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第四章(2)
得放为难地看看赵争争,不知道怎么解释好,说:“要不先到别处看一看?”
赵争争想了一想,爽快地答应了,说:“杭得茶同志,我们过几天再来拜访,有不同的观点,我们也可以辩论,真理越辩越明嘛!”
“我也还有点事情,要和我哥哥商量。”得放为难地对赵争争说。赵争争打量了他一下,突然一拍他的肩膀,说:“行啊,小不点儿,商量去吧。”
看着她迈着那仿佛经过训练的矫健步伐扬长而去的背影,杭得放发了一会儿愣,突然抓住杭得茶的手臂,叫出声来:“去北京见毛主席,他们没有选我!”
他的一向自信的大眼睛里,此刻,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神情——这是哥哥杭得茶没有看见过的被嫌弃的人的深刻的恐惧。
杭得放与杭得茶,犹如白堤与苏堤,是杭氏家族中的“湖上双壁“。这位杭州重点中学的高一男生,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而言,都可与他的堂哥杭得茶相映 生辉。杭得茶,杭得放,一个烈士子弟,一个学者后裔;一个大学毕业留校,一个初中毕业保送;一个前途无量,一个后生可畏。这个年方十七的杭家后人,雄心勃 勃,目标明确,在内心世界与众不同的同时,外表也长得与众不同。他的容颜是吸收了父母身上的优点的:一个抗汉般的大额头与一双黄蕉风热带丛林中马来人种特 有的深陷的大眼睛。他的鼻梁却是承继了奶奶叶子的——日本女人特有的那种秀气挺拔的、略带些鹰爪形的鼻梁。他的脖颈和脊梁也和他的鼻梁一样挺拔,眉心奇特 的一病使他走到哪里都众目腹膜。他长得并不高大,在瘦削略高的杭家人中,他只能算是个中等个子,但看上去他甚至比那个酷似爷爷嘉和的得茶还要高。得茶虽然 才二十几岁,可是他的背却已经略略地弯下来了。得放不一样,他从来就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他走到哪里,就把他的声音和形象带到哪里。他走后,人们 就会相互打听:这孩子是谁?长大后可不得了!
在学习兴趣上,得放和他的哥哥一样,更喜欢文史哲。也许受着父亲杭汉的影响,得放也热爱自然与生物。他还正处在少年跨向青年的门槛上,但他那不 得了的架势已显端倪。在这个年龄段上,他已经熟读了《可爱的中国》、《钢铁战士》、《星火燎原》、《牛虹》、《斯巴达克思》、《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文学 作品,还不止一遍地看过由小说改编的电影《保尔·柯察金》。强烈的成就欲和教育所带来的革命欲搭配在一起,把他培育成六十年代中期的典型的中学生。
高一第一次活动课上,他走上讲台,高声地朗诵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
第二天,全年级的女生中就传开了一个消息,学校诞生了一个保尔·柯察金式的人物。得放不动声色地听到了这一传闻,继续不动声色地回到家中,锁上 卧室之门,便在镜子前摆出种种角度,越看自己越像保尔·柯察金。再继续往镜中人看,竟然又被他看出了《牛虹》中的亚瑟,《绞刑架下的报告》中的伏契克以及 《斯巴达克思》中的斯巴达克思……如果他继续那么把自己凝视下去,谁知还会不会把自己看成一个青年马克思。幸亏他终于不能再在镜前自恃,一个跟头翻到了床 上,竖靖蜒打虎跳,直到门外的人听到屋里轰然一声——原来床被他生生地折腾塌方。他顶着一头灰尘从卧室中出来的时候,他的爷爷嘉平有些不认识他了:他的孙 子有一种电影里要上刑场的仁人志士的伟大庄严的表情。
杭得放一直住在爷爷那宽敞的院子中,由会画画的华侨奶奶、骄傲的黄娜哺育成长。父亲本来就住在郊外云栖茶科所,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后来又出了 国,两年多没见人影了。母亲黄蕉风和婆婆一起住羊坝头。她这个人心宽体胖,无心无事,儿女像朋友一般地对待,想起来了看一看,有时候一个星期也不照个面, 所以得放不觉得母亲是可以谈心的对象。他和爷爷奶奶倒是能说上一些什么的,但华侨奶奶比较资产阶级,得放便只和她谈生活和学业,不和她谈思想。后来奶奶出 国去了,他连生活和学业也无须再与人谈,只与爷爷谈谈思想便可。在家族中,少年得放目前崇拜的对象也只有两个——他的爷爷杭嘉平、他的堂哥杭得茶。
高中才上了一个星期的课,杭得放就已经看清了形势,摸清了底牌:一个班的位使者中,被重点培养的对象亦不过三人。其一为一高干子弟,其二为一工 人子弟,其三便是他杭得放。之所以如此排坐次,并非他杭得放谦虚谨慎、不骄不躁。少年杭得放,聪明过人,心高气做,但头脑清醒。他明白,论真才实学,他是 当仁不让可以排第一的,可是论出身,他能排上第三也就相当不错了。
