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第三十章(3)
那天夜里,杭州城沿西湖一圈住着的居民们,有许多人都看到了涌金门外的那场大火,他们眼睁睁地瞧着这百年茶楼在黑夜里化为灰烬——火焰冲天,又倒映在西湖水中,悲惨而又壮美极了。
尾 声
公元第一千九百四十五年八月下旬,浙江天目山中那佛门破寺,依旧一片安宁。狂欢的日子刚过去,十二岁的越儿已经平静下来了,正和烧窑师傅耐心地等待着一炉即将开启的天目盏窑。
这些天目盏与平日的碗盏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区别,只是在每一只碗的足圈底部烧上了“抗战胜利“四个小字。这四个字还是越儿请阿哥忘忧写的。越儿虽然在忘忧的教导下也能识得一些字,但他几乎不能写。哥哥忘忧告诉他,日本人到底投降了,他们可以回杭州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越儿立刻兴奋起来,他年少单纯,和忘忧那“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心情,到底是不一样的啊。
忘忧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会有人来接我们的,会有人来接我们的……”
“是那个吹口琴的杭忆哥哥吗?”
忘忧不想让李越看到他内心的担忧。他惴惴不安,夜里恶梦不断,他害怕自己心里的那份对死亡的预感。仿佛为了赶走这种钻进了心里的不祥,他就爬到 大白茶树身上去摘夏茶了。夏天的大白茶树,长得和一般的茶树一模一样了,郁郁葱葱的一片。他天天靠在大枝权上,一手握着口琴,朝另外一只手心敲打着。他的 在天光下睁不开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一直望着向山外去的小道,目光很久不转动一下。
有时候,越儿从窑口回来,站在大茶树下,就拍着树干问:“大茶树,大茶树,吹口琴的哥哥会来接我们吗?”
当他第十次这样问讯的时候,远处山道上,终于有几个人向他们走来了。最前面的是个年轻女人,背上背着一个小男孩。忘忧的心狂跳了起来,绝望和希 望,把他的喉头塞得喘不过气,苍白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发抖。然后,他把口琴贴到了唇边,耳边,颤巍巍地就响起他从小就熟悉的曲子:
苏武人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
苦熬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
牧羊北海边……
然后,他看到那个年轻的女人来到了大茶树下,对着树喊:“是忘忧吗?”
忘忧从树上就溜了下来,面对那女人站着。他听到大茶树飒飒地抖动着,他什么都明白了。
那女人却把背上的小男孩放下,推上前去,说:“这是你的忘忧表叔。”
忘忧蹲了下来,问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犹疑了片刻,轻轻地说:“得茶。”
“得茶?”
“就是得茶而解的茶嘛。”小男孩老三老四地解释,却眼馋地盯着忘忧手里那把奇怪的会发出声音的东西,对背他的女人说:“茶女阿姨,我要……”
忘忧就把口琴放到了他的小手里。小男孩急不可待地胡乱吹了起来,一边吹一边奇怪地看着周围的大人们,他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突然都流出了眼泪。
从天目山中白茶树下开始出发,向着千山万水之外中国的大西南而去,一直走到云贵高原,一直走入热带丛林,走入古代茶圣陆羽所说的古巴蜀的阳崖阴 林中去——你发现茶的身躯,正在随着故乡的接近而越长越威风,它们向着高高的蓝天伸展大枝,像巨无霸,像童话中那些摇身一变的神怪。
他们是生长得多么遥远的大茶树啊,远得就好像长在地平线之外了。
那一天,就在那株西双版纳的大茶树下,同样是三岁的小男孩小布朗,正在树下玩耍。有一片大茶叶子飘下来了,像蝴蝶在飞。他在树下跳跳蹦蹦地抓它,一抓,抓到了一个大怪物。
这是一个多么高大的破破烂烂的大怪物啊。浑身上下漆黑,只有眼球是白的。那个怪物还会说话呢,他说:“孩子,你妈呢?”
