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第二十三章(1)
自南星桥上船,出杭州湾,入东海,浙江省的黄金海岸线,便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三人中,除绿爱做姑娘时从上海坐船回杭州看见过大海,其他两个男孩子,都从来没有经历过海洋,他们只在他们父伯辈的传奇生涯中一而再地听说过它。在梦中,海是一片放大的白汪汪的大湖。
因此,当他们在甲板上眺望海上的时候,两个孩子的心,都被这辽阔的海天景象震慑住了。
他们还不能够用言语表达出他们内心和世界合拍的东西。对他们而言,大海依旧大出了他们的梦想,使他们在身临其境时,陷入某种时断时续的过于激动后的窒息状态。
嘉和注视世界的方式是沉默,其中有着深藏的惊讶,以及因为孤独而带来的忧郁和无穷无尽的思考。他趴在栏杆上的样子少年老成,他那一双酷似父亲的长眼睛,目光疑疑惑惑地痴吸着大海。有这样目光的少年,注定将会有心路崎岖的命运。他们的智慧总会伴随着怀疑成长,导致性格的多重性。因此他们的一生注定将无法摆脱不平凡。他们竭力想摆脱这一与众不同的生涯的努力,到头来只呈现出一种做人的克制。这种克制作为手段在巨大的命定面前完全无能为力,只不过使他们保持了灵魂的某种高贵的均衡和常人难以隐忍的隐忍罢了。由于这样的气质日积月累,沉积堆砌,他们的脸上,便有了受难者才有的神情。
嘉平则属于另一类人——大大咧咧,浪漫无私,来去无影无踪,性情如火如茶。他又是一座资源丰富的矿山,宝藏多得别人不来开采就憋得难受。因此他敞开胸怀,招兵买马,哈喝着人们前来享受。然后,出于某一声呼唤,他会突然消失,剩下那些不上不下的人们,并使他们陷入无头无尾的苦苦等待之中。和嘉平这样的人,做一个速战速决的道途朋友,演一场轰轰烈烈的露水爱情,想来大概是最合适的。此刻,在这不长不短的海上旅行中,他也没有停止过自己的浪迹。他几乎可以说是上蹿下跳大喊大叫地一路呼啸在甲板上。他一会儿上顶层,一会儿下底舱,在这样极短时间和有限空间里,结交了一大群三教九流的朋友。他又拚命地说话,白沫翻飞:“妈,底下五等舱……有个小孩,……生病,……
没药……给他一点……菜香正气九吧……“看那样子,他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那穷孩子算了。他的这种扑心扑肝不知保留为何物的神情,使那生病的穷孩子得到了包括蕾香正气丸在内的一大包药物。
但他同情心之谷并未就此而填平,一会儿,他又找到了嘉和:“大哥,前面有个拉M胡的瞎子,好可怜。去不去听?”
嘉和摇摇头,说:“我不去,我陪着妈。”他给了弟弟几个铜板。他很了解他的弟弟,甚至比他的母亲更了解他。他晓得嘉平对音乐从来不感兴趣,他只是发了施舍痛了。
绿爱说:“嘉和,你去吧,妈一个人站一会,没关系。”
嘉和却固执地摇摇头。他从上船以后,就寸步不离绿爱。绿爱太美了,穿着驼绒里子的深绿灯芯绒夹袄,外面罩着薄呢大衣,简直是贵夫人中的贵夫人。从她上船后,身边就没有停止过搭讪的人。绿爱为了表示身份,身边也就没断过小保缥。但嘉平却是个守不住的孩子,所以,留在绿爱身边的便总是嘉和了。
这会儿,残阳就要入海了,甲板上人都回去吃饭了。海上的风,寒冷了起来,但已经不再是凛冽的了。绿爱想着要和这沉默寡言的孩子说说话。
“惠明茶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茶呢?要是得到它,中国真的能到美国去拿第一吗?……还有,爹有了惠明茶,会戒烟吗?……还有,姨娘怎么办?她也能戒烟吗?……还有,嘉乔呢,他被吴升抱走了,我真后悔,我上回打了他,因为他欺侮小妹……“
绿爱吃惊地挽住嘉和的肩,说:“嘉和,你想得太多了。怪不得你过了一个年,一点也没有胖,小人心思不可太重的……”