他曾经像一个大男人一样地分析过自己:是的,他有一个民主党派政协委员的爷爷,一个具有全部日本血统的家庭妇女奶奶和一个具有一半日本血统的茶 学专家父亲,还有一个华侨画家的继奶奶以及一个教师母亲。说句夸张一点的话,他的家就够得上组织一个联合国了。当然,还有另一种成分的排列法,比如太爷爷 是一名辛亥革命老人,爷爷是一位爱国人士,父亲是一名抗日英雄,母亲是一个归国华侨,旁及大家族,又有革命烈士数人。但是,和那排第一的女高干子弟董渡江 和排第二的工人子弟孙华正相比,他不得不感到心虚,不得不显出底气不足。他那颗敏感的心灵,总弥漫着一层说不出来的危机的阴影。尽管从小学到高中,每到关 键时刻,他都没有落下。挂红领巾、当大队长、升重点中学。但人团,他小小年纪,就有危如累卵之感。他能从人们的信任的目光之中,发现某一种尚未言说出来的 困惑。
这正是杭家后人杭得放和他的祖父杭嘉平看似相像实质大不一样的原因。一句话,如果嘉平是希腊,那么得放就是罗马。
如果他们看上去都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那么,青年杭嘉平的所有努力,在于从那个整体秩序中厮杀出去,以个体的形象冲击社会,以对旧有制度的拒不认 可为最高原则,以盗火者为最高使命,以叛逆者为最高荣誉。少年杭得放的所有努力却恰恰相反。他渴望参与集体并打人集体的核心,他是以顺从为手段,以认可为 目标的。在他的少年血液里流淌着两种成分:一是热爱,热爱党,热爱人民,热爱祖国,热爱一切教我们去热爱的事物;二是斗争,斗争帝修反,斗争地富反坏右, 斗争封资修,斗争一切教我们去斗争的。热爱加斗争,等于革命。而革命是不用论证的。最远大的终极的东西,是人家早已为我们考虑好的,就像我们一生出来就有 父母一样,我们抓呗落地,扑通一声,顺理成章地就掉在那只金光灿灿的思想的托盘上了。
所以少年杭得放的真正痛苦,不是叛逆的痛苦,而是认同的痛苦。没有人知道,他的少年早熟的心灵总是绷着一根弦,他担心,恐惧,搅得内心世界惶恐 不安。从上中学开始,他就迅速地发现了什么叫阵营,什么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在任何地方都存在着左、中、右,在少男少女组成的班级中也分成干部子弟、一般 人子弟和出身不好者子弟。他怀着一种近乎地下工作者的警觉,每一次都成功地打人左派,但每一次他都疑惑着,都以为别人暗暗地把他划在中间。他恐惧着那种中 间的感觉,就像他以为小业主比资本家还差劲,中农比地主还可疑一样,他觉得中间比两边都平庸,而且更危险,甚至更不安全。他形容不出来落在中间的那种上不 上下不下的悬置感有多么可怕。那时他已经知道希腊寓言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了,他觉得,“中间“就是一把随时会落到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为了避免落人“中间“这个深不可测的陷讲,他自己努力地在任何地方都出类拔革。考上高一的那一年,他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写了人党申请书。这份申 请书他只给几乎混饨未开的妹妹迎霜看过。妹妹是他的崇拜者,她也非常努力,可惜能力有限,从上幼儿园开始就是个中间人物。她无限敬仰地看着哥哥,向他取经 说:“有什么办法才能做到像你那样的进步呢?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已经进人前十名,但他们还是不给我评优秀少先队员。”
得放一边仔细地叠着申请书,放到贴胸的口袋,一边语重心长地教导妹妹:“这就说明你做得还不够。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够争第一,第二就不行,一定要第——-除了加加林,谁能记住那第二个登上了月球的人。”
迎霜吃惊地看着哥哥,然后把这段话记在她的小本本上。她是个十分认真的糊涂姑娘,严肃而又轻信,每天晚上都用铅笔记录各种各样的人生格言。在有 一段人人都吃不饱饭的日子里的一个晚上,她坐在床头,突然哭了起来。奶奶黄娜走到她身边,问她是不是饿了。她泪眼汪汪地看着奶奶,说她害怕美帝国主义。原 来学校白天刚刚宣传了国际形势,说美蒋特务可能要反攻大陆,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常常飞到中国来。迎霜越想越害怕,万一美帝国主义的飞机仍原子弹的时候,她却 偏偏睡着了、被炸死了怎么办?
黄娜听了哭笑不得,就把她抱到自己的被窝里来,搂着她睡。就在她快要睡着的一刹那,突然又惊慌失措地醒了过来,疑惑地盯着奶奶,问:“奶奶,如果你是美蒋特务,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带你上公安局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黄娜很吃惊,她不明白为什么七八岁的孩子会生出这样奇怪的念头。迎霜却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要到帝国主义那里去吗?”
