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第三十五章新菜续(二)(1)
明石女御将筝让与紫夫人,自己靠席而想。紫夫人便将和琴交与原氏,重新合奏,情意比之初次,更为大方随意。所奏催马乐《葛城》,音色富丽悦耳。源氏再三吟唱,其声婉悠美妙,极是好听。时明月渐离,梅香愈盛,其景致情韵,何等动人!先前明石女御弹筝时,爪音雅丽传神,兼有其母之古风,"由"音也弹得极为清澄纤妙。今紫夫人弹筝,手法通异,举措从容,其音婉如百灵传情,以一种特有的魔力弓队心荡神驰。"临"音也弹得趣比女御。从吕调转到律调后,诸乐器皆随之变调,律调合奏极为艳丽妩媚,三公主弹七弦琴,五个调子手法各异。其中第五、六两弦最为难拨,却也奏得极巧妙。其琴技已脱尽稚气,极为拥熟,能随心所欲地表现春秋万物。她于源氏所传精神支配法,毫无偏失,颇得源氏称赞。源氏又觉教导有方,颇为自豪。几位小公子在廊下专心演习笛技,奏得极有意趣。源氏怜惜他们,道:"你们想睡了吧?今宵之音乐会,原想稍奏片刻便罢。但因诸乐器各擅其美,一旦奏起,便不能作罢。我又耳背,难辨孰之高下,以致延至深夜,实甚抱歉。"便赐酒一杯与吹签小公子,即玉望之长子,又自身上脱件衣服赏他。紫夫人也赏了吹笛的小公子即夕雾之长子一织锦童衫和一裙子。然这并非正式赏赐,惟点缀而已。三公主赐一杯酒与夕雾,又赠自己所穿女装一套。源氏笑道:"不可!不可!论理当先孝敬老师啊!我好气恼呵!"便有一支横笛自三公主座旁的帷屏背后送出,敬呈源氏主君。源氏笑着接了。这是一支高丽笛,貌极精美。源氏即刻试吹。此刻众人正欲退出。夕雾闻笛声止步,自儿子手中取笛相和,笛音美妙,曲调感人。源氏见诸人技艺非凡,皆已承其师传,深为得意。
夕雾让儿子们乘着他的车一同返家。途中,月光明净,紫夫人的优美筝声尚索耳畔,心中甚为恋慕。其夫人云居雁虽曾向已故外祖母学琴,但因后来移居舅父家里而未能学得精通。婚后因在丈夫面前有所顾虑,便不再拨弦弄音。只是凡事都极尽周谨温存,后又连产二子,忙于养育,更无暇顾及。是以云居雁素来无甚雅趣,却独好嫉妒,逢其娇唤,情状倒亦可爱。
是夜源氏宿于紫夫人房中,紫夫人却留宿三公主处,同她闲聊,至晓方回。红日高升,二人方起身。源氏对紫夫人说:"三公主的琴艺精进不少了呢!"紫夫人道:"先前我曾在她那里听过一次,似觉尚须继续研习。如今闻知,果然大胜往日。你如此痴心教授,她的琴艺岂有不长之理?"源氏道:"这个自然,我几乎每日亲自教授,真乃热心老师呢!教琴极费心思,所需时间极长,故我向来不曾教人。只是这次朱雀院和皇上皆曾言道:'至少总得教她学学七弦琴吧!'我闻之甚感歉疚。我想:'既然他们将三公主托付于我,则虽教琴甚为烦杂,这点事我却无可推委。于是才决意教她的。"',又说:"你年幼时,我忙于公务,无暇从容专心地教你。近数年来,又俗世缠身。我不曾悉心教你,你昨晚却也弹得极为出色,使我容颜增辉。那时夕雾凝神倾听,甚是惊慕。我真是喜不自禁啊/
