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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门》第八章(2)

窄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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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得不到杰罗姆的消息就惴惴不安,这就应当扪心自问:我真

的心甘情愿作出牺牲吗?上帝不再要求我这样做,我就觉得蒙受了屈辱。

难道一开始我就不行吗?

5月28日

这样剖析我的伤感,该有多么危险!我的心思已经倾注在这本日记上。

卖弄风情的心理,我原以为克服了,难道在这里又抬头了吗?不行,但愿

这本日记不要充当我的心灵顾影自怜的镜子!我写日记是由于忧伤,而不

是像我开始所想的那样出于无聊。忧伤是一种“犯罪的心态”,我早就没

有这种感受了,现在依然憎恨,我要“简化”我的灵魂,清除这种状态。

这本日记应当助我的心灵重获快乐。

忧伤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当初我从不分析自己的快乐。

在封格斯马尔,我也是一个人,比在这里还要孤单……可是,我为什

么不感到孤独呢?杰罗姆从意大利给我写信来的时候,我就承认他没有我

也能生活,没有我也生活过来了,而我的思想追随他,分享他的快乐就行

了。然而现在,我又情不自禁地呼唤他,觉得没有他,所有新奇的景物看

着都烦人……

6月10日

这本日记刚刚开了头,就中断这么久,只因小莉丝出生了,天天晚上

长时间守护朱丽叶;我所能写信告诉杰罗姆的情况,毫无兴趣记在日记里。

我要避免许多女人的无法容忍的通病:日记写过太琐碎。这本日记,我要

当作自我完善的一种手段。

接下来的好多页是她的读书笔记和摘抄的片段,等等。然后,又是她在封格斯马尔写的日记:

7月16日

朱丽叶生活幸福,她这样说,看样子也如此:我没有权利,也没有理

由怀疑……然而,我在她身边的时候,这种美中不足、颇不舒服的感觉,

又是从何而来呢?——也许感到这种幸福大实际了,得来太容易,完全是

“特制”的,恐怕要束缚并窒息灵魂……

现在我不禁叩门自己,我所期望的究竟是幸福,还是走向幸福的过程。

主啊!谨防我得到极快就能实现的幸福!教会我拖延,推迟我的幸福,直

到您的身边。

接下来许多页全撕掉了,一定是讲述我们在勒阿弗尔那次痛苦相见的日记。直到第二年,才重又记日记,但是没有注明日期,肯定写于我在封格斯马尔逗留期间。

我有时听他说话,就仿佛看着自己在思想。他解释我的情况。向我本

人揭示我自己。没有他,我还算存在吗?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算存在……

我有时也犹豫,我对他的感情,真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情吗?人们一般

所描绘的爱情和我所能描绘的相差大远。我希望什么也不说,爱他却又不

知道自己在爱他,尤其希望爱他而他却不知道。

在没有他的生活中,我无论经历什么事,也不会有丝毫快乐了。我的

全部美德仅仅是为了取悦于他,然而我一到他身边,就感到自己的美德靠

不住了。

我喜欢弹钢琴练习曲,这样觉得每天都会有点进步。也许这也是我爱

读外文书的秘密所在:这倒不是说任何外语我都偏爱,也不是说我所欣赏

的本国作家不如外国作家,而是说书中的含义和情绪要费些琢磨,一旦琢

磨透了,并且琢磨得越来越透,无意中就可能萌生一种自豪感,在精神的

愉悦上,又增添了无以名状的心灵的满足,而我似乎少不得这种心灵的满

足了。

不是处于进展的状态,无论多么幸福也不可取。我所想像的天堂之乐,

并不像混同于上帝那样,而是像持续不断而又永无止境的靠拢……如果不

怕玩弄字眼儿的话,我要说不是“进展性”的快乐,我一概不屑一顾。

今天早晨,我们—人坐在林荫路的长椅上;我们什么话也不讲,也没

有讲什么话的需要……突然,他问我是否相信来世。

“当然相信,杰罗姆,”我立刻高声说道,“在我看来,这不止是一

种希望,而是一种确信……”

我猛然感到,我的全部信念,都体现在这声叫喊里了。

“我很想知道,”他又说道……他停了片刻,才接着说:“如果没有

信仰,你的生活态度会不同吗?”

