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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06章(7)

人性的枷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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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菲利普果真经受了这场强加在自己身上 的折磨,但是当他听够了吸烟室里嘈杂喧嚷的谈话,独自步入黑夜之中,一阵极度的 孤寂之感却猛然袭上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既荒唐又没出息。他迫切需要安慰;他再也抵挡不住那股诱惑,急于要去见米尔德丽德。他不无辛酸地想到,自己很少有 可能从她那儿得到些许安慰。但是,他要见她一面,哪怕一句话不说也是好的。她毕竟是个女招待嘛,说什么也得伺候他。在这个世界上,使他牵肠挂肚的就只她一 个。自己硬是不承认这一事实,又有何用?当然罗,要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上那家点心店去,实在丢人,不过他的自尊心也所剩无几了。尽管他嘴上死也不肯承 认,可心里却在天天盼望她能给自己来封信。只要把信寄到医学院来,就能送到他手里,这一点她不会不知道;然而,她就是不写。显然,见到他也罢,见不到也 罢,她才不在乎呢。菲利普连声自语道:

“我一定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

要想见她的愿望如此强烈,以至连走着去也嫌太慢, 他急不可待地跳上一辆出租马车。他一向省吃俭用,除非万不得已,是舍不得 为此破费的。他在店门外逡巡不前。过了一两分钟,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会不会已经离开这儿了呢?他心里一惊,急忙跨步走了进去。他一眼就见到了她。 等他坐下后,米尔德丽德朝他走过来。

“请来杯茶,外加一块松饼,”菲利普吩咐道。

他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一时间,他真担心自己会号啕大哭起来。

“我简直当你见上帝去了呢。”

说着她莞尔一笑。她笑了!她似乎已经把上回吵嘴的事全忘了,而菲利普却把双方口角之词翻来覆去地在心里念叨了不知多少遍。

“我想,你如果希望见我,会给我写信的,”他回答说。

“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给你写信。”

看来,她那张利嘴里总吐不出好话来的。

菲利普暗暗诅咒命运,竟把自己和这么个女人拴在一起。她去给他端茶点。

“要我陪你坐一两分钟吗?”米尔德丽德端来了茶点,说。

“坐吧。”

“这一阵于你上哪儿去啦?”

“我一直在伦敦。”

“我还当你度假去了。那你干吗不上这儿来?”

菲利普那双憔悴却洋溢着热情的眼睛紧盯着米尔德丽德。

“我不是说过我再不想见你了,难道你忘了?”

“那你现在干吗还要来呢?”

她似乎急于要他饮下这杯蒙羞受辱的苦酒。不过,菲利普根了解她的为人,知道她是有口无心,随便说说罢了。她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而就她来说,也未必总是出于本意。菲利普没有回答她。

“你居然在盯梢监视我,这么欺负人,太缺德了吧。我一直当你是道道地地的上等人呢。”

“别对我这么狠心,米尔德丽德。我实在忍受不了。”

“你真是个怪人,一点也摸不透你。”

“还不就是这么回事。我是个该死的大傻瓜,明明知道你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可我还是真心诚意地爱你。”

“要是你真是个上等人,我觉得你第二天就该来向我赔个不是。”

她竟是铁石心肠,毫无怜悯之心。菲利普瞅着她的颈脖子,心想:要是能用那把切松饼的小刀在她脖子上捅一下,那该有多痛快。他学过解剖学,所以要一刀割断她的颈动脉,完全不成问题。而同时他又想凑近她,吻遍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庞。

“但愿我能让你明白,我爱你爱得快发疯了。”

“你还没有求我原谅呢。”

菲利普脸色发白。米尔德丽德觉得自己那天一点也没错,现在就是要煞煞他的威风。菲利普向来自尊心很强。有那么一瞬间,菲利普真想冲着她说:见你的鬼去吧!可他不敢说出口。情欲已把他一身的骨气全磨光了。只要能见到她,不论叫干什么,他都愿意。

“我很对不起你,米尔德丽德,请你原谅。”

