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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太阳》第七章天穹的回响(2)

第二个太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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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目光示意陈文洪、梁曙光走近些。

"给母亲送葬那天晚上,我的一位老世伯--国民党里很有地位的一位元老走进家门,气喘吁吁地说:'秦震!局势急转直下了,蒋介石、汪精卫联名通令:清党、清共……街上到处在抓人……'"

一阵阵撕裂夜空的枪声响得愈来愈紧。

"'你们只有一条路--武装起义!'"

"'组织上已经做了安排,通知我和真吾立刻从这儿转移出去,参加起义,只是着急真真这个孩子还没个着落……'"

"那老人一把把真真搂在怀里。'事急矣!你们快快走吧,我还没有第三代,从此,真真就是我的亲孙女,我扶持她长大成人,你们再团圆相聚。'"

"我和真吾,又感激、又悲恸,真不知说什么好!"

老人家气得颤抖地说:

"'这是生长过屈原的土地啊!这是生长过屈原的土地啊!不论付出多少鲜血,多少尸骨,有一天你们会回来的,走吧,我在这儿他们不敢动手,你们快从后门逃走吧!'……"

"那是多么漆黑的夜,血雨腥风未有涯的夜啊!"

"我和真吾踉踉跄跄,泥一脚,水一脚,按照党指定的秘密联络点,就到咱们那天晚上去过的汉江引桥旁第七家棚户,接 上联络暗号,没有灯光,没有人声,漆黑的夜幕下看那人模样是一个踏遍长江万里浪的老手。他带领我们两人,到汉水岸边,跳上一只木船,用篙一点,就划过江 面,在江心搭上一只小火轮,顺流东下,到了九江,赶往南昌……"

秦震像把一切要说的都说完了。

他就着严素手上喝了一玻璃杯水,严素在水里调了小量的镇静剂,他躺了一会,像自己对自己说:

"分手的时候,小真真哭得厉害呀,那真是撕裂人心的哭声,撕裂人心的哭声啊!我心上这一条伤口,几十年也没有愈合过。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运。"

他忽然瞥了严素一眼:

"这不科学是不是?--可是,人的生活经历中有些事就是不科学呀!……唉!"

他完全沉入自我思索:

--屈原!屈原!--九巍山的风,汨罗江的泪,洞庭湖的波涛,云梦泽的水……

秦震的病确实好了,他又潇洒自如,谈笑风生了。

可是,陈文洪满面通红,无限怅惘。梁曙光从心里更加敬重自己的老首长,他明了梁曙光、陈文洪各有各的痛苦,他是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在引导他们、鼓舞他们,严素的泪水一直不干,她钦佩秦震、同情陈文洪、敬爱梁曙光。

严素在想:

--白洁能找到吗?

--老母亲能找到吗?

凭着女性的聪慧和机敏,她从很偶然一句话里,知道在梁曙光的故乡,他有一个女朋友。她不知为什么想到这里,有些惴 惴不安。她极力驱逐这些杂念。她认为,自己,作为晚一代的人,她应该用全部精力、全部柔情,抚慰他们心灵上的创痛。她受了这些品德高尚人的感染,她立志使 自己成为高尚品德的继承者,--这是一颗多么年轻的而又充满巨大母爱的心啊!但,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这时,她无论如何不能不为他们(不,也为自己)而激 情战栗呀!

秦震微微一笑,打破宁静的空气:

"哎呀!天已经亮了,小陈!快打开门,让长江上的风吹进来吧!哪怕带着风、带着雨。长江的风吹了几万年,几亿年,今天,终于吹出了今天。"

小陈一打开通阳台的门就叫了一声:

"呀,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去了,现在,真好看,蓝色的晨光,还有朵红色的云!"

