的少妇答话时那不屑一顾的神态中看出了这一点。她说:”知道,我知道勒鲁瓦夫人何许人也,贝戈特的一位老朋友嘛”,那口气就象是说”这是个我绝不愿意让她到家来的人”。我很清楚,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那位老朋友作为完美无缺的上流社会人士,满脑子都是盖尔芒特精神,其特色*之一是不要流露出挺重视贵族交往的样子,他一定是觉得说”勒鲁瓦夫人与所有的公主殿下、所有的公爵夫人都有交往”显得太愚昧、太违背了盖尔芒特精神,他宁肯说:”她挺滑稽。有一天她这么回答贝戈特的话。”只是,对于不了解的人来说,从交谈中获得的这种情况却相当于平头百姓从报上看来的新闻,他们以自己订阅的报纸为准绳,一会儿认为卢贝先生和雷纳克先生是盗贼,一会儿又把他们捧成伟大的公民。对于我的交谈者来说,勒鲁瓦夫人是前一种类型维尔迪兰夫人式的人物,名气不那么响,她那小圈子的范围也只限于贝戈特一个人。况且,这位少妇还是出于纯粹的偶然性*听到勒鲁瓦夫人这个名字的最后一批女人之一。今天已经没有谁知道勒鲁瓦夫人是什么人了,这再说也是十分合理的。勒鲁瓦夫人曾引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那么巨大的关注,然而,她的名字甚至都没有出现在后者的《身后回忆录》的附录里。其实,侯爵夫人之所以没有提及勒鲁瓦夫人,并非只因为这一位生前对她颇不客气,更因为在她死后,谁都无法对她产生兴趣,而这种只字不提的做法虽有出于女人社交上的积怨之处,更多却出于作家文学创作的取材所需。同布洛克的这位佳丽朋友交谈令我陶醉,因为这位少妇聪颖过人,可是,存在于我俩的用语之间的这种差异却使谈话变得不易理解和富有教益。我们明明知道岁月流逝,衰老取代了青春,最牢靠的巨产和宝座在分崩离析,名望是过眼烟云,我们认识这个由时间导引的活动世界的方式,也就是我们从这个世界摄取的相片却相反地把它给固定死了。结果,我们以前认识的年轻人总是被我们看成是年轻人,而我们以前认识的老年人也总被我们想成是过去的那种样子,说得他具有老年人的种种美德。我们从推理而得知要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位大富豪的信誉,相信一位君王的支持,却不相信实际上他们明天可能丧失权柄而成为逃亡者。在一个比较狭小的、纯属社交的范围里,如同在一个比较简单、然而能把人们引向解决虽说比较复杂、却属同一系列的困难的道路上去的问题里一样,在我和那位少妇的交谈中,由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上流社会间隔二十五年所形成的这种互不理解使我颇有感慨,它有可能加强我的历史意识。
再者,必须指出,这种对真实境况的无知每隔十年便导致一批中选者以他们现时的表象出现,仿佛过去的那些事情并不存在。这种无知使初来乍到的美国女人意识不到夏吕斯先生曾是巴黎地位最显赫的人,当时的布洛克还是无名小卒,而为邦当先生出了那么大力气的斯万曾是大家最喜欢的人,这种无知不仅新来者有之,那些一贯出入邻近几个社交中心的人身上也有之,而这种或那种人的无知也是时间作用的结果(但这次作用是实施在个人而不是在那个社会阶层上)。无疑,我们变换环境、变换生活方式也是徒劳无益,我们的记忆,既抓住了我们同一本性*这条线,便会给这同一的本性*,给先后各个时期维系上对我们所经历的社交生活的回忆,哪怕已是四十年前的事情。即在盖尔芒特亲王府,布洛克仍然十分清楚地知道他十八岁时生活过的那个低贱的犹太人中心。而斯万,当他不再爱斯万夫人而到斯万夫人曾一度以为象去王家街喝茶一样光彩的科伦宾茶室去,恋上了那里的上茶侍女的时候,他也十分清楚自己在上流社会的价值,他记得忒维肯哈姆,对自己宁肯去科伦宾而不去德·布洛伊公爵夫人那里的原由明白无疑,也完全知道自己去科伦宾茶室或里茨饭店只会一千倍地更不”光彩”,而不会增加一丝一毫,因为只要付钱,那种地方谁都可以去。布洛克或斯万的朋友们无疑也记得那个地位低下的犹太社交中心或在忒维肯哈姆的约请,所以,象斯万和布洛克的这些不那么高贵的”我”一样的朋友们,在他们的记忆中并不把今日衣冠楚楚的布洛克和当初捉襟见肘的布洛克视作二人,并不把在最后那些日子里光顾科伦宾茶室的斯万和出入白金汉宫的斯万视作二人。