菲利普百般无奈,硬从嘴里挤出这句话来,把吃奶的力气也用上了。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不妨对你直说。那天晚上我后悔没跟你一块出去。我原以为米勒是个正人君子,现在才知道我是看错了人。我很快就把他给打发走了。”

菲利普抽了一口凉气。

“米尔德丽德,今晚你可愿意陪我出去走走?我们一块儿找个地方吃顿饭吧。”

“哟,那可不行。我姨妈等我回去呢。”

“那我去给她打个电话,就说你有事要留在店里,反正她又搞不清楚。哦,看在上帝的面上,答应了吧。我好久没见到你啦,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日内。”

米尔德丽德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

“这个你不用操心,我们可以找个马虎点的地方,那儿随你穿什么都无所谓。吃过饭,我们就去杂耍剧场。你就答应了吧。这会使我多高业

她犹豫了片刻,菲利普用乞求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注视着她。

“嗯,去就去吧。我自己也记不清有多久没出去走走啦。”

菲利普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差点儿没当场就抓住她的手热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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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俩是在索霍区①吃的晚饭。菲利普快活得连人都发抖了。他们吃饭的地方,并非是那种生意兴隆、顾客盈门的大众餐馆(一些手 头拮据的体面人士爱上那类餐馆用餐,因为在那儿既可显示自己豪放不羁的名士本色,又不必担心破费过多),而是一家店客寒怆的小馆子。掌柜的是个老实巴交的 鲁昂②人,他老婆也帮着照管店里的生意。这家馆子是前些日子菲利普无意间发现的,他对那种法国风味的橱窗布置很感兴趣:橱窗正中照例放一客牛排,两旁各放 两盆新鲜蔬菜。饭馆只有一名衣衫褴褛的法国侍者,他想在这儿学点英语,可听来听去,客人却全是说的法语。有几位放浪形骸的轻佻女士,经常光顾于此;有一两 家法国侨民在这儿包饭,店里还存有他们的自备餐巾;此外,不时有个把模样古怪的男子,进店来胡乱吃点什么。

①伦敦的餐馆区,在牛津街南面,其中大多是意、法侨民所开设的小饭店。

②法国北部的城市。

菲 利普和米尔德丽德在这儿可以单独占张餐桌。菲利普让侍者去附近酒店买了瓶法国葡萄酒,另外点了一客potsge aux erbes①、一客陈列在橱窗里的牛排加aux pommes②。和一客omelette au kirsch③。这儿的菜肴和环境,倒真有几分浪漫的异国风味。米尔德丽德起初有点不以为然:“我向来不大相信这些外国馆子,谁知道他们拿了些什么乱七八 糟的东西来做菜。”可不多一会儿,她就不知不觉地被同化了。

①法语,蔬菜浓汤。

②法语,炸马铃薯片。

③法语,樱桃蛋卷。

“我喜欢这地方,菲利普,”她说,“在这儿挺逍遥自在,不必拘束,你说是吗?”

一个高个子走了进来。他一头的灰发,又长又密,稀疏的胡子蓬蓬松松。他披了件破旧的斗篷,头上戴一顶阔边呢帽。他朝菲利普点点头,因为菲利普过去在这儿同他打过照面。

“瞧他的模样倒像个无政府主义者,”米尔德丽德说。

“他吗,是欧洲最危险的人物之一。他饱尝了大陆上各处的铁窗风味,要说他亲手干掉的人有多少,只有上绞刑架的杀人魔王可以和他相比。他到处逛荡,口袋里总揣着颗炸弹。当然罗,跟他说话可得留神着点,如果一言不合,他就掏出炸弹,砰地往桌子上一放,让你见识见识。”

米尔德丽德惊惧参半地望着那人。隔了一会儿,她又满腹狐疑地扫了菲利普一眼,发现菲利普的眼睛里透出笑意。她眉尖微微一蹩。

“你在逗弄人。”

菲利普“啊哈”地一声欢呼。他心里快活极了。但是米尔德丽德最不乐意让人取笑。

“我看不出吹牛撒谎有什么可乐的。”

“别生气呀。”

菲利普握住她搁在餐桌上的那只手,轻轻地捏了捏。

“你真可爱,倘若要我吻你脚下踩过的尘土,我也愿意。”