"诗人!你别做诗了,让我看看。"

他们扶着他走到阳台上。

江风那样温柔,

晨光那样温柔,

红霞那样温柔。

阳光灼灼,晴空万里。雨水把一切都洗得那样清洁,连天上一朵朵白云,长江上闪闪摇荡的波涛,来来往往的航船。就像 曾经刮过一场巨风,从这儿卷走了污秽、耻辱、沉疴、巨痛,一切一切都显得更加鲜亮,更加洁白。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洗三次,在 碱水煮三次,我们就会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一个污秽的城市获得了圣洁,一个古老的民族获得了光辉。好像历史从这儿开始的,又回到这儿来歇一下脚,好迈上 新的途程。满街都飘扬着红旗,就像南方的夏天鲜花遍野,这是每个人怒放的心花呀!从解放之日起,这种热潮就在酝酿,升发,于是在六月中的一天,武汉市整个 投入一场大狂欢中。

秦震坐吉普车到庆祝大会的会场上来。可是在离会场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路上,已经拥挤得水泄不通。秦震在病中得到了 休息,就像这雨后初晴、阳光四射的天空一样,现在是通体光辉,神采奕奕。他衣着整洁,军衣和军帽都是新近洗烫过的,格外地整洁合体,一颗红帽徽,使他显得 如此年轻。他不准警卫员给他开路,他就在人群中挤来拥去,就像扬子江中的一叶扁舟,一任风吹浪打,潇洒自如。他进入会场,会议已经开始了,人们把他领到木 板搭的讲台上去,坐在竹椅上。他先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讲话,后来,又给一位参加过"二七"大罢工的老工人所吸引。这老人高高举起双手,像是要让苍天听 到,他声嘶力竭、痛哭失声。会议主持人宣布解放军代表讲话,秦震立刻站起来,他的皮鞋后跟踏得木板卡卡响,径直走到台口,会场上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他的 两腮绷得紧紧的,他的两道目光像闪烁的电火一样扫向会场,他把两只袖子都撸到胳臂肘上,他的全部炽旺的生命力从他胸中迸射而出:

"武汉的乡亲们!二十二年前,蒋介石、汪精卫,想把我们一脚踩死地下,我们共产党人,在这儿!就在这儿!"他手指向地面一指:"宣了誓,我们一定要回来的,现在我们回来了,武汉的父老兄弟姊妹们!你的亲骨肉亲儿女,你们的子弟兵,红色的子弟兵回来了!……"

他无法说下去,因为他的话给沸腾的轰声所压倒,全场的红旗都在摇动,全场的人声都在呐喊。这时,从人群中挤出一个 黑脸盘的高大汉子,一个箭步跳上台,秦震刚转身,还没来得及走开,这人用蒲扇般大手推开秦震,他说:"让我讲几句话,我憋了几十年了--死了成千上万,才 活下了我一个--我不替那些不能再站到这里来的人讲几句心里的话,谁来讲?……"可是,他的话噎住了,他用右手重重捶了一下胸膛。"我们武汉工人是宁肯站 住死,不肯跪着活,我们站啊、站啊、站住了!……江岸的工友们让我说一句话:我们没有忘记江岸的历史,'二七'的英勇搏斗!白崇禧要炸毁所有机车,我们把 机器、零件都秘密埋藏起来。我们三天三夜没合眼,直到冒险穿过警戒线,把一辆一辆机车疏散到远远、远远的地方去。我们的工友实在支持不住了,机车一停,一 扑就趴下动不了了……就因为、就因为我们是江岸的工人,我们烈士的鲜血没有白流,迎来了今天,我们下定决心要大干快干,给活着的人干一份!还要为死了的人 干一份!……"

如果说,秦震点了一把火,这个江岸工人就把火扇得燃烧起来。这个沉着、精干、讲话鼓动性很强的人,使得整个会场都像大海漩涡一样回环激荡,从人群中发出一声声呐喊,一个点地喊这个人的名字:

"梁天柱说得好!"

"梁天柱说得好!"

"梁天柱说得好!"