紫夫人不仅是个风雅女子,自做了祖母,便又照抚孙子,周谨无极。凡事皆办得完美无缺,无可挑剔,真乃尘世罕见之完人。故源氏反替他忧虑:"至为完美之人,往往夭寿,世间并非无此先例。"竟有些害怕。他所见女子,形形色色,可谓多矣,然如紫夫人般众善兼惧者,却是绝无仅有。紫夫人今年三十有七,源氏回顾与之多年朝夕之情,无限感慨,遂对她道:"今年除厄延寿之法会,应比往年特别审慎隆重。我常为公私事务缠身,恐有流失,淮望你自己小心在意,举行隆重法会时,只管嘱我办理。你舅父北山僧向为祈祷法会中最可信赖的高僧,只可惜如今业已亡故了。"又道:"我自幼生长深宫,养尊处优,非常人可比。如今身高位显,享尽荣华,实古之罕有。然我所遭磨难,也多于常人,为世人之罕见。初,我之先人,次第亡故。至我之残年,又遭诸多伤悲之事。回思昔日荒唐之事,仍心中烦忧。诸种逆清事故,朝夕缠绕我身,直至今日。如今想来,我能活至四十七,恐是诸多苦痛所换得的吧?而你呢,除了我滴戍时离别之悲,我倒觉得并无特别烦扰之事。即便贵为皇后,亦必有烦忧琐事。其余人等,自然苦痛更多。如女御、更衣等上等宫人,时时须得费神应酬,又兼争宠之忧,故而难有闲逸之时,你嫁与我,正如仍深处闺中,处处有父母前庇一般,此等闲逸岂是他人所能及?仅此一端,便足见你之幸运,其间忽地来了三公主,这诚然惹出些许苦恼,但也正是她才使我对你的情爱日渐深挚。只因此属你自身之事,我担心你难以看出。不过,你是通达之人,想必能够明了我之真心吧广
紫夫人道:"别人眼中,诚如你所言,我这卑微之躯已福贵天极。可我心中难言之痛,谁能知晓呢?我常为此暗自祷于神佛。"情意缠绵,诸多言语似觉无从说起。稍后又道:"实不相瞒,我自觉余命无多。今年若再因循过去,我早有出家之誓,就请你成全了吧!"源氏道:"千万使不得!若你弃我不顾,自遁空门,则我之苟延残喘于尘世,尚有何意?你我朝夕相处,心动相印,虽极为平常,却正是我人生乐趣之所在。我之真'乙,尚望你多多体谅。"'总是予以回绝。紫夫人心情郁闷,掉下泪来。源氏见此情景,甚觉可怜,便设法抚慰她。后来他道:"我所见女子,虽姿容各有可取之处,然熟悉之后,方知真正稳重安详者其实难得。譬如夕雾之母,乃我初缘之女,出身高贵,与我共给百年之好。但我与她始终感情不谐,直到她死都未曾相知。至今想来,懊悔不已。回想当时光景,确以为非我一人之过。此人终日正经庄重,规矩过分,照理极可信赖。然她全无亲昵之趣,四目相对,推觉压抑沉闷。另者,秋好皇后之母,才貌品质,殊异众人。若论情趣丰富,姿态艳雅,当首推此人。惟其性情怪僻,叫人亲近木得。女子心中偶有怨恨,本是常理,但久怀于心,并不遗忘,遂致渐积渐深,却也苦恼!与之相处,必时刻留心,处处谨慎。若要彼此朝夕直率相亲,颇不可能。若对其敞怀一叙,恐被其轻瞧;若过分审慎,又成隔膜。她因有不贞之名,便遭轻薄讥议,时常叹恨,深可同情。每忆及她的一生,便痛感自己罪孽深重,是以悉心照护其女以求赎罪。虽此女命中自有皇后之分,但毕竟因我不顾世人讥议,亲朋嫉恨,竭力扶持,方得遂愿。倘她九泉有知,亦当恕我前罪了。我因生性没荡,自昔至今,造下许多罪孽。于人则痛苦,于我则愧悔!"随后又道:"明石夫人,出身平民。当初我轻视了她,后来才发觉此人涵养极好,表面上卑躬顺从,内心里见识高明,让人不禁衷心赞叹呢!"紫夫人道:"别人我无从得知,然此人虽不甚熟,却时时谋面。其仪态风度,早已心服。我向来言语直率,真担心她见了心存异虑呢!所幸女御深请我心,总会替我明陈心迹吧!"紫夫人原本极嫌恶明石夫人,向不与之亲善,现在却倍加赞誉,极显亲睦。源氏知道此皆因她真爱女御之故,甚觉感激,遂对她道:"你虽未能胸无城府,但你对人态度之亲疏,善于因人因事而已,很可钦佩,世之凡人我所见甚多,但却属罕有。你真是通异常人呢!"说着露出笑意。后又道:"我该去赞扬三公主几句了,她这次弹琴弹得很出色。"便于傍黑时去了。三公主专心练琴,性情一如孩童,绝木料到世间尚有人护忌她。源氏对她道:"学生是应体恤老师的。今日且容我休息吧。几口教你弹琴,好生辛苦呢!现在总可放心了。"便推开琴就寝。