“我没有办法的,“嘉和苦恼地说,“我昨日夜里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寄客伯伯……”他迟疑地看了看绿爱,“我梦见他……浑身上下都是血,我还梦见他,一只胳膊没有了。”嘉和严肃地瞪着妈。
绿爱闭上了眼睛,好一会,才睁开,说:“那是你白天想得太多了。你看嘉平,就和你不一样,他就不胡思乱想。“
嘉和歪过了脑袋,他戴着学生帽,穿着学生服,挺像个小伙子了。
“我从小就知道,我们是不一样的。”嘉和望着大海,“我第一次见到姨娘时,心里就很委屈,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奶奶说我那一天哭了很久,我说我忘记了,其实我一直都记着的。“
“嘉和,妈对你不好吗?”绿爱用手臂搂住了嘉和,仿佛怕他说出不好的话来。
“妈对我是好的。妈同情我,因为妈看不起姨娘,心里就觉得欠了我了。我也……看不起姨娘,我还恼恨她,连自家儿子都留不住。我恼恨她的时候,我又心疼她-…·“嘉和望着苍苍茫茫的大海,和海平线上的铅灰色浮云。落日如大红灯笼,郁红阴亮。他的眼眶中渐渐有泪水浮滴,“我过去想到姨娘这副样子,心里就烦,可是,现在这样看着大海,和你说话、和你说话的时候,太阳又一点一点地落了下去,我心里头就心疼着姨娘了,我是……很想很想她的。我还从来……从来没叫过她一声妈呢!”
嘉和的嘴唇哆咦起来,泪水已经无可奈何地爬满了清秀的面颊了。绿爱惊得差点要叫起来,嘉和此时的样子,多么像他的父亲,真是太像了,太像了!
嘉平此时,刚刚分完了他口袋里的最后一粒糖果,弄得浑身上下弹尽粮绝,才心满意足地从底舱爬上了甲板,看见了泪流满面的大哥,大吃一惊,然后,生气地瞪着母亲,说:“妈,你骂大哥了?”
“没有,“绿爱一手一个,搂过了这两个孩子,说,“你哥在为你爹和姨娘不肯戒烟犯愁呢。”
“这有什么好犯愁的?”嘉平翘着下巴,昂着脑袋说,“我早想好了,这次回去,叫寄客伯伯把爹锁在房间里,给他吃饭吃药,就是不给他抽鸦片,关上半个月,肯定好了。等爹好了,再关姨娘,再关半个月,两个人全好了,一个月时间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然后呢?”绿爱听儿子说得那么轻巧,不禁破涕为笑。
“让爹把茶送到美国去啊!”嘉平大惑不解地说,'不是都说好了吗?到美国去拿第一!”
“我们能拿第一吗?”嘉和小心翼翼地问。
“大哥,你怎么啦,不拿第一,我们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干啥去?”嘉平实在是有些不明白了,他对着浓暮之中的大海,扯开了嗓子,大叫了一声,“一、二、三,中国第一!”
许多人都从船舱里出来了,纷纷地问:“什么第一,谁第一?这孩子叫什么了 'l”
从温州到青田的这段阻江,再没有大风暗涌。早春过了,梨树白绿相间,嵌在两岸,过冬的麦子也郁郁葱葱。嘉和见着那些茅舍竹篱,十分可意,说:“我将来长大了,有了钱,便到这里来住,看看书,种种茶,很惬意的呢。”
嘉平却说:“你就不怕地主来收了你的租子。这些地,又不是农民自己的,要是年成不好,自己饭都没得吃,还要卖儿卖女呢!”
“你怎么知道?”母亲嫌他多嘴,反问。
“咦,我怎么不知道,菜市桥那边有专门卖人的。头上插根草,上口还卖到我们茶楼来了,一个小女孩,四个银元,爹说便宜,就买下了。“
“买下了?”绿爱倒是吃了一惊。
“不是真买,是给了四块银元。爹说他们是湖州人,发大水冲的,地主把地又收了回去,爹说那地主很可能是外公呢,我们替他赎点罪吧。“
绿爱听了,又气又好笑,想反驳,又没有理由,便说:“你以为地主就好当?年成不好,农民腰里束根草绳,就到地主家里吃大户,翻仓倒柜背了米就走,弄得官府又不安耽,要给农民吃官司,又要到大户人家打秋风,日子才不好过呢!”