“我怎么知道呢?”我回答,继而又补充道:“就说你本人吧,我的

朋友,你在最热忱的信念的驱使下,就再也不可能改变生活态度了。你变

了,我也不会爱你了。”

不,杰罗姆,我们的美德,不是极力追求来世的报偿:我们的爱情也

不是寻求回报。受苦图报的念头,对于天生高尚的心灵是一种伤害。美德

并不是高尚心灵的一件装饰品:不是的,而是心灵美的一种表现形式。

爸爸身体又不怎么好了,但愿没有什么大病,可是一连三天,他只能

喝牛奶。

昨天晚上,杰罗姆上楼回房之后,爸爸和我又多生了一会儿,不过中

间出去了半晌。我独自一人,就坐到长沙发上,确切地说躺了下来,不知

为什么,我几乎从未有过这种情况。灯罩拢住灯光,我的眼睛和上半身处

在暗影里,而脚尖从衣裙下稍微露出来,正好映上一点灯光,我则机械地

注视自己的脚尖。这时,爸爸回来了,他在门口停了片刻,神情古怪,既

微笑又忧伤地打量我,看得我隐隐有点儿不好意思,就急忙坐起来;子是,

他向我招了招手。

“过来,到我身边坐坐。”他对我说道。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还

是向我谈起我母亲,这是从他们分离之后从未有过的情况。他向我讲述他

如何娶了她,如何爱她,而最初那段生活,我母亲对他意味什么。

“爸爸,”我终于问道,“请你告诉我,你干吗今天晚上对我讲这些,

是什么引起来的,干吗偏偏在今天晚上对我讲这些呢?”

“就因为我回客厅见你躺在长沙发上,一刹那间真以为又见到你母亲。”

我着重记下这一情景,也是因为这天晚上……杰罗姆扶着我的座椅靠

背,俯身从我的肩头上看我手捧的书。我看不见他,但是能感觉到他的气

息,如同他身体传出的热气和颤动。我佯装继续看书,可是书中说的什么

意思看不懂了,连行数也分辨不清,心中莫名其妙乱成一团麻。我趁着还

能控制住的时候,急忙站起身,离开客厅一阵工夫,幸而他什么也没有看

出来……后来,客厅只剩下我一人了,就躺在沙发上,爸爸觉得我像母亲,

而当时我恰巧想到她。

昨天夜里,我睡得很不安稳,沉重的往事像痛悔的浪潮,涌上我的心

头。主啊,教会我憎恶一切貌似邪恶的事物吧。

可怜的杰罗姆!他哪儿知道,有时他只需有个举动,而我有时就等待

这个举动……

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他而希望自己漂亮点儿。现在想

来,我从来只是为了他才“追求完美”,而这种完美,又只能在没有他的

情况下才会达到,上帝呀!您的教诲,正是这一条最令我的心灵困惑。

能融合美德和爱情的心灵,该有多么幸福啊!有时我就产生这样的疑

问:除了爱,尽情的爱,永无止境的爱,是否还有别的美德……然而有些

日子,唉!在我看来,美德与爱情完全相抵触了。什么!我内心最自然的

倾向,竞敢称之为美德!哼,诱人的诡辩!花言巧语的诱惑!幸福的骗人

幻景!

今天早晨,我在拉布吕耶尔①作品中看到这样一段话:

①拉布吕耶尔(1645—1696),法国散文作家,着有《品性录》。

“在人生的路上,有时就遇到遭禁的极为宝贵的乐趣,极为深情的誓

盟,我们渴望至少能够允许,这也是人之常情:如此巨大的魅力,只有另

一种魅力能超越,即凭借美德舍弃这一切的魅力。”