坐在部队前头的陈文洪一听这名字,立刻想这就是开着第一辆机车送他跟前哨部队进武汉的那个人。他正想告诉政委,政 委却猛地站起来,不知怎么一刹那间站立不稳,摇晃了一下,随即冲到木板台上,猛扑过去,一把抱住梁天柱,叫了一声:"天柱兄弟,是你,是你,是你 呀!……"梁天柱一下愣怔住了。梁曙光喊道:"我是你的曙光哥哥呀!"梁天柱一头栽在梁曙光怀里。两人就在台上紧紧抱在一起,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震撼 人心,催人泪下的一幕,把会场的气氛推向高潮。全场的人都哭了,一个跟一个抢上台去,表白心意。一直到太阳已经失去了逼人的暑气,江风带来傍晚的清凉,庆 祝游行的队伍才开始活动。为了梁曙光和梁天柱骤然相聚,秦震、陈文洪、严素都激动万分。他们大踏步走在这队伍前头。像是被旋风吹出来那么多人,奔跑着,呐 喊着,游行的人愈聚愈多,队伍愈来愈大,像是冲破堤坝滔滔而下的漩卷洪流,随着它的是红旗飞舞,喊声震天。顺着中山大道走到江汉路一带,天已黑了下来,不 知什么时候,从谁的手里传递过来一只竹篾火把。秦震捋起袖口,高举着劈啪作响、火光熊熊的火把。于是,一转眼间,成千上万把火把都亮了起来,把整个武汉一 下照得如同白昼,天空染得鲜红鲜红。大街小巷,人如潮涌。地面上都是人,都是火把;楼窗上、屋顶上都是人,都是火把。火把是太阳,千千万万只火把是千千万 万个太阳,火焰的呼啸声、歌声、笑声旋卷成一团,在红色海洋上激流回荡,发射出万丈光芒。秦震乐得不知怎样好,笑得不知怎样好,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他一 会儿向楼上挥手,一会儿跟着人群歌唱。他像一株给太阳照得鲜红通明的大树,在这广大无垠的森林中,它和所有的树联合起来,枝叶扶疏,迎风摇荡。他什么也没 有想,什么也不能想,他的心和整个大武汉千百万人的心溶合在一起了。他不知道梁曙光到哪儿去了,他不知道陈文洪到哪儿去了,只有警卫员小陈紧紧跟在他身 边。他的脸上忽悠忽悠地闪着火把的火光。他又回到忘我的年青时代,听到北伐军齐刷刷的脚步,高唱着: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

除军阀,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

齐奋斗!齐奋斗!

……

喉咙喊哑了,喉咙真的喊哑了。难道历史的时针拨转回去?不,不可能,秦震心里另外响着一个声音,像有什么人用力地 掀动一页书,而这书页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是的,历史掀到了崭新的一页,黑暗沉沉的东方破晓了,一颗灿烂的太阳从乌云缭绕中脱颖而出,飞升而起了。火把! 火把!火把!太阳!太阳!太阳!

秦震只顾向前走,小陈突然附耳说道:

"史司令在招呼你……"

秦震掠过万人攒动的人海,看到史占春司令员站在一处高台阶上朝他招手。

他挤出人群,人们拥挤着,冲撞着他,他好不容易挤出人群。

他走到史占春跟前,已经衣衫湿透,大汗淋漓,但,他在笑,还不断转过身来向狂呼的人们挥手。

史占春一把拉住他:

"心绞痛,可经不住这样激动呀!"

"不是激动,是欢喜……"

秦震没说完,史占春就拉他:

"走!"

"到哪儿去?"

"我给你找个好地方去!"

几辆吉普好不容易穿过人群,开到江汉关大楼下。

他们跳下车,这时江汉关钟楼上一阵嘹亮悦耳的钟声,正好敲了十一下。他们攀上楼顶一看,沿着长江两岸全是火把,像 两条火龙,宛转、燃烧。近处,火光熊熊,像一片飘摇飞荡的红霞,火把一直迤通向远方,愈远愈细小,像两条弯弯曲曲的串珠,闪着金黄色亮点。这一切火的光影 都倒映江中,在急速漂流的江涛之上,有如随波起伏、群星飞舞,一时之间,天上地下,仿佛都变成一片火的飞腾、火的旋卷。将重重夜幕照得雪亮,把扬子江水照 得通红。这壮丽的景色,真是夺人神魄呀!

"老秦!你记得泸定桥吧!"

经史占春一提,往事立刻涌上秦震心头。

"那可是个难忘的夜晚,大渡河像亿万沸腾旋转的漩涡,直泻而下,泸定桥要给敌人卡住,红军就会全军覆没。"

"敌人想让我们重演石达开的悲剧。"

"做不到,那只是痴人说梦而已。你记得,急袭刚开始,天不作美,就下起大雨,满地泥泞,寸步难行;你记得,朱德同志指挥河西一路,刘伯承同志指挥河东一路,都点起火把!"

