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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树》第 十八 章(4)

人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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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向四周张望着,看见现在酒店里人已经很多了,挤得一塌糊涂。他抱着自个儿的思想独自待着。如果愿意,可以从这些“鳗鱼”的脑袋中间望过去,瞅一堵 墙。洪水从先前长着青草的地方流过,他本来可以抓住那只老山羊的角,可是现在太晚了。对于我,这就是关键,艾米,他说,我不能及时看清事情。

啊,她在笑,格格地笑。那儿到处都是水。一双双裸露着血管、戴着戒指的奇怪的手在她身上做着淫秽的动作。他因为已经见过到了极点的兽行,便不能再细看下去。这是最让他感到糟糕的事情。因为直到这时,他还没想得这么具体。

这之后,他开始往外走,许多上衣、薄薄的黄颜色的大衣很乐意地为他让路,让他过去,直到他出去,或者说他的两条腿把他带出去。他蹦蹦跳跳,心扉一会儿 敞开,一会儿又关闭。他转过那个街角,拐进一条小巷,试着看了半晌,也没认出巷子的名字。看起来确定一个堕落地点是很必要的。还有烂香蕉皮。天空像一张 纸,单调苍白,没有什么神明。于是,他朝那不存在的上帝吐了一口唾沫。嘴里嘟哝着,直到唾沫流到下巴上。他又吐唾沫又放屁,因为肚子撑得像要爆炸。他在街 上撒尿,直到拉空了肚子,空空如也。然后,他看见纸一样的天空撕碎了。在他跌倒在一堆空纸箱子上面之前,他将最后一点神圣的东西撕碎了。一时间,他幸好只 剩下了躯壳。

等他醒过来之后,一个脸上生着疣的巡夜人正朝那堆箱子张望着,说:“喂!伙计,你跌倒了。”

夜晚紫色的光在这条小巷流动。

“起来,”那人说。他的块头实际上可能很大,但是由于夜色的包裹看不清楚。

“你把你的好衣服弄脏了。”那男人说。

斯坦·帕克爬了起来。现在除了开步走,已经没有什么可干的了。他迈开两条变得僵硬的腿,从这位给他以安慰的“救星”身边走开。由于当时的情况,”他永远也不会把这个人了解得更多一点。

这座城市和紫色的、红色的灯火一起漂流。他则和它们一起飘摇。他找到他那辆旧车。在它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成为过去。它孤零零地停在那儿,直到他又让 它在车水马龙中游动起来。紫色的、红色的灯光明明灭灭。白色的光从脑海中燃烧起来。电车“隧道”笨拙地伸进另外那些黑暗中的“隧道”,通到什么地方去了。

就这样,斯坦·帕克朝他选定的方向奔驰起来。看起来好橡是绕着夜色,在一条曲线上飞驰。有时候,他沿着电车线路把车开进车轨的沟槽,让他的良心突然有 所触动。可是大多数情况下,他只是开着车奔跑。现在他不怎么醉了,但更糊涂了。他虽然不快活,但很宽厚。海风开始吞噬周围的景物,就像吞噬金属一样。他摸 了摸车身上湿乎乎的水汽和挡风玻璃上的雾气。海岸边有一层紫色的光,轻柔的海浪颇具美感地侵吞着这些紫色的光。他想起,这儿也是有些人自杀的场所,那些人 把他们的生命和堆成小堆的衣服一起,放在沙滩上,游向大海,直到海水灌进他们的嘴里。

但是这个男人在这个夜晚变得太软弱了,忍受不了这样的紧张。而且要毁灭也不一定非去自杀。

他在海滩环行路那边的一片空地下了车。他似乎是在寻找什么。眼下两条腿在打弯儿。不过,在他这个年纪,他还是个身材挺好的男人。他头上没戴帽子,不知 道丢到哪儿去了。他沿着混凝土铺成的路信步走着,向窗户里面张望着,有时候贴在窗玻璃上,好把那些“洞穴”里面模糊不清的一片像对焦距一样,对成某种清晰 的、给人以安慰的东西。他喜欢看人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团聚在一起,坐在桌子旁边。那时,他就觉得自己跟他们那样熟悉,完全可以理所当然地参与他们的生活, 而平时要这样做是不可能的。

