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 三十

三十

但是我给自己安设的一床一铺却很不舒服，整整一一夜我也没睡着，只是翻来覆去思索这个不幸的荷兰人对我讲的故事。勃朗什·施特略夫的行为还是容易解释的，我认为她做出那种事来只不过是屈服于肉一体的诱一惑。她对自己的丈夫从来就没有什么感情，过去我认为她一爱一施特略夫，实际上只是男人的一爱一抚和生活的安适在女人身上引起的自然反应。大多数女人都把这种反应当做一爱一情了。这是一种对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产生的被动的感情，正象藤蔓可以攀附在随便哪株树上一样。因为这种感情可以叫一个女孩子嫁给任何一个需要她的男人，相信日久天长便会对这个人产生一爱一情，所以世俗的见解便断定了它的力量。但是说到底，这种感情是什么呢？它只不过是对有保障的生活的满足，对拥有家资的骄傲，对有人需要自己沾沾自喜，和对建立起自己的家庭洋洋得意而已；女人们禀一性一善良、喜一爱一虚荣，因此便认为这种感情极富于一精一神价值。但是在冲动的热情前面，这种感情是毫无防卫能力的。我怀疑勃朗什·施特略夫之所以非常不喜欢思特里克兰德，从一开始便含有一性一的诱一惑因素在内，可是一性一的问题是极其复杂的，我有什么资格妄图解一开这个谜呢？或许施特略夫对她的热情只能刺激起，却未能满足她这一部分天一性一，她讨厌思特里克兰德是因为她感到他具有满足她这一需求的力量。当她拼命阻拦自己丈夫，不叫他把思特里克兰德带回家来的时候，我认为她还是真诚的；她被这个人吓坏了，尽避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怕他。我也记得她曾预言过思特里克兰德会带来灾难和不幸。我想，她对思特里克兰德的恐惧是她对自己的恐惧的一种奇怪的移植，因为他叫她迷惑不解，心烦意乱。思特里克兰德生得粗野不驯，眼睛深邃冷漠，嘴型给人以肉一欲一感，他的身一体高大、壮硕，这一些都给人以热情狂放的印象。也许她同我一样，在他身上感到某种邪恶的气质；这种气质使我想到宇宙初辟时的那些半人半兽的生物，那时宇宙万物同大地还保持着原始的联系，尽避是物质，却仿佛仍然具有一精一神的一性一质。如果思特里克兰德激发起她的感情来，不是一爱一就是恨，二者必居其一。当时她对思特里克兰德感到的是恨。

接着我又想象，她日夜同病人厮守，一定逐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她托着病人的头喂他食物，他的头沉甸甸地倚在她手上；在他吃过东西以后，她揩抹他的富于肉一欲的嘴唇和火红的一胡一子。她给他揩拭四肢，他的手臂和大一腿覆盖着一层浓密的汗一毛一。当她给他擦手的时候，尽避他病得非常虚弱，她也感觉得出它们如何结实有力。他的手指生得长长的，是艺术家那类能干的、善于塑造的手指。我无法知道它们在她心里引起什么样慌乱的思想。他非常宁静地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几乎和死人一样，他象是森林里的一头野兽，在一阵猛烈追猎后躺在那里休息；她在好奇地猜测，他正在经历什么奇异的梦境呢？他是不是梦到了一个林泽的女神正在希腊的森林里飞奔，森林之神塞特尔在后面紧追不舍？她拼命地逃跑，双一腿如飞，但是塞特尔还是一步一步地离她越来越近，连他吹在她脖子上的热一辣辣的呼吸她都感觉出来了。但是她仍然一声不出地向前飞跑，他也一声不出地紧紧追赶；最后，当她被他抓到手里的时候，使她浑身颤一抖的是恐惧呢，还是狂喜呢？

如饥似渴的欲念毫不留情地把勃朗什·施特略夫抓在手里。也许她仍然恨着思特里克兰德，但是她却渴望得到他，在这以前构成她生活的那一切现在都变得一文不值了。她不再是一个女一性一了，不再是一个一性一格复杂的女一性一——既善良又乖戾，既谨慎又轻率；她成了迈那德①，成了欲念的化身。

①希腊神话中酒神的女祭司。

但是也许这都是我的臆测；可能她不过对自己的丈夫感到厌倦，只是出于好奇心（并无任何热情在内）才去我的思特里克兰德。可能她对他并没有特殊的感情，她之屈从于思特里克兰德的欲念只是由于两人日夜厮守、由于她厌烦无聊，而一旦同他接近以后，却发现陷入了自己编织的罗网里。在她那平静的前额和冷冷的灰色的眼睛后面隐匿着什么思想和感情，我怎能知道呢？

然而，尽避在探讨象人这样无从捉摸的生物时，我们什么也不敢肯定，但对于勃朗什·施特略夫的行为还有一些解释是完全说得通的。另一方面，我对思特里克兰德却一点也不了解。他这次的行为与我平日对他的理解格格不入，我苦苦思索，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他毫无心肝地辜负了朋友对他的信任，为了自己一时兴之所至，给别人带来莫大的痛苦，这都不足为奇，因为这都是他一性一格的一部分。他既不知感恩，也毫无怜悯心肠。我们大多数人所共有的那些感情在他身上都不存在；如果责备他没有这些感情，就象责备老虎凶暴残忍一样荒谬。我所不能解释的是为什么他突然动了施特略夫的念头。

我不能相信思特里克兰德会一爱一上了勃朗什·施特略夫。我根本不相信这个人会一爱一上一个人。在一爱一这种感情中主要成分是一温一柔，但思特里克兰德却不论对自己或对别人都不懂得一温一柔。一爱一情中需要有一种软弱无力的感觉，要有体贴一爱一护的要求，有帮助别人、取一悦别人的热情——如果不是无私，起码是巧妙地遮掩起来的自私；一爱一情包含一着某种程度的腼腆怯懦。而这些一性一格特点都不是我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所能找到的。一爱一情要占据一个人莫大的一精一力，它要一个人离开自己的生活专门去做一个一爱一人。即使头脑最清晰的人，从道理上他可能知道，在实际中却不会承认一爱一情有一天会走到尽头。一爱一情赋予他明知是虚幻的事物以实质形体，他明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一爱一它却远远超过喜一爱一真实。它使一个人比原来的自我更丰富了一些，同时又使他比原来的自我更狭小了一些。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成了追求某一个他不了解的目的的一件事物、一个工具。一爱一情从来免不了多愁善感，而思特里克兰德却是我认识的人中最不易犯这种病症的人。我不相信他在任何时候会害那种一爱一情的通病——如一醉如痴、神魂颠倒；他从来不能忍受外界加给他的任何桎梏。如果有任何事物妨碍了他那无人能理解的热望（这种热望无时或止地刺激着他，叫他奔向一个他自己也不清楚的目标），我相信他会毫不犹疑把它从心头上连根拔去，即使忍受莫大痛苦，弄得遍体鳞伤、鲜血淋一漓也在所不惜。如果我写下的我对思特里克兰德的这些复杂印象还算得正确的话，我想下面的断语读者也不会认为悖理：我觉得思特里克兰德这个人既伟大、又渺小，是不会同别人发生一爱一情的。

但是一爱一情这个概念，归根结底，因人而异；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不同癖一性一有不同的理解。因此，象思特里克兰德这样一个人一定也有他自己的独特的恋一爱一方式。要想分析他的感情实在是一件徒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