每逢源氏外宿他处,紫夫人总是寝之不安,便和侍女们读小说,讲故事。就寝后便想:"这种世态小故事中,记述着轻浮男子等好色之徒及爱上用情不专之男子的女人,以及他们的种种经历。然结局总是每女子归依一个男子,生活终于安定。但我的境遇却甚独特,总是漂泊不定。诚如源氏主君所言,我较常人幸运,可是,难道我必得忍受常人难忍之愁苦,郁郁以终么?唉,人之一生,何其乏味呀!"她冥思苦虑至深夜方源陇睡去。黎明时醒来,忽觉胸中十分难受。众侍女见状,发急道:"速去报知大人!"紫夫人却道:"休要通报!"便强忍苦痛,捱至天明。其时身体发烧,心绪极坏。可源氏仍在三公主处,并不知道。恰值明石女御遣人送信来,众侍女便回复她:"夫人今晨忽然病了。"明石女御得报,甚为惊诧,急派人通报源氏。源氏闻讯,心如刀绞,匆匆赶回。但见紫夫人甚为痛苦,便问:"现在你感觉如何?"同时伸手探温,甚感烫手。他回思昨日所谈消灾延寿之事,暗自恐慌。侍女们送来早粥,他却无心用餐。他整口呆在房中照料,调度诸事,愁销双眉。
一连几日,紫夫人卧床不起,茶水不思。源氏样精竭虑,多方救治。他召来许多增人诵经,又教各寺院举办祈祷法事。然夫人之病,并无一丝好转。夫人所患之病,难以确诊。惟觉胸中剧跳木止,心乱神惑,痛苦至极。无论何等重病,既经诸般救治,定须有所好转,众人方可宽怀。如今却病重如昔。源氏当然极为伤悲烦忧,其他一应事务皆置之脑外。甚至朱雀院祝寿之事,也暂停筹办。朱雀院得悉紫夫人患重病,遣人慰问,极为殷勤。直至二月底,紫夫人病情仍无起色。源氏忧愁不堪,将病人迁入二条院,以期万一。六条院诸人忧叹不止。冷泉院闻知,也甚担忧。夕雾想:"若此人死了,父亲必要偿其出家之夙愿。"遂悉心照护病人,原定祈祷念咒清法事之外,夕雾又另办了数堂。紫夫人神智稍清时,总怨恨道:"不许我出家,我好苦呵!"源氏想:目睹她出家,一身尼增装束,较之她阳寿终了,永远地离我而去,更令我伤心。那恐是我片刻不能忍受的。便对紫夫人道:"先前我也曾立誓遁入空门,但虑及弃你在世,孤寂难堪,故而踌躇至今。如今你反要弃我先去呀!"然而眼见紫夫人已无多大希望了,数次濒于垂危状态。源氏又犹疑不决了:是否答应她呢?几乎再没去三公主那里,也失却了弹琴的雅兴。六条院诸人皆集于二条院。六条院只留了几个女人,夜间灯火阑珊。可知六条院之荣衰,全在紫夫人一人而已。
明石女御已迁居二条院,同源氏共待紫夫人。紫夫人对她道:"你既有孕,还是回去吧!恐我这里有鬼怪,伤你身子。"小公主长得娇美可爱,她见了不由伤感掉泪,道:"我已无缘看着她长大了!日后恐她也不记得了吧?"女御听罢不觉泪如泉涌。源氏道:"如此胡思,切切木可!你虽病重,然决无大碍。人之穷通天寿,皆由心定。凡胸怀博大之人,好运亦因之增多,若心胸狭隘,虽有富贵之缘,却终不得幸福。急躁者多夭亡,旷达者多长寿。"便祈告神佛:"紫夫人天性温良,广集善德,次无罪过,乞赐她早日康复吧!执行祈祷之阿图梨,守夜僧人及所有近侍高僧,知悉源氏忧急若此,甚是怜惜,祈祷便愈加诚恳。紫夫人病情偶有好转,然五、六日后复又沉重。病榻上度过许多日月,终无痊愈之势。源氏担心确已无望,心下悲痛,以为鬼怪缠身。然而并无那种症状。又说不出究竟病苦何在?谁见身体日盛一日地衰颓下去。源氏更觉伤痛,心神瞬息不宁。