他就这样朝窗户里面张望着。在一个窗口,一张胜似乎是从记忆中,而不是从眼前的事实中浮现出来,正翁动着厚厚的嘴唇用他说话。那显然是个小杂货铺,一 个墩墩实实的男人正站在那儿给几个小孩往玻璃杯里倒绿色和粉红色的东西。孩子们光着屁股,吸着甜丝丝的饮料,打着嗝儿。因为他们已经学会怎样打嗝儿了。那 男人倒饮料的时候,黑睫毛在银杯子上面出神人迷地闪动着。

哦!斯坦·帕克心里说,如果那不是希腊人,就算我他妈的见鬼了。

啊,在这一带海岸边上碰到这个希腊人可真让他高兴。当他快步走上前去,似乎要触摸他所熟知的什么时,夜色、海风跟这个陌生人一起,团进那扇能把人吸进去的门。

“是帕克先生,”希腊人抬起一双眼睛,快活地喊道。“快来!你们知道吗?这是帕克先生。瑞尼、索素、高斯塔凯,就是我说过的那个老板,记得吗?我刚来 这地方干活的时候。来呀,帕克先生,真是你来了。帕克太太怎么样?挺好吧?你喜欢这儿吗?这是我的铺子。是我妻子带过来的。这是我的妻子。””

别人都赶快跑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嗓门很高地议论着。已经长大了的、满头发卷的姑娘们和头发像波浪似地被在肩上的小女孩,以及像患了肝病似的神情沮丧的男孩子。他们早早地生出唇满,眼球乌黑。

“见到你很高兴,先生,”柯太太说。

她的两只乳房在围裙下面快活地颤动着,微笑时露出了金牙。

“你留下来,”希腊人柯说道。他把他的朋友一把接到胸前。“我们一块儿吃点儿什么。”

“不,我待不住,”斯坦·帕克说。他还没有再发现能够做点儿什么。“只能坐一会儿,不能久留。”

他的骨头软弱无力,突然在一张铁椅子上坐了下来。

“是呀,待一会儿吧,待一会儿吧!”他们都叫喊着。

“我给你做点特别的饭菜,”柯太太微笑着说。

“SOOdZOO,”一个瘦高的女孩儿喊道。

“Pht6rdes,”另外一个比较丰满的孩子尖叫着。

然后,那群孩子们都叫喊起来,相互推揉着,决定到底吃啥。

“你等一等,”柯的妻子微笑着说。

她的屁股颇为自信地扭动着,穿过一道珠帘。很快就传来油锅丝丝作响的声音。

“这都是我老婆的孩子,”希腊人柯说。他觉得应该给他讲讲自己生活的大概情况“都是现成的。跟这铺子一样。我是来这儿发财来了。我干得还不错。”

希腊人已经开始发福了。他的手在口袋里搅和着,那里面装满了钱和钥匙。他开始详细地讲他的生意,讲他赚了多少钱。那番话单词地讲出来,变得好像他先前唱的那些歌的歌词,神秘莫测。

斯坦·帕克似乎已经失去为人之本,把手指并拢在一起堵住他那张黑窟窿似的嘴,问道:“你还唱歌吗,柯?唱那些从海岛上学来的希腊么?”

“唱歌?”希腊人笑着晃了晃他那个还不算太大的肚子。“不:我唱歌于啥?年轻人才唱呢。他们没事干到处闲逛,或者在街道的拐角站着。我把唱歌的事留给孩子们去干了。他们总得把精力用掉嘛,他们大爱激动了。”

然后,希腊人用他现在已经胖乎乎的巴掌在朋友的肩膀上拍了拍,出去发号施令,或者是撒尿去了。他是这儿的主人,可以于让自己高兴的事儿。他结实,能顶得住任何事,虽然既稀松又肥胖。