她那白得发育的皮肤,令菲利普心醉神迷,而她那两片薄薄的没有血色的嘴唇,简直有一股勾魂摄魄的魔力。她由于患有贫血,呼吸有点急促,两片嘴唇经常微微张着。不知怎么地,菲利普觉得这种病态反倒给她的脸蛋增添了几分妩媚。

“你真有点喜欢我,是不?”他问。

“嗯,要不我干吗陪你上这儿来?你是个道道地地的上等人,我说的可是心里话呐。”

他们吃完饭,开始喝咖啡。这会儿,菲利普再也顾不得省钱,竟然抽起三便士一支的雪茄来。

“你想象不出,就这样坐在你对面,望着你,能给我带来多大的乐趣。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巴望能见你一面。”

米 尔德丽德嫣然一笑,两颊泛起淡淡的一抹红晕。平时她一吃好饭,总是闹消化不良,可今天这病倒没犯。她今天对菲利普似乎特 别有好感。连她那目光也一反常态,显得温情脉脉,这怎能不叫菲利普心花怒放。他出于本能,知道自己这样完全拜倒在她脚下,任她摆布,实在是昏了头。要想赢 得她的爱,就应该在她面前佯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而绝不能让她察觉那股在他心中沸腾着的澎湃激情;否则她就会利用他的弱点,玩他于股掌之上。但是现在,他情 急智昏,也顾不上这许多了。他向她倾诉衷肠,说自己同她分手之后忍受了多少痛苦,自己如何竭力挣扎着想摆脱情欲,一度还以为取得了成功,可到头来发现,那 股强烈的情欲却是有增无已。他知道自己嘴上说要摆脱这股情欲,其实并非出自于真心。他实在太爱她了,即使自己受到点折磨也算不得什么。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 掏出来给她。他把自己的弱点全都暴露在她面前,甚至以此为荣。

对菲利普来说,就这么坐在这间舒适、简陋的饭馆里,人世间之最大乐事莫过于此了。但是他知道,米尔德丽德喜欢上戏院,逛游乐场。她生性好动,不管到了什么地方,待不多一会儿,就急着要上别处去了。他可不敢让她觉着腻烦。

“听我说,咱们这就去杂耍剧场,怎么样?”他嘴上这么建议,心里却飞快地转着念头:她要是真喜欢自己,一定会说宁愿待在这儿。

“我刚才也在想,要是咱们打算去杂耍剧场,现在就该走了。”

“那就去吧。”

菲利普强耐着性子,好不容易熬到了终场。下一步该采取什么行动,他早已拿定了主意。所以他们上了马车,他就装作无意似地顺手搂住她的腰肢。可是只听他“哎哟”了一声,赶紧把手缩回来。不知什么东西把他扎了一下。米尔德丽德格格笑了。

“嘿,这就是你没事找事,把手臂往这儿乱伸的好处,”她说。“男人什么时候要伸手来搂我,那是瞒不过我的。我的那枚别针决不会放过他们。”

“这一回我可要当心点了。”

菲利普又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肢。她没有作出拒绝的表示。

“这么坐着好舒服,”他快活地舒了口气说。

“还不是因为你沾到了便宜,所以高兴了,”她刺了他一句。

马车从圣詹姆士街拐进了公园①。菲利普飞快地吻了她一下。他对她怕得出奇,他鼓足了全身的勇气才敢去吻她。而她呢,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把嘴唇微微掉向他。看她那副神情,似乎既不介意,也不喜欢。

①指海德公园。在十七世纪时,此公园称为詹姆士公园。

“你不知道我想吻你想了有多久,”菲利普嗫嚅道。

他想再吻她一下,她却把头扭开了。

“一次够啦,”她说。

菲利普陪着她往赫尼希尔走去,他仍在窥何时机,等他们到了她所住大街的尽头时,他问:

“让我再吻你一下好吗?”

她漠然地望着他,接着又朝大街上瞥了一眼,四下阒无人影。

“随你的便。”

菲利普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发狂地吻着她。米尔德丽德用力将他推开。

“当心我的帽子,傻瓜。谁像你这么笨手笨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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