且说柏木今已兼任中纳言,圣恩隆厚,盛极一时。他虽晋了官,然因恋三公主无果,胸中极是伤痛。后来娶了二公主,即三公主之姊落叶公主。二公主乃卑微更衣所生,故柏木并不看重她。其实二公主之品性姿容,远胜常人。只是柏木心中,惟有三公主一人,便觉落叶公主仿佛"姨舍山"之月,终"不胜我情",故对她表面上礼貌周到,内心却甚冷淡,他所念念不忘的,只是三公主。曾替他传递情书之小侍女,乃三公主乳母侍从之女,这乳母之姊便是柏水乳母。所以,三公主种种情况,诸如幼时如何美丽可爱,如何受朱雀院宠爱等等,无不知悉。这便是其铭心思慕之原由。柏木想:此刻源氏陪紫夫人居于二条院,六条院里必然没有几人。便请了小侍女过来,同她恳谈:"昔年以来,我对三公主就思恋得要命。我能悉知三公主详情,她亦能知晓我之真心,全靠了你这好心人的帮助。我以为必将遂愿,岂料到头来终究成空,叫我好不伤心!曾有人告知朱雀院:'源氏家,三公主在源氏家里屈居诸夫人之下,夜夜独守空枕,无限孤寂清苦。'朱雀院闻之懊悔,曾道:'唉,应给三公主择个真心爱她之人,方才可靠啊!'又有人对我道:朱雀院觉得反倒是三公主嫁我更令他放心。我常怜惜三公主,为她伤悲!照理姐妹同是公主,实则泪然不同啊!"不禁连连叹息。小侍从答曰:"畸,娶得了二公主,又想着三公主,你真无展足之时啊!"棺木笑道:"人都是如此呀!先前冒昧求婚于三公主,朱雀院与今上亦是知道的,朱雀院曾有言:'有何不妥呢?就许了他吧!'唉,那时你若再多努点力,夙愿便偿了。"小侍从答曰:"此事实属不易。人生之事,几乎全凭宿缘呀!那时源氏主君亲口恳求,你怎可与之相争?如今你已官爵三位,然那时毕竟……"小侍从伶牙俐齿,机巧善变,柏水无言以对。却又道:"罢了,罢了,体提昔日之事!只是,你总须帮我想个法子,让我能向她略微面诉衷情吧!自然,你大可放心,我决不会动非分之念的。"小侍从道:"除却诉说,岂能有非份之想?你真不怀好意呵!真后悔今日来此。"她严词拒绝。柏水急道:"哎,怎地说得如此难听!你也太认真了!世间姻缘,总难预料,虽女御或是后,此种事亦难避免。这并非没有先例。何况三公主境遇不幸!照理,她已荣贵绝伦,怎知内心却苦楚甚多。众公主中,三公主独获朱雀院之殊宠。如今却与诸多卑微妇人同列,其内心必有怨尤。内情我全知晓呢!世事原本变化莫测,你还是体谅体谅,别那样固执吧厂小侍从答日:"照你看,三公主不堪屈居人下,便愿另嫁他人么?她同源氏主君的关系,不同于一般夫妻。公主没有适当的保护人,在家里则无所倚靠,是以叫她嫁了源氏主君,请他代行父母之职。他们都深知此意,你可休要冤屈了他/她终于生了气。柏水便百般安慰她。反又道:"的确,我也早知,我本微贱丑陋,源氏主君风姿优雅,两相比较,三公主是看我不上的,然而我惟愿能隔屏略表心迹而已,这总不算存心不良吧?对神佛述怀,亦当无罪呀!"他便向她郑重立誓,决不怀非份之想。小侍从不愿助此不成体统之事,但年轻女子终究富于同情,见他如此苦求,不忍坚拒,便对他道:"此事总须有适当机会才行。但公主独处时,帐外总是待从众多,座旁也必有近诗相伴,要寻时机,甚是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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