斯坦·帕克对于他还拥有什么已经不再有把握了——如果确实拥有什么的话。他发觉这很有意思。

“那么,你一定喜欢音乐了?”一个小姑娘走到这个陌生人坐着的那张大理石桌子跟前问道。

“音乐?是呀,”他说。“我想是这样的。不过,我从来没怎么想过这事儿。”

他确实没有想过。他的两个眼皮又干又涩。许多事对于他都是第一次经历。

“我喜欢音乐,”女孩说。她到底是十三四岁还是十五岁很难说清楚,反正穿着一件旧蓝毛衣,显得十分丰满。这件毛衣是什么人给她织的,或者甚至是为别人织的。“我在学习音乐,”她说,“还学着写诗,学持家学。我的一篇关于土壤侵蚀的文章还得了州里的奖呢!”

“你什么都考虑到了,”这个冷冰冰的男人说。“人们管你叫啥?”

“帕姆,”她说。

“这不是她的名字,”两个瘦小的男孩正从他们跟前走过,这样嚷嚷着。

“帕姆!”他们盼牙咧嘴地嘲笑着。

弟弟们专爱揭姐姐的老底儿。

“就是,”她脸红脖子粗地反驳道,“我就是想叫帕姆!”

“她叫帕娜瑶塔,”男孩子们用手指着她大笑道。

于是那女孩不得不垂下眼睑恭顺地坐在那儿,手指尖并在一起放在桌边上。

“帕娜瑶塔?这也不错嘛,”等男孩子们走过去之后斯坦·帕克说。

“可我不愿意是帕娜瑶塔!”女孩子激动地说。“我想自个儿起名字,我不叫帕娜瑶塔。我不知道我该叫啥,反正不是帕娜瑶塔。我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什么都学,什么都想干。”

她显得很兴奋。

厨房里,油锅咝咝地响着。

“别听帕娜瑶塔的,”母亲撩起珠帘,把脑袋探过来笑着说,牙齿一闪一闪。“她尽瞎想,”她带着几分赞许说道。

那姑娘这天刚洗过头,头发鲜亮柔软。她从桌子旁边站起来,乌亮的头发扫了一下这个陌生人的脸。他此刻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她神情庄重地说。“我给你放点什么音乐吧。这会更好一些。”

男人闻到她头发的温馨,想起家里那株白玫瑰,如果论碎了,就散发出烟草的气味儿。那味儿淡淡的,有一股玫瑰的清香.于是他从自己不幸的边缘退缩回来,清了清嗓子。那是一则上了岁数的人干巴巴的嗓子。

“这一张很动人,”姑娘说。她把手里拿着的唱片放到柜台上一架挺旧的留声机上。笛声机紧挨一个放麦秆吸管的镀镍的家什。“会叫你感到悲伤,”她边说,边摇留声机上那个别扭的摇把。“不过很美。”

“听,”她说。

唱盘开始不很灵活地旋转。就在它好像要永远这样颠簸下去的时候,有声音出来了。那是个永恒的声音,唱着,没有歌词。海凤和海浪淡淡的银辉流过柜台。所有的行为,过去的和现在的,都在这银辉之下凝滞不动了。

姑娘已经走过来,轻飘飘地从他面前经过,在她刚才的位子上坐下。她陪着他,亲密地对他说:“有一口我写了一首诗。”

“写得好吗?”他大声问。

“一开始还觉得不错,”她说,“可是后来再看简直糟透了。”

她在那永远也不会消逝的歌声之中大谈着。她本来喜欢听这首歌儿,可是现在听不进去。她自己的诗更暖人心扉,更实际,更吸引人。

“我想攒够钱到一趟雅典,”她说。“去看望几家亲戚,参观巴特农神殿。”

“是吗?”斯坦·帕克问。

“你知道巴特农神殿?”