为什么我要臆想出禁绝呢?难道还有比爱情更强大、更甜美的魅力在

暗暗吸引我吗?啊!若能爱得极深,两个人同时超越爱情,那该有多好!……

唉!现在我再明白不过了:在他和上帝之间,惟独有我这个障碍。如

果像他对我讲的那样,他对我的爱当初也许使他倾向于上帝,那么事到如

今,这种爱就成为他的阻碍了。他总恋着我,心中只有我,而我成为他崇

拜的偶像,也就阻碍他在美德的路上大步前进。我们二人必须有一个先行

达到那种境界;可是我的心太懦弱,无望克服爱情,上帝啊,那就允许我,

赋予我力量,好去教他不再爱我吧;我牺牲自己的功德,将他无限美好的

功德献给您……如果说失去了他,今天我的心灵要哭泣,但这不正是为了

以后能在您身上同他相聚吗……

我的上帝啊!还有更配得上您的心灵吗?他生在世上,难道就没有比

爱我更高的追求吗?他若是停滞在我这水平上,我还会同样爱他吗?一切

可能成为崇高的东西,如果沉湎在幸福中,会变得多么狭隘啊!……

星期日

“上帝给我们保留了更美好的。”

5月3日星期三

幸福就在眼前,近在咫尺,他若是想得到,……只要一伸手,就能抓

住……

今天早晨同他谈了话,我作出了牺牲。

星期一晚间

他明天走……

亲爱的杰罗姆,我无限深情,始终爱你,但是这种爱,我却永远不能

对你讲了。我强加给自己的眼睛、嘴唇和心灵的束缚严厉极了,因而同你

分离,对我来说倒是一种解脱、一种苦涩的满足。

我尽量照理性行事,然而一行动起来,促使我行动的道理却离我而去,

或者变得在我看来荒谬了,于是我不再相信了……

促使我逃避他的道理吗?我不再相信了……不过,我还照样逃避他,

但是怀着忧伤的情绪,而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逃避。

主啊!杰罗姆和我,我们走向您,相互鼓励,携手向前,走在生活的

大道上,如同两个朝圣的香客,有时一个对另一个说:“你若是累了,兄

弟,就靠在我身上吧。”而另一个则回答:“只要感到你在我身边就足够

了……”可是不行啊!您给我们指出的道路,主啊,是一条窄路,极窄,

容不下两个人并肩而行。

7月4日

六周多没有翻开这本日记了。上个月,我重读了几页,发现了一种荒

唐的、有罪的念头:要写得漂亮些……好给他看……

我写日记,本来是要摆脱他,现在就好像继续给他写信。

我觉得“写得漂亮”(我知道其中的含义)的那些页,我统统撕毁了。

凡是谈到他的部分,也该全部撕掉,甚至应当撕掉整个日记……可我未能

做到。

我撕毁那几页,就有点儿扬扬自得了……如果没有这么重的心病,我

就会觉得好笑了。

我确实感到自己干得漂亮,撕掉的是至关重要的东西!

7月6日

我不得不清洗我的书架……

我拿走一本又一本,从而逃避他,可又总是遇见他。就连我独自发现

的篇章,我也恍若听见他给我朗诵的声音。我的兴趣,仅仅在于他所感兴

趣的东西,而我的思想也采用了他的思想形式,两者难以区分开,就像从

前我乐得将两者混淆那样。

有时,我故意写得糟糕一些,以便摆脱他那语句的节奏:然而,这样

同他斗争,表明还忘不掉他。我干脆决定在一段时间内,只看《圣经》

(也许还看看《仿效基督》①),此外,在日记里,也只记下我每天所

①《仿效基督》:15世纪拉丁文宗教读物。

读的显眼的章节。

从七月一日起,就像“每日面包”那样,我每天抄录一段经文。我这

里只抄录附有评点的几段。

7月20日

“将你所有全部卖掉,分给穷人。”照我的理解:我这颗只想交给杰

罗姆的心,也应当分给穷人。这同时不是也教他这样做吗?……主啊,给

我勇气吧。

7月24日

我停止阅读《永恒的安慰》了。只因我对这种古语兴趣很大,读着往

往驰心旁骛,尝到近乎异教徒的喜悦,违背了我要从中获取教益的初衷。

又捧起《仿效基督》,但不是我看着太费解的拉丁文本。我喜欢我所

读的译本甚至没有署名——当然是新教的,不过小标题却明示:“适于所

有基督教团体。”

“啊!如果你知道行进在美德的路上,你自己得到多大安宁,给别人

多大快乐,那么你就会更加用心去做了。”

8月10日

上帝啊,我向您呼唤的时候,怀着儿童信念的激情,用的是天使般的

超凡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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