然而,这些朋友在生活中可以说是斯万的邻里,他们的生活就展开在附近的一条线上,致使他的形象几乎满满地充斥着他们的记忆,但在另外一些与斯万较生疏、同他不仅在社会关系上、而且在密切程度上都存在着较大距离的人身上,这种距离造成当初的认识比较肤浅、相见的时候又比较少,为数不那么多的往事的回忆使概念漂浮不定。而在这一类陌生人心里,历经三十年后,已再也记不起能在往昔中延伸发展和在现时中改变此人价值的东西了。在斯万生前最后的那几年里,我曾听到过有些甚至是社交界人士,当别人同他们谈起斯万的时候,他们竟说:”您是指科伦宾茶室的那个斯万吗?”好象这便是斯万的名号。现在我又听到有些应是了解情况的人在提到布洛克的时候说:”布洛克-盖尔芒特吗?盖尔芒特家的老熟人吗?”这些把一个人的生活分割成块的错误,在孤立现时中把我们谈到的这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被改头换面的人、昨天的创造物和只是他现有习惯的凝聚的人(实际上身上却带着把他与过去相连结的生命的继续),这种错误当然他也依存于时间,但它们不属于社会现象,而是一种记忆现象。即在眼下,我便有一个例子,关于对我们变动别人外貌的那种遗忘的例子,它虽说属于一种颇不相同的类型,却因此给人以更强烈的印象。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侄儿,维尔芒杜瓦小侯爵从前对我是顽固不化地蛮横无礼,致使我对他也采取了不近人情的态度,以示投桃报李,结果我俩心照不宣地成了仇敌。正当我在思考时间在这场德·盖尔芒特亲王府举办的聚会上的反映时,他请人为他引荐,说他相信我已经从他亲戚那里认识了他。说他曾拜读过我的几篇大作,并希望同我认识或重新认识。说真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许多人一样,他也变得正儿八经地无礼,但已不再象从前那样的狂妄自大,另一方面,在他常去的那个社交中心却又有人因为那几篇拙作提到过我。然而,这些使他热情、使他主动接近的理由全都是次要的。主要原因,或至少是能够让人接受的原因是他的记忆力比我还差,或者他早已不把我从前对他的攻讦所作的回击放在心上,因为那时候,我对于他不象他对于我,只是个小人物,他把我们之间的敌意忘了个一干二净。我的姓氏最多使他想起,他在哪个姑姑姨母那儿大概还曾见到过我,或者见到过我的某位亲属。由于吃不准是该作自我介绍,还是重新作自我介绍,我急急忙忙地便把话题转到他那位姑母身上,他认定就是在他那位姑母家碰到我的,因为他记得大家在那边常常议论我,而不是议论我俩的争吵。一个姓,这往往就是别人给我们留下的全部内容,甚至不是在他死后,只能在他生前。而这个人在我们心中的概念是那么模糊,或是那么怪诞,同我们在他心中的概念甚不相符,我们早已把自己差一点找他决斗的事抛置脑后,却记着他小时候在香榭丽舍套着黄|色*护腿的奇特模样,相反,他却压根儿不记得曾同我们一起嬉戏,尽管我们对他肯定说确有此事。欧也妮·葛朗台
布洛克象条鬣狗般跳将进来。我在想:”他来到了一些沙龙,这些沙龙二十年前他是进不了门的。”然而他的年龄也增长了二十岁。他离死亡更近了。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在一张神态暧昧的脸上,远看或者在光线较差的情况下,我看到的只是欢乐的青春(或者那张脸上继续存在青春,或者是我把它召唤回来了),近看,这张脸总显得惶惶不安,那么吓人,象后台的老夏洛克,化妆已毕,等候上场,口里已喃喃地念着第一句台词。十年后,他当上了”大师”,拄着拐杖走进那些因为不景气而不得不劳他大驾光临的沙龙,他会觉得被迫去拉特雷默伊耶府实在是一桩苦差使。这对他会有什么好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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