“不知道,”他说。

“是座庙,”她说。“都是大理石建成的。是大理石。哦,我也不知道。巴特农神殿啊!”她充满激情地喊了一声,张开双臂,像要拥抱一个太大了的东西。

那首歌里清冷的月光从柜台上面的那个留声机的匣子里倾泻出来。

斯坦·帕克坐在那张冷冰冰的小桌旁边,这时候已经获得了一种那首歌无法使之解体的、永恒的感觉。这种感觉虽然像这张桌子的铁腿一样,植根于泥土之中, 但也还如同潮水一样,有涨有落。但是他知道,这种永恒的感觉是不值得拥有的。所有至关重要的事情都在这首歌流动的银光之下被抑制了,或者过去了。他辨认出 来的所有那些人都变成了大理石。他和他的妻子躺在那张铁床上。床仍然像是从那块落着玫瑰花的地毯上长出来的一样,可他们的四肢却成了大理石。他们相互凝视 着,冻到了一起。他们的幻觉也历史性地在这一点上凝固了。

“你不怎么说话,”姑娘说,她已经不想听那首歌了。

她听过好多次了。她在自己的年龄所限定的范围之内,已经听了不少她能听的事情,并且做了大多数力所能及的事,所以她渴望知道别人生活中的各种各样的奥秘。

“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男人说。

他那张嘴变得怒冲冲的。他真想举起一把榔头,把这个大理石的世界砸得粉碎。还有这个姑娘。穿一件有弹性的毛衣,她到底有多大?起初,她看起来还挺招人喜欢。可是现在,因为他自己脑子里的种种想头,变得那么讨厌。

她把两只乳房靠在桌边上。那已经是妇人的乳房了。

“你刚才是不是喝多了?”她问道。

他一边的牙齿上有个豁口。

“管你自己的事吧,”他说。“你还是个孩子。”

于是她似乎马上又成了个小姑娘,一个人们指指点点的对象。

正在这时,那首歌唱完了。帕娜瑶塔不得不跳起来,从唱片最后一圈上拿起唱针。男人仍然坐在那儿。他们俩现在都置身于这间屋子突然降临的宁静之中。屋子 的墙壁刷成粉红和黄色。那姑娘——不经意时还是个小姑娘,一边咬着指甲,一边烧着身上刺痒的地方——走到镜子跟前,要看看这个男人从她身上都看见了些什 么。她已经开始恨这个老头子了。他正看着他。她在镜子里做出女人们的种种姿态,把胸脯在那件有点儿宽的毛衣下面挺起来,用舌头舔着嘴唇的曲线。

“你多大了?”男人隔着桌子俯过身来问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乏挑逗的意味,但他并不感到惊讶。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滑到那么远。

“多大?”姑娘冷冰冰地问。

牙齿上的豁口又露了出来。

天花板上画着些圣徒,脸长长的,充满了痛苦,还画着一堆一堆的水果。

“就你爱提问题,”小姑娘笑着说。她把头发拢下来,又玩起什么新花样。还把两边脸往里面吸,直吸得看起来像空了似的。

“喂,帕姆!”几个小伙子走进来喊道。

他们在长条板凳上坐下,背心下面露出肩背上的筋肉,紫红色的短裤下面露出赤裸着的大腿。

“来几客薄荷香蕉冰淇淋,”小伙子们说。

“好的,”帕娜瑶塔回答道。

她颇有风度地去招待客人,手里拿着蛇一样的汤匙和盛冰淇淋的小杯子。

女孩子们也来了,是姐妹俩,或者是一对朋友。她们脸红红的,为正说着的那些事格格地笑着。她们戴的帽子也一样,都垂着流苏。这两个姑娘要了一瓶紫颜色 的果汁。果汁把嘴唇染成紫色。她们在长凳上蹭了蹭屁股,格格地笑着。现在,当姑娘们和小伙子们说着“黑话”,或者比比划划打着手势的时候,屋子里充满了放 荡的气氛。帕娜瑶塔在柜台后面来回走动着,颇有点超凡脱俗的架势。她那双眼睛,也许因为记起了那首月光溶溶的诗,掠过那个坐在孤岛一样的桌子旁边的男人, 向远处望去。