小布朗听不懂他的话,他吓哭了,叫着:“邦原伯伯,邦成伯伯——”
然后,一个穿着布朗族服饰的年轻女人,从树下的茅棚中出来了。她盯着那个怪物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小布朗,爸爸回来了,小布朗,爸爸回来了,叫爸爸吧,爸爸回来了-…·”
日本在华作战军人小掘一郎却是在更晚一些的时候,陪着他的上司、日军第133师团长野地嘉平从战场上回到杭州的。8月15日,日本天皇正式宣布 无条件投降,9月2日,日本投降的签字仪式在停泊于东京湾的美国旗舰米苏里号上举行。今天,9月6日,小掘一郎要参加眈一却是中国战区十五个受降区中的第 六受降区的受降仪式了。
宋殿,出杭州城不过几十公里,离它的辖区富阳县城不远,曾是日军144师团在杭州地区的特工据点之一,可谓碉堡林立,战壕纵横,特务如蚁,军犬 成群,还有专门丢中国人尸体的千人坑。没想到,这一日却成了日军伏首举手投降的日子。士兵们对天皇宣布的无条件投降的诏令反应激烈,剖腹自杀的也不止一个 两个。那些渴望早日回家的士兵们,虽然已经放下了武器,但两手空空的他们依然站得笔挺,有的人手里还拿着一支平日里训练刺杀时用的木头枪,以表达他们败军 之兵的最后的气概。
这些情状,在同僚眼里,或许还有几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感,小掘看来,却只是一场无聊荒诞之举。甚至那场使日本人丢尽脸面的受降过程,也不曾使小掘内心泛起什么感情的浪花。
作为日军败将一员,他一直跟在受降人员后面,同车到达宋殿的地主未作梅家门前的空地上。他看见了那个临时搭起的受降台,上面所设的圆桌,为中方 的受降席,台下所设的菜桌则为日方的投降席。他还看见台上悬挂着的中、美、英、法等盟国战旗,他也看见了半降着的日本国旗。他看见那些从降旗下走过的一张 张阴沉的脸——野地嘉平、施泽一治、达国雄、大谷之一、道佛正红、大下久良、江藤茂榆……这些面孔,包括他自己的面孔,一个个,曾经是何等的痛饮狂歌空度 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哪!而今,却真正是羽扇给巾一挥间,强虏灰飞烟灭了。
从宋殿回来,他就去了梅家坞,他知道,那个姑娘不但没有死,反而活得越来越健康了。而他,却是注定要消亡的了。他一点也不惧怕这种消亡,只是在此之前,他还有些东西要交给那姑娘罢了。
初秋并不是植树的季节,但苏堤上人声鼎沸,许多杭州人都背着铁锨锄头来了,他们是来挖那年日本人逼着他们砍去桃花后种下的樱花树的。八年的樱 花,也已经长得很美丽很繁华了,却经不起迁怒于它们的杭人的砍伐。一些人在齐根处砍了之后,另有一些不解气的人过来,使劲地挖那些已经扎得很深的根。
在这其中,又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半老头子,穿着一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破长衫,一边喊叫着劳动号子,一边窜来窜去地指导别人如何才能把树根全部挖出来,看上去他就和那些樱花有着特别的深仇大恨似的。
他的目光执着,有一种明显的痴呆。别人一边推开他的热心指导,一边说着:“去去去,那年种樱花也是你最积极,如今砍樱花又是你最积极了。怪不得家里没人再跟你过呢,谁知你是真痴真果还是假痴假呆?!”