“那好,以后大哥发了财,我就腰里缚根索儿去吃大户。我另外东西都不背,我就背袋茶叶回去。卖了有钱,不卖自己也好吃的。“
嘉和却认真地说:“若是你来了,还要你抢?我就全部送给你了,省得你再吃官司,我还要被官府打秋风。”
绿爱打断了两个孩子关于强盗生涯的幻想,说:“好了好了,说得跟真的似的。什么不好想,要去想着做强盗?”
旁边有人听这两个小孩一对一答说的,听了就笑,搭腔道:“这位夫人,你还真的不晓得。我们这里可是专门出土匪强盗的。明朝手里有王景参,前清手里有个叫彭志英的。烧炭的人,也晓得造反;再有太平军石达开、李世贤,也来这里奔走。这遭民国里头,还有个叫魏兰的,光复会的头儿,也是我们这里人呢。“
这么一说,两个孩子吐吐舌头,再也不说了。
到青田,又过了一夜,第二日再去景宁。船是越坐越小了,先是海轮,后是江轮,现在倒是搭了人家的一只竹筏了。直到这时,绿爱才是真正地有点后悔了。一个女人,两个孩子,这乱世的年头,这月黑风高、人烟俱息的山乡,怕不是强盗出没的最好地方吧。
催使沈绿爱长途跋涉前往赤木山的外在理由,是十分充足的。1915年的年关令沈绿爱悲喜交加。腊月二十九日那一天,老板吴升着锦衣,冠貉帽,坐马车,在冬日的朝阳里亲往羊坝头忘忧茶庄,马蹄轻快地敲打着小巷的青石板和大街的灰泥路,吴老板看见了枣红马浑圆屁股后的长尾巴弹跳飞扬,在阳光下忽明忽暗,他觉得自己就如那马尾巴一样,身轻如燕,弹跳自如。他踌躇满志,可不是去拜大年的,他要名正言顺地向忘忧茶庄的实际东家沈绿爱宣告,忘忧茶庄在茶行已经没有一分钱股份了,取而代之的最大的股东现在是他吴升了。从明年开始,茶行将顺理成章地易名为“昌升茶行“。
“你家老太太在世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会赖在忘忧茶庄不走的,只是时间没到罢了。到了该走的时候,想留我也留不住了。你说是不是?小老板娘!”
沈绿爱抖动着握在手中的鸡毛掸帚,心中又震惊,又平静,说:“和你这种人搅在一起,迟早就有那么一天。”
吴升笑了,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吧,我自己都没想到。”
沈绿爱用掸子头灰扑扑地指着吴升:“不是你下的毒手,引得吴山圆洞门乌烟瘴气,天醉何至于此?杭家几代,还真没碰见像你这样寡廉鲜耻落井下石的小人!”
吴升对这些外强中干的文绔绘的骂人话完全无动于衷。他对这个女人说不上有太大的重视,挤得过就爬到人家头上当祖宗,拼不过就趴在人家裆下当孙子。他没有一点思想包袱,便笑嘻嘻地说:“老板娘,你可不要好心当作了驴肝肺。你自己穷凶极恶,把老公堵在小老婆那里,眼看他们抽得山穷水尽,你倒是死活不管,家中锅儿缸灶冰凉,下人逃得活脱精光,我帐上还有一大笔欠帐挂着。是我看不过去,送去米面不说,还把嘉乔接了回去过年,你倒骂起我来,你还说的是不是人话?”
沈绿爱气得发昏,骂道:“哪个要你把嘉乔带走的,告你一个拐骗儿童罪也不为过。快快给我送回来,否则我一张状纸告你到法院,大家都不要过年!”
“告我哪里那么容易?现在我有钱了,又不是从前被你们使唤来使唤去的下人!再说我好歹还是革命功臣,官府见我也要让三分的,真要告,无非告到你老公头上,我把他儿子抱走,他还倒过来说'谢谢你'呢!”
绿爱气得眼冒金星,她倒还从来没有领教过一个流氓的真正嘴脸,她压低着声音叫道:“你给我滚出去!”
“我要是不滚呢?”