"对,我在河西这路先头部队里,大雨倾盆,伸手不见五指,正无可奈何,看见河东那面点起火把,一支,又一支……"

"对呀!你说得对,我在河东,是我们先点起来,你们紧跟着也点起来了。"

"好欢腾哟!夹河两岸,火光烛天,齐声呐喊,互相呼应,硬是抢下了泸定桥……"

"那是我们工农红军生死存亡的决定性的一战呀!"

"那是我们整个民族生死存亡的决定性的一战呀!"

两个老战友,你一言,我一语,使得这眼前熊熊不息的火龙,具有了历史的内涵和无穷的深意。

这是一道滚滚而下的火的巨流,

这是一道滚滚而下的历史的巨流。

史占春不无感慨地说了一句:

"龙腾虎跃,天上人间啊!"

他们一直立到夜气袭人,江风拂面。

火把似乎稀少了,不过,这儿一堆,那儿一堆,还在闪闪发光。

他们饱含深情地向那些火把依依不舍看了几眼,然后下了楼。

黄参谋招呼秦震登上吉普车,黄参谋问:

"回家?"

"好,回家。"

可是,车行驶一阵,他那昂奋的心情,似依然不能自己,他又命令:

"到梁曙光那里去!"

吉普车又调转头朝另一方向驶去。

这大江之滨气候变化真大,黎明之前,江风峭劲,带来阵阵凉意,几个人都不觉打了哈欠。

秦震又一挥手:

"不去了,回家!"

这一夜,秦震、陈文洪、梁曙光都没有睡着。

秦震从沸腾人海里一回到悄无声音的住处,特别是这一片白色的墙壁、家具,使他感到像落雪的森林一样寂寞难堪。小陈关闭了所有电灯,只留下床头台灯,他退出去了。秦震坐在那里,却连一点睡意都没有:

唉!这也是一种老态吧!神经一兴奋,就安静不下来!

他像要驱赶什么,挥了一下手。

可,这是什么日子,又怎么能睡得着呢!……

他渐渐陷入沉思,每一家人回到自己家,难道就能睡得着吗?就是小孩子,小孩子也会吵着还要一支火把呀!

火把!

火把!

南昌起义后,跟随朱总司令上闽西打游击,他和丁真吾不就两个人举着一支火把吗?

这时候,她在哈尔滨干什么呢?

松花江解冻的日子过去了,融雪的黑色泥泞大地该已晒干了,柳树飞了花,紫丁香飘散着浓香,高大的俄罗斯马拉着黑色双轮马车在石头砌的马路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布谷鸟的啼鸣多么惹人愁思啊!

他想起在北京分手前,两人握着手说过:

"我们应该一道回瑞金去。"

他们俩都是浏阳人,而不是瑞金人,可是,"瑞金"--一提起它就想起那个年华似锦的时代呀,瑞金是他们真正的家!

现在,她在做什么?下半夜了,她也许在酣眠?也许在思念?

也许,她戴着老花眼镜,披着毛线衣,坐在书桌前,从报纸上剪下有关华中前线的新闻吧?

这已成为他们共同生活的一种习惯,爱情的标记,凡是登载有关秦震正在那儿战斗的战地新闻,她都仔细剪下来。她已经贴了几十大本,装满一大木箱。她说这是为了他老了不能动了,写回忆录用。其实,做这件事本身,对于她来说,就是爱情,就是幸福。

也许她坐在柔软的皮沙发上在凝眸沉思?

想到这里,他心里突然漫起一阵热潮。

他知道她珍藏着一张早已变黄了的照片,他、她和小真真。

从一九二七年到现在,漫长的二十多年过去了。在最困苦的时候,她把什么都扔了,只留下这一张发黄了的照片,很少拿出来,只背着他,一个人,才仔细端详,而后仰头张望,而后泪水涟涟,一个母亲的心呀,这心里容纳了多少泪水?多少辛酸?

在学生面前,她是一个矫健而又严厉的女院长,短发塞在军帽里,腰间扎根皮带,她的风度、她的神姿,经常引起女同学 议论、倾慕。她年纪不小了,但声音还十分清脆,目光还十分锐利。只要她一声口令,学员们就站得像一根线一样整齐。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军人"、"女革命 家"、"大姐"--也有着似水的柔情啊!