杭嘉和与陈揖怀,两人加起来也只有一双好手,此时,倒也安安静静地掘着一株樱花树。挖着挖着,陈揖怀感叹起来,说:“桃又何辜,樱又何辜,都是人的作恶啊……”
正那么说着,就见痴呆者跑了过来,盯着他们直嚷:“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听见了没有,不是樱花依旧笑东风,是桃花依旧笑东风!是桃花依旧,是桃花依旧,是桃花依旧……哈哈哈哈……是桃花依旧……“他就那么嚷着叫着,手舞足蹈,在苏堤上一路癫狂而去了……
陈揖怀说:“日本佬投降那天,我还看他在门口放鞭炮,神志清爽着呢,怎么说疯就疯了呢?不会是怕别人把他当了汉奸处置,装疯的吧?“
杭嘉和看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才说:“这一回李飞黄可是真疯了。你还不晓得吧,他的儿子李越跟着忘忧从山里出来,听说父亲跟过日本佬,死活不认。 前日西岸从美国来信,把儿子的姓都玫了,如今李越也不叫李越,叫方越了,吃住都在我家,倒把我叫起爸爸来。你看,李飞黄这个人,要说学问,他和小掘也都算 是学富五车了吧,可是打起仗来,学问到底做什么用场呢?”
陈揖怀却手搭凉篷说。”你说起小掘,倒叫我想起来了。你看那边湖上小舟里,只坐了一男一女。我看那女的像盼儿,那男的倒是像那个小掘呢。”
嘉和也朝那边湖上望了一望,说:“就是他们。小掘要见盼儿,说是要把那只曼生壶和一块表托给她。“
陈揖怀吃惊地连手中的锄头柄都松掉了,用他那只好手指点着嘉和的脸,说:“你、你、你,你怎么敢让他们两个坐到一起?那个魔鬼,枪毙十回也不够。他不是战犯,谁是战犯!”
嘉和仰起脸来,眯缝着眼睛望着湖面。平静的湖水间,有一只鸟儿擦着水面而过……他说:“已经做了魔鬼,最后才想到要做人……”
“想做人!想做人也来不及了!“
“是啊…·,·来不及了……“嘉和朝陈揖怀看看。揖怀突然大悟,说:“赵先生若能活到今天——”
“——揖怀!”嘉和拯了一下锄头柄,陈揖怀立刻就收了话头,他知道自己是犯了大忌了。
好半天,才听嘉和说:“……不可说啊……“
他们两人说完了这番话,就呆呆地坐在了西湖边,望着里西湖孤山脚下那一片初秋的荷花。陈揖怀怕嘉和触景生情,想到已经牺牲三年的杭忆,便把话题绕到叶子的儿子杭汉身上,说:“杭汉有消息吗?他也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提到汉儿,嘉和面色疏朗了许多,说:“刚刚收到他的信,这次是要回来一趟了,说是还要带着他的那个妹妹一起回来呢。你看,抗战刚刚胜利,他们的 那个茶叶研究所就被当局撤了移交给了地方。还是吴觉农先生,说是要把他们这两兄妹一起接到上海去,搞个茶叶公司,自己来干。这趟汉儿回杭,是要与我们商量 此事呢。“
一不是说寄草和罗力也一起回来了吗?”
“正在路上呢。想不到吧,寄草也有一个儿子了,和得茶差不多大,这下两个孩子可以作伴了。“
“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因为嘉平和茶业沾了那么一点关系,这次随了庄晚芳先生一起到台湾接受日本人投降时交出的茶业行了,一时还回不了杭州呢……”
陈揖怀听了不由大为振奋,说:“再过几巳叶子也能到杭州了,真是喜讯频传啊。看样子,忘忧茶庄劫后余生,又可以开始振兴。你们抗家虽说曾经家破人亡,到底撑过来了……”
话还没说完整,就见湖上一阵大乱;有人尖叫:“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有人跳到水里去了——喂,喂,那边船上的女人,你怎么不叫人去救啊!你怎么不叫人去救啊!来人啊——“
所有岸上挖樱花树的人们都纷纷放下锄头,冲到湖畔。有几个性急的小伙子就要往水里跳。
再听湖上有人叫:“别下来,这是小崛一郎,是日本佬儿,到西湖来自寻死路的!”