斯坦·帕克被一片空白和放荡包围着,渐渐地有点不顾一切了。圣徒们棕黄色的手从树叶中间伸下来,要把那种让人引起联想的水果给他。姑娘和小伙子们唱起 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歌。他也许也能弄明白,但他更愿意顺着帕娜瑶塔的目光望过去。这天晚上,她已经讲过不少事了,现在不再讲了。就像所有那些重要的事情 都要停止,或者成为过去。

于是,这个男人终于站起身来,两条腿因为这阵子一直贴着那张桌子的铁腿坐着,或者是因为他的骨头有什么毛病,麻木而僵直。

“我必须走了,”斯坦·帕克说。

大伙儿都抬起头望着他。

帕娜瑶塔不得不将自己从沉思中唤醒。

她尖叫着:“妈妈给你做的Sood zookakia怎么样呢?”

他看见一种惊恐的表情在她的眼睛里闪动。她吮着一块硬糖,嘴巴湿润润的。

“真对不起,”斯坦·帕克很有礼貌地说。“我现在必须走了。必须。”

“这可不好,”帕娜瑶塔说。

那两个头戴饰有流苏的帽子的女孩呵呵地笑,因为除此而外,她们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但是对于那几个小伙子,所有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斯坦·帕克马上就离开了希腊人柯开的这家小铺子。他被自己脑子里的种种想头搞得无法再待下去了。但是在这个潮湿的夜晚,这些想头仍然缠绕着他,就好像 非要把他还剩下的部分都毁灭了似的。这时,大海也来凑热闹了,层层波浪汹涌而来。那个姑娘在那架旧留声机上放出来的那首歌缠绵诽恻,飘飘渺渺,充满了悲剧 色彩。他就怀着这样的心情,一直走到那条水泥铺成的马路与沙滩相交的地方,发现一个女人正在点一个烟蒂。

“天哪!”她说,“为了多抽一口,简直要把手指头烧掉了。”

她的嘴唇看起来确实贪婪,正从一点红火星上往里面吸。

“我一直在这儿坐着,”那个女人说,“因为有点儿恶心。我在一个朋友家跟他们喝酒。她的丈夫出门去了。我并不是总喜欢这样喝酒。当然我不是说连一两杯 酒也不喝。也不是说冰箱里一瓶酒或者好啤酒也不存。你喜欢猫吗广女人问道。“我养猫。我有六只,大概七只。不,是六只,小长毛死了。还有带娜、菲力斯、小 不点儿。不过,你不感兴趣。我不责怪你。我也烦猫。那些讨厌的家伙到处跑,浴室里也去。只有当你醒来之后,拉起百页窗之前,屋于里一片棕黄色的光,还有鸽 子在飞翔。于是你明白是早晨了。这时候,你有猫陪伴着。它们在你身边躺着,有的偎依在你的胳膊弯里,有的猫喜欢钻到床单下面。

斯坦·帕克一直听这个女人说话,直到听烦了。他在温热的沙滩上挨那个女人坐下。她那喘气声直冲他过来,十分刺耳。不过女人身上那股味道还不像他自己那样难闻。厌恶的感情在他心里消失了。

他把头放在女人的膝盖上。

“你的感觉跟我一样,”她说,用手抚摸着他的脸。

“你饿了,”她说。

他开始抚摸女人乱蓬蓬的头发。

“你想干什么呢?亲爱的,”她问道,岁月已经把她变得皱巴巴。现在,那一片枯萎之中又升起了希望。

“住嘴!”他恶狠狠地说。

他真能把这个老妓女杀了,把自己眼下的需要——死亡,变成她的。而且真的用手掐住她的喉咙,捏了一下。女人脖子上挂着一串珠子,还有一枚纪念章,或者什么玩意儿。

啊——女人张大嘴叫喊。

“好了,”他对她那张脸说。“我刚才还在想能不能自杀。可是不能。就是现在也不能。”