想起丁真吾,这是很自然的事,正如人们所说,无论远在天涯海角,无论遇到最悲伤还是最幸福的时刻,都会首先想起最亲的亲人。

秦震从藤沙发里缓缓站起来,走向浴室外边那个小屋。他实在不大喜欢那豪华而高雅的客厅,豆青磁瓶台灯从淡黄色丝绢 罩下衬出金黄的光亮,粉红色花岗石砌的壁炉,水晶般垂下来的吊灯……在那儿,会客、开会都行,可是一个人认真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就不行,就得到这半间小屋里 来,这儿非常简朴,一张笨重的槲木桌子,一把笨重的槲木椅子。他坐下来,慢慢戴上老花镜,嘴唇边掀出一丝微笑,心里说: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刻,咱也该叙 一叙心情了吧?……他要给丁真吾写封信,可是写了半天,写不出来。写什么?从哪写?写欢腾?写火把?……突然"啪"的一声响,他把那支在太行山作战时从战 场拾得的又粗又大的橙红色派克自来水笔放在桌上,--他知道,她最关心的是小真真的事,话虽然没说出口,但她满怀希望打到国民党地区能找到她。可是,现在 怎么办?提还是不提?……他又变成一个"老人"了,他搔了搔灰白的鬓发,缓缓站起来。通阳台的门开着,一阵阵潮湿的凉风吹得白纱窗帘微微拂动……他又走向 客厅,在铺了地毯(竟然也是白色的!)的地板上走过来走过去,他的颀长的身影,一下投在墙壁上,一下投在地毯上,来回地移动……

陈文洪躺在美国钢丝行军床上,背靠着高高一摞棉被、大衣、风衣,他两手垫在脖子后面,拧住双眉,像个石雕,纹丝不动。

但是,他的灵魂像云雾一样在翻腾拂荡。

自从在监狱里没有找到白洁,陈文洪的内心充满了痛苦,但是他没流一滴泪水,他不是那样的人。当他在延安和白洁分手 时,没流泪,在东北收到她那封充满柔情蜜意的信时,没流泪,当秦震告诉他白洁在监狱里时,没流泪,他有的只是无边的惆怅、苦恼、愤恨。这样,就在他心里憋 了一股闷火,这火,仿佛时时刻刻都在炙烤他,烤干了他的血液,烤焦了他的肌肤,烤疼了他的肺腑。他做过各种各样的梦,梦到一下和白洁骤然相遇,他笑着醒 来;更多的时候梦到可怖可怕的事,他一把掀开被子,起床走来走去。他宁愿把苦痛深埋胸中,也不愿把苦痛宣泄人前,他尽力在回避着人--包括梁曙光。不,不 是这样,他像一只搏伤的猛兽,他要默默舔干心上的伤痕血渍,他时刻准备再驰骋原野,猛烈出击,可一时之间又找不到搏击的对手。

今天下午庆祝大会会场上那激动人心的一幕使他难忘。

他为梁曙光寻到了弟弟梁天柱而高兴。

可是,当他把部队从狂欢的激流里带回营房,他检查了值星官,检查了岗哨,自己一个人走回住舍时,他却被一种异样的 孤独感攫住。每次出营房,进营房,陈文洪、梁曙光都是形影不离,而今天剩下他一个人了。是的,他确实为梁曙光高兴,不过这高兴转回头又刺痛了他的内心。梁 曙光总算找到了弟弟,白洁可一点线索也没有。他有一桩不敢想、也十分不愿想的事,思路只要一转近它,他的头发根就炸起来,心就进了冰窟。

他不能自己沉落。

他知道自己必须挺住。

他想问一问梁曙光,老母亲到底怎么样了,可是他又不能在这时闯到梁曙光房里去,因为两个兄弟正在亲密倾谈,虽然只是一壁之隔,他只好熬受住黎明前的寂寞,凝然不动,想着,想着……

梁曙光和梁天柱是亲兄弟,可是相处时间很少。由于妈妈日夜不停地浆浆洗洗、缝缝补补,还养不活一个曙光,天柱从小 就送到鄂西老家姨母家里,任由他风里雨里生长。到曙光出走,天柱才回到母亲身边,当路工,当司炉,当司机。十几年,三千几百个日夜的事从哪儿谈起?曙光急 切地问母亲,天柱跟他讲了下面一段事。

那是曙光走了不太久的时候。

母亲在街上和常来家里找曙光的地下党同志相遇,她找到了组织,她平静地说:

"曙光走了,他的事让我接着干吧!"