吴升坦坦定定坐在客厅里,打量着四周,仿佛正在盘算花多少银子把它买下来。不过他立刻就伸直了腰干,不敢再造次。杭天醉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儿子,长得已经很是人模人样了,正怒目圆睁地盯着他。尤其是那小的,一双豹眼,手里又拿着一副三节棍。吴升有些发怵,脸上便挂一点笑,说:“我也不为难你们,大户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随便橹出一点还了我的帐,否则连本带利,将来大家面上不好交代。”
沈绿爱也不理他,只管自己掸了灰尘,吴升便作了个揖说:“我也晓得今年你们生意不好,也不通你们,老板娘若想个明白,把忘忧茶楼卖给我,我给你个好价钱。”
沈绿爱听了,忍不住大笑,声如银铃,这古旧老房子的尘粉便扑扑地往下掉。吴升听了心一惊,想,好大的声音,跟打钟似的,这个女人有力气。
女人笑了半晌,拿鸡毛掸子在八仙桌上又狠狠地敲,一团尘雾飞扬,问两个少年:“何谓沐猴而冠?”
两少年听了会意,看着穿戴一新神气活现的吴升,大笑。嘉平就捅捅嘉和,说:“大哥,讲经说法,那是你的事,你说。”
嘉和也就故意漫不经心地答:“不就是猴子戴了顶官帽,以为自己做了人里面的大官了?”
吴升先还不知什么沐猴而冠,一听这解释,倒也不生气,告辞着出去,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自以为是人,不是照样被人当猴耍吗?”说着笑着,竟扬长而去。
嘉和、嘉平见吴升走后,母亲便神色大变,呆呆地坐在祖宗牌位前不吭声,知道家里又有灾难降临。这一两年来,两兄弟对这样的神色已司空见惯了。
现在,即便公开地去寻找赵寄客,沈绿爱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了。忘忧茶行已属他人,忘忧茶楼也发发可危。杭家的败相已现,死的死,抽大烟的抽大烟。沈绿爱为此还专门去了一趟赵家,赵老先生已经过世,他其余的几个儿子都是规规矩矩,藏头缩尾的好人家,他们对那个亡命天涯的兄弟一点不感兴趣,这给了绿爱更大的机会。她甚至连天醉也不通告,有这丈夫比没有这丈夫更加自由,只是为了堵人口,也为了杭家下一代见世面,她安排好家务,带着两个孩子就上路了。
撑筏的是个山里的老人,从前跑过码头,能说几句官话,比划着问绿爱,是到哪里去?听说是惠明寺,便连连说,晓得的晓得的,然后不知哪里去弄了点锅灰,叫绿爱涂在脸上,又叫脱了那昂贵漂亮的薄呢大衣,包好,塞进一个破麻袋里,放在竹筏上的柴火堆上。
从青田往景宁,水路叫小溪。因为是逆流,还有几个纤夫,全是老人的儿子,那最小的叫蓝根根,和嘉和、嘉平也就差不多大,一双青蓝大眼睛,一口的牙,初春时分,脱壳穿件破棉袄,背着纤,和哥哥们一样,头低着,走着走着,热了,就赤着了背。嘉和兄弟看了,都说像是撮着的儿子小撮着。
两岸的风光,却是越来越清佳。一会儿宽泛了,河滩上,有牛在漫步,有鹅鸭在寻寻觅觅,还有花花绿绿破破烂烂的床单,洗干净了,晾在河滩的大石块上。溪滩的上面又有庄稼,黄色的山莱奥,白色的梨,红色的桃;间或山间又有白云烟火,穿着大袖口大裤腿的女人在溪涧汲水。男人的腰间,则插着一把刀子,肩上挑的却是柴火了。
竹筏行至窄僻之处时,两崖高耸,直插云天;深潭叵测,阴气逼人,纤夫只能在露出水面的岩石上头跳着拉那竹筏。嘉平看着,说:“我日后有了本事,便到这里来,把河滩挖深了,用轮船航行,再也不用这样的竹筏子。”
“竹筏子不新鲜吗?城里的老爷,专门要到这里来乘竹筏子呢。”
“我们坐在筏上,你们在岸上背纤,看看都是很可怜的呢。”嘉和也说,“都是人,为什么那么样地不公平呢?”
“命呀。”老汉说,“比如说这满山遍野的草,为什么有的生在山顶,有的生在山脚呢?”
嘉和顺着他的手指一看,眼睛亮了,说:“妈,山坡上有茶呢,怎么和我在龙井看到的不一样。”
老汉顿时也神采飞扬起来,说:“要说茶呀,你算是问着人了,赤木山的茶,真的很香很好喝的,我就是赤木山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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