偌大一个西湖,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自杀事件震惊了。西湖和西湖边所有的人一样,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就只见湖中心一只孤零零的小舟,舟上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女人怀里一把孤零零的曼生壶,壶里一只怀表,还在孤零零地响——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整个下午杭盼都和小掘一郎在这条船上,他们一直没有说话。偶尔,当杭盼抬起头来时,她会与小掘一郎的目光相撞。小崛的目光很用力,他一直在紧紧地盯着杭盼,想着心事。直到刚才,小掘看着前方,突然说:“那是苏曼殊的墓。”
她抬起头来看看他,他的眼睛湿湿的,像是两蛇正在融化的冰块。
“感谢你接受了我的邀请。”他有些笨拙地说道。
“我父亲说,不用再怕你了。”
“嗅。你父亲……你父亲……“小观若有所思地朝堤岸上看,两人又复归于沉寂。”我要告诉你,我不能够再活下去了。”小掘冷静地对杭盼说。
杭盼抬起头看看他,把曼生壶往怀里揣了揣,才说:“我知道。”
“你知道?”小拥有些吃惊,“你知道什么?”
“上帝创造了人,上帝也创造了爱。可是你想毁灭爱。你毁灭不了。你连你自己心里的爱也毁灭不了——”
“所以我只好与爱同归于尽了。”小掘仿佛谈论别人的生死一般,淡漠地笑了一笑。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套着那件他喜欢穿的中国长衫。
杭盼突然问:“这把壶是我家的,这只挂表是你的。你要我转交给谁?”
小掘皱了皱眉,仿佛不喜欢这个问题,只是挥挥手说:“你要是愿意就留下吧,也许有一天我女儿也会来杭州……”他摇摇头不愿意再说下去,却问道:“要不要我送你上岸?”
盼儿再一次看着他,她从来也没有发现他的面容会和另一个亲爱的人那么相像。她的胸口还贴着一张沾血的照片。一位少女,正在樱花树下微笑,那是赵先生的遗物。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就缓缓地摇摇头。
他看到她低垂下头,他听到她的哺哺祈祷:“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岸上,突如其来地响起了一个疯癫者的尖厉的声音:“不是樱花依旧,是桃花依旧,是桃花依旧啊——哈哈哈哈……”
她终于听到了他落水时的声音。他在水里挣扎,但又渴望永坠湖底,她能够听出这种心情。但她低着头,只盯着手里的曼生壶。……只能这样了,愿主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救我们脱离凶恶……阿门……
西子湖三岛葱笼,站在孤山顶上往下看,正好呈一品字,形成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蓬莱三山的意境格局。虽然三岛历经劫难,尚未恢复花容月貌,但迫 不及待的杭州人,已经一船船地朝湖上拥去了。三潭印月我心相印亭前,坐着许多边喝茶边饱览湖光山色的游客。有人正在向他们介绍着三潭印月的来历,甚至一个 日本佬儿的投湖自杀也不能打断他们对良辰美景的欣赏——终于回来了,湖边品茶的日子……
只有一张茶桌是空着的,每当有游客想往上坐的时候,茶博士周二就认真地说:“客人,对不起,这张茶桌是预定好的,我天天在等着他们来喝茶呢。”
“什么时候定的,怎么天天都空着啊?”
“这句话说来长了——八年前预定的。”
“啊哟,那还说得好吗?”
周二叹了口气,望望桌子和四张椅子,桌上四只青瓷杯,早已铺好了忘忧茶庄上好的软新。周二想了想,拿起热水瓶,挨个儿冲了四杯热茶。干茶浮了上 来,热气腾腾,一股豆奶香扑鼻,一会儿香气散了开去,融入湖上清新的空气中。周二望着湖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自己也说不准,那些年轻人还会不会来喝 茶。他还不知道,他们当中,有的人正走向湖边,而有的人——他们永远也不会再来了……(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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