她利用经常出入富户、洋人家,取衣物、送衣物的方便,担任了地下交通,特务一旦盯紧,她便找个洋人家躲过去,从而避开特务的跟踪。

有一回,轮着天柱上早班,天还没亮就翻身起来。

一看,母亲头枕在手臂上,在桌上睡着了。

蜡烛化成一片溶液,一小根短短灯芯奄奄欲熄。

一本书,

一张纸,

母亲手上还捏着一寸长的小铅笔头。

她觉得当交通不识字不方便,她悄悄学书识字了。

天柱没惊动老人,吹熄灯,悄悄掩门走了。

后来谈起这事,母亲还羞得脸红呢,拉着天柱的胳膊问:

"你说,望七十的人了,还能识得字吗?"

"怎么不行,我不识字,往后还要娘教我呢!"

母亲笑着打了他手背一下。

风声一天比一天紧了,便衣特务经常来搜查,一时之间,谣言四起。有的说:"梁曙光当了共产党的大官,怕梁家母子俩 光景不好过呢!"是的,在江汉引桥棚户那儿呆不下去了,不久,组织上通知转移。母亲还舍不得那个破家--走一步回过头看一眼,说:"怕曙光回来找不 着……"到了反饥饿、反迫害斗争的烈火燃烧,风声鹤唳情景下,有一天,组织上让她送一包传单到江汉路一家商号,交给一个人。可是,到了那家商号门前,那里 正挤满军警进行搜查。她心里咯噔一声:糟了,关系接不上了,怎么办?她很镇定、很机警,那一带正好是闹市区,她就往人群稠密的地方挤。谁料因为她向内张望 了一眼,已被埋伏在路边的便衣特务发现,几个人贼头贼脑,紧紧盯牢她。转来转去,摆脱不掉。那特务打了暗号,从那商号里奔出一批军警向她扑来,她知道她已 入罗网,魔掌难逃,她,这个望七十的、又瘦又小的妇女,一下解开衣襟,把藏在那里的一大包传单,敏捷地解开,猛一下往人堆里扔去,她拼着性命大声嘶喊:

"乡亲们!好人们!你们看看吧!乡亲们!好人们!"

她指着蜂拥而来的那些狐群狗党:

"你们的日子不长了,天快亮了,我就是梁曙光他娘,你们抓我吧!杀我吧!我儿子会回来给我报仇的……"

梁曙光听到这里,焦急地抓住天柱两手问:

"娘怎样了?"

"娘被捕了。"

梁大娘,梁大娘,武汉谁不知道有个梁大娘。

她年青时有一头乌黑油亮的好头发呀,

她年青时有一张俊秀红润的脸膛呀,

她年青时有纤纤十指,由于不断地浆洗补缀,每个手指头都磨破了呀。

可是,现在她老了,不过,在那一刹那间,她又突然变得年青起来了。

梁大娘被关押起来,群众中展开了规模浩大的声援运动。连武汉最出名的大律师都亲自出庭为她申辩,她终于获得释放。

"释放了怎样?"

"她还继续斗争。"

"我是问你现在她在哪里?"

正在这时,房门上起了敲门声音。

梁曙光看看表,离吹起床号还有半个钟头,他寻思陈文洪也许有紧急事要跟他商议。

谁知还没来得及动,门已"呀"的一声自动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秦震。

秦震通宵未眠,从阳台上看看,蒙蒙黑暗的东方已绽出一片胭脂红的曙色,云雾笼罩,时隐时现,他就走下楼来。长江好像慵懒沉眠不作声响。梧桐树发出潮湿的青气,从叶子上落下夜雾凝成的水珠。他在前边,警卫员在后边,一直走到梁曙光门前。

当他听梁曙光、梁天柱从头数说一遍完了,他一手拍着梁曙光,一手拍着梁天柱说:

"你们有一个好母亲,她是中华民族的脊梁骨啊!"

当他们在这里这样谈着时,母亲正隐蔽在鄂西乡间,那儿暂时还是黑暗沉沉,有待光明泻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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