那是指黄娜出国探亲的事情。说这话不久,奶奶黄娜就真的去英国。大人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她懂得什么是探亲,什么是到帝国主义那里去。在哥哥得 放眼里,她是一个因为缺乏洞察力而犹犹豫豫的头脑一般的姑娘,于是他开导妹妹:“像我们这样的人,如果不能做到第一,那么就有可能做最后一个了,明白 吗?”
迎霜不明白,她继承了母亲性格单纯的那一面,生来不要强,也没有危机感。因此得放便叹了一口气,并想到了他们的父亲。他知道,父亲很好,但父亲 的面目总是不清,你不知道他到底是站在左边的还是站在中间的。有的时候,你甚至以为他已经跌入了右边。父亲出国援非之前有过一次惊天动地的政审,那一次, 刚刚上初中的得放,甚至以为父亲要像那个小叔方越一样,成为右派呢。
杭得放来自心灵深处的恐惧,可以用一句话作出结论:因为家庭出身的暧昧,他认为他自己的革命思想也是生来暧昧的。在现有的社会秩序里,他实在是 拿他的这个“家庭出身“没办法。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砸烂旧世界,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给了他个人一个重生的机会。在这个机会中,他有望成为一个彻 底的革命者,一个革命的第一号种子选手!
但他依旧担忧,唯恐自己落后于革命了,因此这个对政治实际一窍不通的大孩子,成为一个有高度政治敏感性的人物。否则他不会为了一篇社论花几小时 等着他的堂哥。6月1日运动正式开始的那天夜里,他是在得茶的宿舍度过的,可说彻夜不眠。当时还与得茶同室的吴坤对形势也有着巨大的关注,这种热情甚至已 经超过了他多年来对爱情的穷追猛打的热情。他把他的新娘子扔在一边,自己则一口气拿出一叠报纸:《资产阶级立场必须彻底批判》、《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是修 正主义的反党口号》、《揭穿用学术讨论掩盖政治斗争的大阴谋》、《揭露吴晗的反革命真面目——吴晗家乡义乌县吴店公社调查材料)},等等。实际上杭得放没 有一篇是读懂的,但又可以说是已经领会了深意。他问大哥哥们,中学生有可能介人这场运动吗?从那时候他就看出得茶和吴坤的区别了。但他把这种区别理解成得 茶的斗争性不强。他是烈士子弟,他斗争性不强是觉悟问题,没关系,但有的人斗争性不强就是立场问题了啊。杭得放也不清楚自己若出了这样的问题,是划在觉悟 上,还是划在立场上。他想关键的关键是不能出现这样的问题。第二天一早他从江南大学出来时,一路上眼前晃来晃去的仿佛尽是那些暗藏的阶级敌人的。撞憧鬼 影。
事件发展甚至超过了他们对运动的估计,停课闹革命了,成立红卫兵了,贴大字报,斗老师了。得放一样没落下,但人家偏要落下他。昨天他骑着自行车 赶到学校,一见学校里挤满学生,就有一种不祥之感。到班级教室门口时,看见了教室里已经一群群地拥着了许多同学。董渡江眼尖,已经看到了得放,她先跑了出 来,声音有些不太自然地说:“你到哪里去了,怎么现在才来?”
杭得放不知道班里发生了什么,但他决定先发制人,热火朝天地喊道:“哎,到江南大学去了!”
一下子就拥上来许多同学,杭得放用眼角扫了扫正在讲台旁的孙华正,立刻就开了讲,原来江南大学造反派给毛主席党中央拍电报了,有近两千人署名, 还到省委大院去静坐呢。他的消息够惊天动地的了吧,但同学们看他时都有一种奇怪的神情,仿佛他是条恐龙化石。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一夜之间,他已经失掉 了民心,也就是说失掉了天下。你想他甚至不知道今天班级聚会的原因——原来是选上北京的代表,他当然没份。他问了一句为什么,孙华正冷冷地说,问你爷爷去 吧,大字报上都写着呢。顿时就把杭得放问得哑口无言。那天上午从教室出来,他跌跌撞撞,热泪盈眶,怒火万丈,全然没有杭保尔的半点影子。他出乎意料之外地 不在第一批上北京名单之中,理由是这样的显而易见,他的血液不纯粹,离无产阶级远着呢;小心你的爷爷被揪出来吧。
如果不是因为受到了严重的挫伤,杭得放不会注意走在他前面的那个长辫子姑娘的。他满肚子的理想计划,从来也没有真正注意过班上的那些不是班干部 的女生。此刻他走在学校的大操场上,目光发直地盯在了走在他前面不远处的那两根甩动着的长辫子上。长辫子的发梢上有着两个深绿色的毛线结,它们轻轻地磨擦 在那件浅格子的布衬衣上,突然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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