女人还在大声尖叫。

他跳起来,沿着海滩跑了起来,跌跌撞撞,跨过许多偷偷寻欢作乐的男女、海水冲来的奇怪的木头和松软的泥沙。

等他跑出一截路,那个失声喊叫的女人也跑下去了。一声警笛划破黑暗,灯光都聚集到他刚才离开的地方。他开始为那个喜欢猫的女人难过。她向他倾吐了心里话,喉咙也被他指紫了。

他捧着脑袋,直到那头颅似乎不再是他的,而是捧在手里的一只西瓜。啊,他心里说,我完蛋了。我必须回家。

大海并没有表示反对。

斯坦·帕克一路颠簸,从杜瑞尔盖回到他的地方的时候,特别是经过篱笆上那几根因为自己心里的冷漠,耽搁着没有弄紧的板条时,到此刻为止一直在他眼前闪 烁不定的电影镜头似的生活片断,已经变得非常不真实了。也仅仅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才有这样的感觉——他曾经看过一次电影,准确的说是两次。直到电影放映 完,他都热血沸腾。

现在,杂乱的青草和参差不齐的树木对往事横加指责。回到这个熟悉的环境,只有眼前的事情是真实的。斯坦·帕克开着这辆东倒西歪的车,又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皮肤。他一直开到那片洼地。一株株柏树在飞扬的尘土中屹立着。露水下的尘土飞扬起来十分呛人。

他又觉得一阵窒息,但是没等脑子里再同过什么念头,便飞快地驱车向前了。汽车平稳地,甚至是优美地开进大门,最后停在后院。

那条大狗站起身走过来,耷拉着脑袋,因为充满了负疚的欢欣,张开嘴露出满口黄牙。

他心里奇怪,这条狗为什么总是露出一副负疚的样子。

艾米·帕克朝窗户外面瞥了-眼,看见丈夫回来了,便拿出平锅。因为她对丈夫回家的反应,早就形成一套固定的程式。她往平锅里扔了一块猪油,打了三个鸡蛋。鸡蛋很快就在平锅上烙成饼。

“活儿都干完了吗?”他问。“挤奶的活儿。”

“完了,”她说。“我都做完了。”

她给他端来吃的和杯盘碗盏。

她还端来一杯奶茶,站在那儿边喝边嚼着一片干面包,样子挺难看。不过平常也是这副模样。这是她跟他说话时的习惯。

“昨天夜里,我差点儿忘了贝拉要下犊子的事儿,”艾米说。“贝拉简直要发疯了似的。它绕着院子边跑边叫。可怜的东西,我给它接下犊子的时候,它可太受罪了。真是一头可爱的小牛犊,斯坦。正越长越壮呢!会长成一头漂亮的犊子,而且是贝拉生的。”

她就这样跟他讲着。

当他看她的时候,或者并没有真的看她,他发现他们的生活已经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有些东西已经消耗尽了。艾米在厨房里来回走动。她已经把头发捋平,显得素雅而没有神气。她在炉子里加了些木柴。有一阵子,火烧了出来,她没去管它,后来才赶紧把火往下压了压。

“劈柴快用完了,斯坦,”她说。

可不是,过些时他会再努一些的。

那么,我们真的知道那件事确实发生过?他问自己。然而对于他的生活,他做不出些许的回答。至于别人的生活,特别是妻子的生活,更没法儿说清了。

艾米·帕克怀着同样的心情来回走动着,手里的东西拿起放下,放下拿起,等待得到启发、开导。事实上她所期望的,不过是从外部得到开导。然而她是无法得到的,她仍然觉得精疲力竭。怀着羞愧和惊奇想起她脱掉长袜时那副样子。袜子像灰颜色的袋子,躺在地板上。

如果摸一摸,她会发现自己那张胜有多么瘦。但她连瞅都没瞅一眼。

渐渐地,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默认了他们相互间的奥秘。而这种奥秘是这块屋顶所无法包容的。有时候,他们半夜里分别地醒来,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心里充满 了惊叹和疑虑。可是因为疲倦,很快又睡熟了,而且不再做梦了。习惯给他们以安慰,就像温热的饮料和拖鞋一样。这种习惯甚至会装扮成爱情,让人们接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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